从吴梅先生开创散曲现代研究开始,学界就注意到了元散曲散文化的艺术特征。研究的重点始终停留在散曲的口语化的用词及白话体的句式构成上,而对散曲散文化的语篇结构一直研究甚少。本书认为,元散曲散文化的语篇结构主要体现在散曲作品的简单化结构模式和线性思维模式上。
一、简单化结构模式
以乔吉的《双调·清江引·有感》为例:
相思瘦因人间阻,只隔墙儿住。笔尖和露珠,花瓣题诗句,倩衔泥燕儿将过去。
这支写相思之情的小令一开始就点明了引起“相思瘦”的原因是有人从中作梗,即使一墙之隔也成了咫尺天涯。因为无法见面,所以连互通情愫也是难上加难。于是,主人公只好以露珠和墨,花瓣题诗,请衔泥燕儿将自己的相思情意衔过墙去。这样的散曲内容几乎可以用几个因果句连缀起来,它完全抛弃了诗词中的留白、回环、顿挫等技法,将语意、情意全部吐露了出来,虽是直陈却因情真而显得动人。全曲用语直白,情韵天然,全凭着别致的想象和真挚热烈的感情而获得了清丽神秀之美。
散曲总体而言是以散文的体式构架全篇。与宋词结构的婉转回旋相比,散曲的结构普遍要简单得多。这里说的简单,就是指散曲语篇结构的简单化,也是指散曲创作基本遵循日常口语书面化的特点。与诗词语言不同,它以简单清晰的结构层次构建内容。这与散曲多“即席之作”的特点有着密切的关系。正是由于散曲创作的即时性特点,它的结构层次更多出于“耸听”的考虑,也就呈现出一听即懂、层次明朗的简单化结构特征。
二、线性思维模式
具体而言,元散曲中有三种基本的线性思维模式。
1.以时间为轴的线性思维模式
如杨果《仙吕·翠裙腰》:
【金盏儿】减容姿,瘦腰肢,绣床尘满慵针指。眉懒画,粉羞施,憔悴死。无尽闲愁将甚比?恰如梅子雨丝丝。
【绿窗愁】有客持书至,还喜却嗟咨。未委归期约几时,先拆破鸳鸯字。原来则是卖弄他风流浪子,夸翰墨,显文词,枉用了身心空费了纸。
【赚尾】总虚脾,无实事,乔问候的言辞怎使?复别了花笺重作念,偏自家少负你相思。唱道再展放重读,读罢也无言暗切齿。沉吟了数次,骂你个负心贼堪恨,把一封寄来书都扯做纸条儿。
这支套曲运用的是典型的以时间为轴的线性思维模式。它通过一位女子接读一封虚情假意的“情书”的前后情态变化,将主人公既爱又恨的心理剖绘得淋漓尽致,极富生活气息。同时,从“慵针指”到“拆破鸳鸯字”,再到“再展放重读”、“暗切齿”,直至“把一封寄来书都扯做纸条儿”,大量的动作行为动词将女子的内在心理的变化外化成可演、可见、可感的具体行为,使女子缥缈的情思实化为了现实的生活场景,具有了鲜活的市井味道。以时间为轴遵循了真实的生活流程,它抛开了文人创作时刻意改变叙事时间以营造叙事效果的专业手法,以最简单的时间流程模拟生活真实,其间表露出的是作者对于现实生活的刻意仿制,以及专意求俗的创作心理。
2.以创作心理流程为轴的线性思维模式
以徐再思的《中吕·朝天子·常山江行》为例,曲中写到:
远山,近山,一片青无间。逆流上乱石滩,险似连云栈。落日昏鸦,西风归雁,叹崎岖途路难。得闲,且闲,何处无羹饭?
从标题中,可以看到这是一支典型的写景散曲,从江景入手是最正常不过的写法。而在开阔的江面上,作者的视野可以自由地延伸开来,因此,“远山,近山”同样呈现在作者的眼前,这种同样逼近眼前的自然山水让作者感到的是连缀成一整片的绿色。但视野的舒畅不能掩盖小船逆流而上的艰难。乱石滩的颠簸让作者从实景的感受中产生了对生活的联想,连云栈是古代川陕必经之路,寓意蜀道难。而后一句既是写景,也是写情,作者的思绪也由外在自然引发的直观感受和联想,自然地转向了由内心体验而人化的外在景物上。就在这一出一进的转化间,作者的思路就从最初的人对自然的客观观察转化为了对于主体内心苦闷的外射上,由此,作者的心情从最初的“一片青无间”的江山美景,转为了带有主体强烈意志的“落日昏鸦,西风归雁”上。这样的景物并不一定是完全出于作者的想象,也很可能就是作者当时所见之景,但与一片郁郁葱葱的青山相比,它所蕴含的作者的内在意志已经压倒了它的自然性,而使之成为了作者“叹崎岖途路难”的外化注脚。到全曲的最后一句,作者已经完全从自然景物中跳脱出来,他的“羹饭”之思源于作者现实生活中“途路难”的生存感受。这时的作者已经无意去欣赏那一片远山、近山了。他的社会性的痛苦体验压倒了他对自然的审美欣赏。从乐景到悲景的转变,连带着作者的主观情感体验的变化。如果这样一个题材交由一个宋代词人创作,全用景语已足够作者发挥。而在散曲作者手中,他不仅写出了自己的情绪变化过程,而且忠实地再现了这样一个过程,读者在阅读中也可以随着作者的情绪变化而体会到作者当时的真实心境。
3.以日常言语交流为轴的线性思维模式
对话模式在元散曲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从多人间的问答,到男女双方的对话,到主人公自己内心的辩驳,再到主人公个体的独白,莫不遵循日常交际中的基本原则和交流模式。如:
夜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书生今夜且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刘庭信《中吕·朝天子·赴约》(www.xing528.com)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姚燧《越调·凭阑人·寄征衣》
第一支散曲虽然只写了一个主动热情的女子的语言行动,但曲中主人公显然更注重的是两人间的互动:女子的“赴约”是以男子的“等候”为前提。这不是《聊斋》中一场意外的“自奔”,所以女子一再提醒书生:“今夜且休睡着”、“你可便记着”。因为是互动,是交流,女人的话语内容及语气也是遵循最基本的交际原则,将自己预设的行为、时间、地点以及对对方的要求一一点明。这并不是传统诗歌独白式的写法,它是现实中交流的艺术版本,也是民间文学努力适应普通大众欣赏需要而做的贴近生活的尝试。
第二支散曲写出了一个思妇内心中与夫君的交流。思妇的两难和挣扎在她的独白中一一呈现,但与传统诗词的不同在于,在她的独白中,夫君的感受以思妇的替代想象的方式表达出来。我们可以将这支看似独白的散曲改成对白的形式:
妇:欲寄征衣?
君:不还。
妇:不寄征衣?
君:寒。
妇:寄与不寄?
君:……
妇:妾身万千难。
因此,这篇独白更像是两个人的心灵对话。在他们的反复商量中,远隔万里的两个人的关系因一件征衣而贴近了。比较一下传统思妇题材中的“悔教夫婿觅封侯”,我们可以发现,在传统诗词中,夫婿是否真的愿意去封侯,并不是主人公关注的重点,女子着重表达的是自己的孤独体验,这种对“独”的表现和体验正是文人创作的重点。而对话,这种日常交际的方式显然要比个体的独白更具生活气息,也更具民间风味。
对于元散曲这样一种极具表演性的艺术形式而言,线性思维不仅是为了方便作者的创作,更是为了方便观众和听众在短时间内了解曲辞大意,体会曲意。这种对欣赏者欣赏感受的注重推动了散曲俗文化特质的融入,也使散曲作者不仅写出了自己的情绪变化过程,而且忠实地再现了这样一个过程,读者在阅读中也可以随着作者的情绪变化而体会到作者当时的真实心境。
这种线性思维模式显然是受到了元代杂剧、话本等多种叙事艺术形式的影响,很多元散曲创作就是微型的杂剧或杂剧片段。它顺应听众的欣赏习惯,降低了理解欣赏的难度,令元散曲具有了“耸听”的特点,也增强了散曲浅显易懂的“俗”的特质。
综上所述,元代散曲中的俗根源于它所着力展示的生活真实上。这种生活真实不仅仅是精确描摹市井生活百态,更在于真实再现民间文化中人与他者的紧密互动。这种互动构建了元散曲中作者与读者、主人公与他者、内在主体与外在客体等多元并立的艺术结构,并以他们富于变化的关系作为元散曲俗美构建的基础,在元散曲的文本层面上显现出市民化的语汇构成和散文化的语篇结构特点。
从凸显主体意识到强调两者关系,这是元散曲从传统仕林文化中分离出来的最主要特征。在散曲中这种手法的大量运用,一方面是出于表演的客观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创作者受俗文化影响所致。它造就了元代散曲中活泼泼的生活律动,也奠定了散曲鲜活躁动的艺术美感。
【注释】
[1]杨栋:《中国散曲学史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
[2]杨栋:《中国散曲学史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3页。
[3]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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