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先生的基层公务员手记

一根老油条

周六下午，我还在办公室里加班赶材料，朋友打电话来，说他儿子的班主任要回小城来，他已经安排好宴席，让我过去陪一下。朋友的儿子在市直一所重点高中读书，为此朋友花费不少心血，又是在外面租房，又是让妻子提前内退做饭陪读。小家伙也挺争气，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班主任家乡是小城的，这次又借回家探亲之机前来家访，朋友能不重视吗？他诚恳地说，你是文化人，来了也帮我长脸呢。话到这个份上，我不好推托，忙完手头上的事就赶过去。班主任还没有来，眼看天渐渐黑了下来，朋友有些着急，一边给班主任打手机，一边吩咐服务员拿两包好烟，上两瓶好酒，再次研究核对了菜谱，就等着客人的到来。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媚女人。朋友介绍：“这是我儿子的班主任，谢老师，谢先生。”谢先生也指着身后那女人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妹，也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大家相互握手寒暄客套，然后入座。我们都推让谢先生坐上席，谢先生推辞说：“我只是一个教书的，怎么能坐那个位置呢，还是请政府官员坐上席。”我说：“今天我们不谈身份，都是朋友，只谈感情。你是主客，我们是陪客，怎么能让贵客屈尊呢？再说了，你坐这儿，也体现了我们对知识、对人才的尊重。”谢先生也不再推辞，一屁股坐下，但声明：“我今天不喝酒，昨晚喝多了，到现在胃还疼呢。”又拿出手机，翻开通话记录要我们看，“刚才，还有一学生家长又要接我吃饭，都被我推辞了。”大家又劝：“你好不容易回家乡来了，大家能有机会陪你吃顿饭，却不喝酒，多不给面子。没有酒的饭局，宴不成欢呀。”谢先生仍端坐不动。我看着不对，就主动端起酒杯笑着劝他：“昨天是哪儿的主人能让你喝得胃疼，今天回家乡来了却不肯赏光呢？”谢先生回答说：“也是一个学生家长。”我又问他：“是不是人家比我们热情，酒和菜比家乡的高档呀？”谢先生不好意思地说：“那倒不是，我见了家乡的父母官亲呢。”我说：“看看，这有什么说的，还不干了？”就跟他喝了一杯。谢先生有了兴致，大家就跟在后面一杯一杯地敬他。

也许是大家对他如众星捧月一般的尊敬，也许是二两酒精起了作用，谢先生也不再矜持，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我们知识分子很清高，也很要面子。”他指着自己长满了雀斑的脸，“你看，我很丑。”我觉得他说了实话，也不好点头，一笑道：　“哪里，很有男人味儿。”谢先生话锋立即一转：“但是，我很讲究，每次上课我都要洗一次头，每到考试的时候，我都要沐浴一次。”我说：“那是你很注重仪表，也体现了对学生的尊重，和对知识的敬畏。”谢先生听了很受用，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们得再喝一杯，听你说话，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我谦虚地说：“我没有文化，但敬重有文化的人。”谢先生情绪激动：“我说过，我们知识分子是清高的。我也考过公务员，但我不想当公务员，我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有这个实力。前些天，一个大公司的老总为了让我照顾他的孩子，请市教育局的副局长出面请我吃饭，我都没有去的。想以权压我？一个副局长怎么了，还管到我一个普通教师头上来，还把我正教师搞成副教师了？”大家都说：“那当然不会。我们都知道你是学校的教学骨干呢，学校离不开你呢。”谢先生就有些得意：“就是呀，他们不能把我正教师弄成副教师，但我却能把一个好学生变成坏学生。”大家连连点头：　“当然，当然。我们相信你完全有这个能力。”

谢先生把目光转到朋友的脸上，问他：“你说，我把你儿子安排在前三排正中间位置坐着行不行？”朋友感激地说：“很照顾，很照顾。太感谢了。”赶紧端起酒杯来小心地陪谢先生喝酒。谢先生只是啜了一小口，轻轻放下酒杯，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发表着他的高论：“各位，我们做父母的活着是为什么呀？还不是为了下一代，还不是为了把自己的孩子培养得有出息一点儿，上个名校，读个好专业，将来出来好就业？”在大家的一片“是是”声中，谢先生回忆起了他的苦难史和奋斗史：“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妈就给我说，你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我就拼命地读书，结果呢，本科毕业了，戴上了厚厚的眼镜，我还是很穷。”我们说：　“你别谦虚了，你们是市里重点高中，工资、奖金加补贴，每年至少能拿十来万元呢。”谢先生一摆手：“别看我读了这么多书，我真的很穷，还不如我那个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二舅，开了两个公司，买了两套别墅，年收入几百万元。我三十万元的房子才买了两套，就把我累得够呛。所以，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什么都不想，只是想钱。加班，有补助；办课外班，有收入；班上学生成绩考好了，有奖金。”他又扭头对我朋友说，“你儿子的成绩很好，我喜欢。”朋友说：“还不是你这当老师的教育有方嘛。”谢先生有些自得：“当然，我把他盯得很紧。他的作文很棒，和我写的一样好。我最近一篇论文获了奖，市里的电视台采访时，有我的半秒钟特写镜头。”

我听后大笑，说：“谢先生，你太有才了，你给家乡人争光了，来，我再陪你一杯。”谢先生又是一仰脖儿喝下，然后按住自己的胸脯，难受地说：　“不行，我得出去‘转播’一下。”

从卫生间里回来，谢先生的气色好了许多，他对我和朋友说：“我这次回来，有两件事想拜托一下各位，一件是我母亲有六亩地，听说修高速公路要从上面过，请你们照顾一下，补偿要到位。”我表态说：“这没有问题，我们一定会按政策办事。”　“另一件事儿，就是请你们照顾一下我这位表妹，在工作上多多关心她。”朋友连忙点头：“我和她在一个系统，我会在领导面前替她多多美言的。”表妹就用迷离的眼光看着谢先生。(www.xing528.com)

谢先生又对朋友说：“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就是想让你的儿子自主定向报考某某理工大学，到时候可以有三十分的加分，上这所大学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想想，高考半分都十分重要，三十分用钱都买不来呢。”朋友说：“感谢你这当教师的费心了。”谢先生满不在乎地说：“你下次到市里去，你做东，我出面请校长出来吃顿饭，这事就成了。”朋友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和校长肯赏光，我一定请，一定请。”

谢先生这才放心：“这酒，我就不能再喝了，我得送她回去了。”他深情地看了一眼他的表妹，压低了声音说，“我给她老公表过态，我带她出来，保证不让她受伤。”朋友和他开玩笑说：“如果你是骑士，是绅士，她就不会受伤，如果你是战士，是武士，那就不好说了。”谢先生赶紧表白自己：“我当然是绅士，当然是绅士。”

送他出来，朋友给谢先生拿了两份当地特产，两条好烟，谢先生也不客气，一把接过，放在车上，然后隔着车窗玻璃对朋友高声说：“放心吧，你儿子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看他走远，我对朋友说：“那所几家中专拼凑起来的破理工大学敞开校门招生，根本不存在定向报考的问题，以你儿子的成绩，绝不至于只考上这类学校，别误了小家伙的前程。”朋友叹口气说：“我何尝不知呢？只是我儿子在他班上还有半年的时间才能毕业，我是担心他把好学生变成坏学生呢。”

回到家里，妻子泡好茶递过来，问我：“又陪哪儿的贵客喝成这样？”我摇摇头不屑地说：“什么贵客？不过是混迹在教育界的一根‘老油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