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北平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自东北入侵至华北,由此开启中日全面战争。这场抗击日本侵略者之战争持续8年,虽然最终获得胜利,但给近代中国造成深重灾难,给刚刚兴起之生物学研究事业也带来沉重打击。平津沦陷之前,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未作任何撤离准备;沪宁战役之前,南京之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中央研究院动植物研究所匆忙撤离,只是将主要物品运走,留下大量标本落入敌手,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在日军占领南京之后,竟遭日军焚毁。陈焕镛获悉这些不幸消息后,认为国人开创的生物学研究机构几遭全毁,现仅剩其一家,更有责任和使命予以保护。其时广州已频遭空袭,日军叫嚣即将登陆。
在广州时局日趋紧张,战祸在所难免之情形下,中山大学在作撤离准备;然而学校巨大,行动迟缓,陈焕镛无暇等待学校统一安排,于1937年底至1938 年1月,自筹搬迁费用,派李仲洛赴广九铁路租用40吨重卡车,分批将重要物品先行运往九龙。在运输第六批物品时,因卡车缺乏,不得不中断,未能悉数运出。截至1939年11月,迁往九龙之物品计有:
干制植物标本定名者112 120号,在研究中或已定名而未编号者约4万号,液浸鲜花定名者1 848号,液浸鲜果定名者75号,在研究中或定名而未编号者约1千号。已装订重要杂志1 456本,普通植物学书籍643本,未装订约2 000本,单行本科学论文约1 000本,中文植物学及医药学书籍157本。[1]
这些数据,当为确切,若是估算,不会精确到个位。如何妥善安置这些标本、图书,陈焕镛先租得其家族在九龙码头围道314号及弥敦道货仓各一所,以备暂存,后动用其家族资金买地建房。陈氏家族在香港有经营多年《华字日报》产业,该报馆事务一直由陈焕镛长兄陈斗恒执掌,1926年陈斗恒去世,由其长子陈芷兰继任。经陈芷兰努力,《华字日报》扩大为有限公司。抗日战争前,陈芷兰病故,报馆由陈霭庭第三房所出第十四子陈焕祺任经理,时市场已不景气,只是维持。早在陈霭庭逝世前,遗嘱指定《华字日报》为家族共同产业,年终所得利润,首先照顾族中孤儿寡妇,剩余部分按人口拨给每户,多数年份每人每年约得200至300元。陈焕镛如何与兄长陈焕祺相商借款已不得而知,不过陈焕祺之女陈淑珍从中相助甚多,则为植物所同人所周知。陈淑珍向香港政府投承荒地一段,建筑三合土楼房一所,门牌288号,以供研究所办公和存放迁来标本、图书之用。该建筑于1938年9月落成,名为中山大学农林植物研究所香港办事处,并以先前之314号为职员宿舍。
图3-1 中山大学农林植物研究所香港办事处
农林植物所搬迁香港之后,中山大学尚在广州进行正常教学,陈焕镛及一些研究所人员还来往于省港之间。1938年夏,陈焕镛被中山大学校长邹鲁任命为理学院院长,陈焕镛以兼任生物系主任为条件,得到邹鲁同意。陈焕镛利用此职之便,迅速将生物系植物标本也运往香港,拟与农林植物所合并。但此举并不为生物系同人赞同。陈焕镛之前,生物系主任为董爽秋。
10月,日军在广东登陆前夕,植物所已安排好留守人员。法政路所址有李耀、欧阳有群、姜义,石牌标本园有陈少卿。日敌登陆时,陈焕镛不知何事也滞留广州,其如何脱险去香港,颇具传奇色彩:
日军开入广州前一天,我与陈少卿约定,倘若标本园守不住,来沙面东桥通知。当晚我到二沙头,上中山大学疏散船,向农学院院长邓植仪告别,然后乘他的小汽车到沙面桥头,冲入到英国人巴华斯家投宿。巴华斯在香港,由他两位工友收留。两三天后,陈少卿伪装成小贩,挑着一担盐来到东桥,隔壕说:“标本园驻骑兵,完蛋了!”我嘱咐他“逃入内地吧”!隔几天半夜,七个年轻德国法西斯凶汉入屋检查居留证。当时我坐在烛光下看外文书,立刻叫工友拿出他们的证件,德人看了就走,他们以为我是巴华斯。从此我知道不能久留,每天站在二楼走廊上,盼望着脱离困境的机会。一天,见到香雅阁走过,当他知道我的情况,对我说:“明天有美国炮艇赴香港,试试能不能把你带走。”一会儿送来纸条,写着“舰长不同意”。过了几天,又送来纸条,写的是“香港主教Bishop Hell(何文华)乘英国炮艇Tarantula号回港,愿意你随行,明天巴士准时到码头”。第二天到码头,一个英国军官问:“你是陈教授吗?很抱歉,不能去,日本海军在伶仃洋登舰搜查,没有身份证,你必遭殃。”过了大约一星期,偶然遇到不太熟悉的族兄陈赞臣,这时住白鹤洞,他建议暂住他家,等待红十字会难民营正式成立,混进去,再想办法回香港。没有几天,中医梁培基来访,告诉陈赞臣将和他步行去澳门,我遂跟他们同行。[2]
对于陈焕镛所述,需作几点说明。一是沙面(Shameen)在广州城西南,为珠江冲积而成之沙洲。鸦片战争后沦为英、法租界。陈焕镛逃避至此,是想借租界获得保护。但日本人利用德国人搜查逃到沙面的中国人,而德国人之所以将陈焕镛误为英人巴华斯,实因陈焕镛面相如西人。二是陈焕镛在此遇见香雅阁,其为美国人,系岭南大学总监。陈焕镛与岭南大学素有交往,日后与香雅阁还有联系。三是陈焕镛在沙面还曾到美国和英国领事馆,请领事馆法律顾问向日本人说情,不要损坏石牌的标本园,但此项努力失败了。四是陈焕镛最后系化装成苦力,步行逃到香港。
广州沦陷后,中山大学先迁往广东罗定,到达罗定之后,又决定迁往云南澂江。此时陈焕镛因植物所在港,难以分身随校赴云南行使理学院院长职务,只得派农林植物所之李仲洛为理学院助理秘书,管理院长印信,随校代策代行,并派部分人员前往,与学校保持一定联系。1939年春间,陈焕镛曾赴云南澂江,向学校汇报植物所情况,但在澂江仅停留一天。是年暑期,辞去理学院院长,改由何衍璿接任,交接手续也由李仲洛代为履行。何衍璿上任后,李仲洛及植物所人员自理学院划归农学院。
从以上人事变动情况,可以略见此前植物所与理学院关系,没有因陈焕镛担任院长而有所改善,反而隔阂越来越大。主要原因是陈焕镛从生物系挑选4万份标本和一部分图书运到香港,引起生物系人员极大不满。李仲洛言,在澂江时期,在一次总理纪念周大会上,董爽秋即公开指责陈焕镛是“巧取豪夺”,影响该系教学和研究;当香港沦陷,中山大学迁往粤北,董爽秋等生物系同人更是直接攻击陈焕镛,因巧取豪夺而丧失公物,此亦是复员后理学院指控陈焕镛为汉奸之原因。
陈焕镛辞去理学院院长之原因,一是不能亲赴云南澂江就职,一是囿于中基会对研究教授之规定。1938年初植物所播迁香港后不久,任鸿隽亦来香港避居,此时他已辞去中基会干事长职务。《蔡元培日记》1938年4月9日载有任鸿隽偕陈焕镛一同拜见时亦在香港之蔡元培。[3]任、陈同在一地,但把晤无多。7月,又任命为理学院院长。[4]10月,陈焕镛闻任鸿隽将有上海之行,为出席中基会执委会之会议,遂致函任鸿隽,禀报近况。其函极儒雅,录之如下,以见老辈学人之文采。
叔永先生道席:
拜违芝宇,时切萦思,屡欲道访高轩,藉亲教益,无奈纷纭贱务,处处羁人,疏懒之愆,尚祈原宥。比闻先生将有申江之行,悉想中故旧必以先生数月以来旅居香港,对敝所业务与镛个人近况究知其详,于晤谈之中,当有举以叩问先生者。故于编造廿六年度敝所业务报告之余,更将最近之重要工作进行为先生陈之。(www.xing528.com)
敝校邹校长不以猥材见弃,除原有职务外,更于廿七年度聘镛为本校理学院院长兼生物系主任之职。窃愧庸愚难膺重寄,惟屡辞不获,勉任巨艰。查本校生物系所藏植物标本数量颇丰,蒐集多年,不少珍品,而以整理未臻完善,研究又复乏人,故于成绩一层难言建树。现邹校长为整顿该系所藏植物标本,俾归划一管理。而节公币起见,特将该系植物标本拨归敝所统一贮藏,并嘱从新调整,现正将该项标本运至敝所,详为鉴定,预料将来整理竣事,敝所所藏标本数量当增加不少也。
专此布达,亮照不宣。顺颂
筹安
弟 陈焕镛 敬启[5]
图3-2 中山大学校长邹鲁
陈焕镛荣任理学院院长,有悖于中基会聘任研究教授之规定。任鸿隽当即复函云:“吾兄荣膺院长要职,事诚可喜,惟于中基会规则研究教授不能兼行政事务,若必不得已,惟有暂作请假一年,支领学校薪俸,俟将来脱离行政职务,再行恢复中基会待遇。从前庄长恭君在中央大学担任理学院长,即系如此办理,事有先例,尊处之事,是否遵照庄君前例办理,请迳函中基会示之为幸。”[6]其时任鸿隽已卸任中基会干事长,对此事本可不过问,大可不必因此事在友朋中或生芥蒂。但事涉制度规章,他仍然写了这封信,并致函时任干事长孙洪芬。对陈焕镛而言,中基会俸给不是大学可以比拟,又当此战时动荡时期,中山大学已迁云南澂江,在港之植物所亦需他主持维持,权衡之后,他还是辞去中山大学理学院院长兼生物系主任。此有校长邹鲁同意其辞职的函件,亦难得之史料:
焕镛先生大鉴:
顷奉大函,敬悉一切。先生此次多方设法,保全农林植物研究所图书、仪器、标本,闻之感慰。理学院院务须借重之处正多,惟先生因恪于中基会定章,未能兼顾,亦是实情。理学院未能得先生继续主持,固属极大之损失,然将来植物研究所得先生全力发展,亦吾校之幸也。关于理学院一切,尚请与槐庭、菊魂二先生商洽。
专此,袛颂
教祺
弟 鲁 二月十七日[7]
陈焕镛接到此函后,将其转呈中基会,说明已辞去理学院长职务。在广州沦陷之前,陈焕镛凭其影响力及与香港《华字日报》的关系,将农林所之标本、图书、仪器运往香港,未使落入日寇之手,得以完好保存,研究也未中辍。可以设想,假若陈焕镛当时不是专任所长,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专注植物所事,其谋划与实施若有缺失之处,损失则可想知。此也应归功于中基会的制度及制度之执行,任鸿隽的处事风范,也当属良好传统之一,农林植物所亦受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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