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晨风庐”遗民文学活动
辛亥革命爆发后,各地革命党人运动风起云涌,11月5日杭州独立,19日,周庆云携全家迁往上海,寓居爱文义路道达里,取三国·魏桓范“托思晨风”典故,命其庐舍为“晨风庐”,周庆云以“晨风庐”为依托过起他的遗民生活。“晨风庐”在上海,但是,周庆云参与遗民文学的活动延展到杭州、苏州等地,故将这一时期的遗民文学笼统称之为“晨风庐”遗民文学活动。
将周庆云“晨风庐”的所有遗民活动材料全部囊括到手绝非易事,或许是天与人愿,笔者有幸获得部分资料,它们是:《淞滨吟社集》甲、乙两集(1915年刊行),《甲乙消寒集》(部分)(1917年7月刊行),《壬癸消寒集》(一卷)(1914年刊行),《晨风庐唱和诗存》(七卷)(1914年9月刊行),虽然它们不是资料的全部,但至少为研究“晨风庐”遗民文学提供了宝贵的帮助,因此本节的论述及分析基本上建立在这四个材料的基础上。
“晨风庐”遗民文学活动大体包括:淞社,“晨风庐”唱和,“消寒会”,题画、联诗、祝寿等内容。形成这一规模巨大的民初遗民文学群体,与近代民族实业家周庆云有着密切的关联。
一、周庆云与遗民文学
周庆云(1864—1933)字景星、逢吉,号湘舲、梦坡,浙江吴兴(乌程)人。其父周昌炽经营丝业,为上海丝业公会董事,其叔叔周昌大在南浔及上海设立申泰丝行,周家为湖州南浔大富商、近代实业家家族。周庆云于光绪七年(1881)考中秀才,初以附贡授永康县学教谕,后授直隶知州,但不仕,一生大部分时间从事实业建设、浙江等省盐务的经营与管理、社会福利、学校教育和文化事业。光绪九年倡设新塍育婴堂,闵行、太湖救生所,光绪十七年(1891)赴杭州为张颂贤(竹斋)襄理盐务,光绪十八年在杭办理余姚、岱山两场收盐事宜,光绪三十一年(1905)他积极参与汤寿潜与刘锦藻发起创办的浙江铁路公司,建造苏杭甬铁路,次年,设立浙西盐务初、高等小学堂,1907年他赞助并投资创设浙江兴业银行,民国二年在杭州开办天章丝织厂,后合设虎林丝织公司,在嘉兴办秀纶和厚生丝织厂,1918年,他投资由张静江和虞洽卿等发起创办的上海物品证券交易所,民国9年在湖州创办模范丝厂,发起和投资开采长兴煤矿和铁矿、由南浔与震泽合办的浔震电灯公司,民国14年(1925),在上海浦东开设了五和精盐公司,1927年在莫干山创办肺病疗养院。
此页背面有“梦坡室藏版”字样
此页背面有“甲寅九月锓版”字样(甲寅:1914年)
他精通诗、书、画、金石等,著述颇丰,有《中国盐业通志》、《盐法通志》(100卷)、《岱盐记略》(1卷)、《节本泰西新史揽要》(8卷)、《浔雅》(18卷)、《浔溪诗征》(40卷)、《浔溪诗征补遗》(1卷)、《浔溪词征》(2卷)、《浔溪文征》(16卷)、《两浙词人小传》(16卷)、《梦坡室获古丛编》(12卷)、《金玉印痕拓本》(7卷)、《梦坡室藏砚拓本》、《董夫人经塔石刻拓本》、《琴史》、《补琴史》、《琴书存目》、《乐书存目》、《琴操存目》等著作。周的著作后被汇集成《梦坡室丛书》,共45种,469卷。同时,他也纂修地方史志,如《西湖灵峰寺志》(4卷)、《莫干山志》(13卷)、《西溪秋雪庵志》(4卷)、《南浔志》(60卷)及附《南林缬秀录》(1卷),等等。
作为一位遗民,周庆云积极参与遗民文学活动,以“晨风庐”为中心、以周庆云为主倡的遗民文学活动有四类:(3)
1.建立诗社、词社
《礼记·祭法》中有“社”的记载,其本意是指土地神,但《月令》篇引申为祀社神的节日,《白虎通·社稷》解释为祀社神之所。瞿兑之在聊及“茶棚”时对“社”的衍变有较为详细的解释:“凡进香之地有茶棚善会,乃古代社之遗意也。社本为民间公有之信仰,为饮食宴乐以娱与祭之人,既有饮食宴乐,则不能不有团体之组织。《春秋》‘公如齐观社’,《鲁语》说此事云:‘齐弃太公之法而观民于社。’盖已近于后世赛会之举。《汉书·陈平传》云:‘里中社,平为宰。’《御览》引《董卓别传》云‘时遇二月社,民在社下饮食。’皆可见古人以社为公众娱乐之机会。魏、晋间社之组织有所谓社老、社正、社史、社民,由此渐变为公众集会之团体,近今社会一词,初意如是也。”(4)这大概等同于顾炎武《日知录》对“社”含义衍变的解释:“后人聚徒结会亦谓之社,万历末,诗人相会课文,各立名号,亦名曰某社某社。”(5)
作为公众集会之团体的“社”在文人们的生活中有着特殊的变化,它们充当着文人趣缘联络的基础和平台,因此,它受到历代文人的青睐,从中唐时期幕府诗人高骈等人的吟社开始,基本出现了有一定组织形式和活动方式的诗社,文人间的“尚齿之会”是它的又一表现形态。(6)自此以后,宋、元、明、清诗、文、词社相继为盛,辛亥革命以后,流寓津、沪等地的文人/士人,在自我预设的对社会疏离中,再一次捡拾起这种团聚方式,所以,民国初年也是诗社大盛的时期,其中,尤以遗民诗、文社为明显。
1912年7月15日(上元),高翀(太痴)在上海豫园寿晖堂创办以“文酒之会”为主旨的希社,参与者有姚文栋、潘飞声、邹弢(明经)、周庆云等人,每月一举;1913年上巳日,淞社同人22人修禊徐园,这是淞社社集之始,1915年,周庆云辑刻《淞滨吟社甲乙集》;1915年,周庆云创舂音词社,推朱古微为社长,入社人士有徐珂(仲可)、庞檗子、白也诗、夏剑丞、袁伯夔、叶楚伧、吴瞿安(梅)等;1929年设海上诗钟社,入社的有曾重伯(广钧)、金甸丞、朱古微、袁伯夔等24人,9月又作息园社; 1930年9月,夏剑丞、黄公渚倡词会于海上,名曰沤社,入社人员达29人,至1933年,周庆云参与沤社社集活动前后达20余次。
淞社,即淞滨吟社,它是周庆云、刘承干等人模仿吴渭等人月泉吟社(7)的遗风,在上海创办的一个遗民诗社,比起上海同时的其他遗民诗社,淞社的影响最大,人数最多。
淞社自1913年上巳日徐园修禊之始至1925年花朝日,周庆云与刘承干借学圃为淞社第五十七次雅集活动结束,共存留时间13年,与会社员人数众多,杨钟羲在《雪桥自订年谱》中载录有35人:刘承干、周湘舲、艺风(缪荃孙)、子颂、鞠裳、息存、梅庵(李瑞清)、叔问(郑文焯)、李橘农、元素(唐晏)、聚卿(刘世珩)、(徐)积余、金粟香、钱德邠、吴昌硕、刘谦甫、王旭庄、刘语石(炳照)、汪渊若、戴子开、金甸臣、恽孟乐、(恽)季申、(恽)瑾叔、崔盘石、宗子戴、潘兰史、王静安(国维)、洪鹭汀、陶拙存、朱念陶、褚礼堂、夏剑丞、张孟劬(尔田)、姚东木等(8),但周庆云《淞滨吟社集》甲集姓氏录载有28人,乙集载有21人,共49人,与胡怀琛的《上海的学艺团体》所指人数相同,而周延礽编辑的《吴兴周梦坡(庆云)先生年谱》载录86人姓名,并且周庆云辑有《淞社同人小传》文稿,寄李详订正,后因李详逝世,文稿遗佚。比较而言,周庆云儿子周延礽的辑录应该是完整与可靠的。
2.建立“消寒会”等会社
“消寒会”是中国自唐以来流传至现代的一种民俗。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旧历进入冬至节后,北方地区贵族豪富、高人雅士,每逢大雪,扫径延宾,为暖寒,故名之为消寒会。方浚颐《梦园丛说》说:“又有花局,四时送花,以供王公贵人之玩赏。冬则唐花尤盛。每当毡帘窣地,兽炭炽炉,暖室如春,浓香四溢,招三五良朋,作‘消寒会’。煮卫河银鱼,烧膳房鹿尾,佐以涌金楼之佳酿,南烹北炙,杂然前陈,战拇飞花,觥筹交错,致足乐也。”与“消寒会”相关的有“九九消寒图”,它有两种表现形式:
(1)画梅,成书于明朝末年的《帝京景物略》载:“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深春矣,曰九九消寒图。”(9)
(2)由画梅演变为涂字、画画。徐珂《清稗类钞·时令类》载:“宣宗御制词,有‘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二句,各句九言,言各九画,其后双钩之,装潢成幅,曰《九九消寒图》。题‘管城春色’四字于其端。南书房翰林日以阴晴风雪注之,自冬至始,日填一画,凡八十一日而毕事。”(10)李岳瑞《春冰室野乘》的描述基本相似,只是增加了朱古微的《齐天乐》一首咏词,但吴士鉴的记载与其略有不同:“宣庙常作《九九消寒图》,凡九字,每字皆九画,曰‘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懋勤殿双钩成幅,题‘管城春满’四字。南斋翰林按日填廓,细注阴晴风雪,皆以空白成字,工致绝伦。每岁相沿,遂成习俗。”(11)清佚名氏的《燕京杂记》说:“冬月,士大夫约同人围炉饮酒,迭为宾主,谓之‘消寒’。好事者联以九人,定以九日,取九九消寒之义。余寓都,冬月亦结同志十余人饮酒赋诗,继以射,继以书画,于十余人,事亦韵矣。主人备纸数十帧,预日约至某所,至期各携笔砚,或山水,或花卉,或翎毛,或草虫,随意所适。其画即署主人款。写毕张于四壁,群饮以赏之。如腊月砚冻不能画,留春暖再举。时为东道者多邀集陶然亭,游人环座观之,至有先藏纸以求者。”(12)
1912年长至节(即冬至节),周庆云与刘语石(炳照)在双清别墅举行壬子消寒会第一次聚会,与会的有许子颂、钱堂、冷云帆、张弁群、施琴南等27人,癸丑年(1913)与吴士鉴、戴子开、吕幼舲、汪符生等人第二次设宴,1914年与章梫、恽季申、恽瑾叔、洪鹭汀等第三次设宴,同年,周庆云辑录壬子、癸丑两集为《壬癸消寒集》(一卷);1916年周庆云约同人为贞元会,取《周易·乾卦·彖传》“元、亨、利、贞”代表春、夏、秋、冬,“贞下启元”意味着严冬即将过去,春天就会到来之意,以一人轮值,周而复始,入会者有恽季申、恽瑾叔、徐积余、林贻书(开暮)、程定夷等13人;1917年辑成《甲乙消寒集》;1926年在华安八楼设登高会,该会前后历时5年,先后入会者有王雪澄、余石、金甸丞、潘飞声、陈三立等57人。
目前所见以“晨风庐”为中心的消寒会相关材料有《壬癸消寒集》及《甲乙消寒集》,壬癸指壬子、癸丑,即1912年、1913年,两年消寒会的入会人员有刘语石、许子颂、吴斋(士鉴)等35人;甲乙指甲寅、乙卯,即1914年、1915年,两年消寒会的入会人员有缪荃孙、潘飞声等22人。
3.修禊
修禊是指古代人们到水边游嬉,以消除不祥的一种民俗,一般夏历三月上旬的巳日(后固定为三月三日)为“春禊”,王羲之《兰亭集序》“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即是指此;在夏历七月十四日临水祓祭,称为“秋禊”。太平时日,修禊是文人们悠游山林、悠闲赋诗的聚集,但是到改朝换代之后,遗民们往往借此形式作为自己隐逸山水的一种表达,以示不与新朝同流合污。(13)
1913年淞社的修禊是该活动之始,1916年在愚园修禊,与会者有许狷叟、缪荃孙、孙德谦等18人;1917年在下斜街畿辅先贤祠遥集楼修禊,到会者有吴眉孙、陈匪石等人,是年,辑成《晨风庐唱和诗存》(十卷)出版;1918年姚文栋在双清别墅修禊,与会者200余人,1919年在灵峰修禊,1920年在淞滨天韵楼,1925年花朝日,与刘承干在学圃进行淞社第五十七次雅集,到会者20余人,前后延续13年的淞社活动至此结束,1928年,周庆云再次辑成《晨风庐唱和续》(12卷)。
目前所见材料有《晨风庐唱和诗存》7卷,收录了刘语石、秦国璋、高翀、郑孝胥、丁善之等77人的诗歌,第一卷前有赵汤、潘蠖、秦国璋、王蕴章等人的题辞,卷首有刘语石所作的序言。
非常有趣的是,北京、上海、日本东京在癸丑(1913)年上巳日(三月三)当天同时出现了四场修禊,除周庆云等淞滨吟社成员在上海徐园双清别墅修禊外,京沪另两场修禊是:梁启超等在北京万牲园修禊、樊增祥等超社成员在上海樊园修禊。(14)
《双清别墅修禊图》
梁启超万牲园修禊。万牲园即前清三贝子花园。据梁启超给女儿梁令娴的书信记载:“今年太岁在癸丑,与兰亭修禊之年同甲子,人生只能一遇耳。吾昨日在百忙中忽起逸兴,召集一时名士于万牲园续禊赋诗,到者40余人,老宿咸集矣。”(15)《庸言》杂志第一卷第10号诗录《癸丑禊集诗》收录了27人的唱和诗共30余首,他们是顾印愚、易顺鼎、顾瑗、郑沅、徐仁镜、梁鸿志、王式通、李盛铎、陈士廉、郭则沄、姚华、杨度、姜筠(字颖生,别号大雄山民)、罗惇曧、夏寿田、黄濬、关赓麟、袁思亮、杨增荦、朱联沅、唐恩溥、陈庆佑、姜诰、林志钧、袁励凖、饶孟任、陈懋鼎等。姜颖生、林琴南各绘图一幅,琵琶擅绝一时且为梁启超所厚爱的唐采芝抚琴。
樊增祥超社樊园修禊。参与者有沈曾植、樊增祥、瞿鸿禨、沈瑜庆、王仁东、吴士鉴、吴庆坻、陈三立等12人。
另有日本东京修禊,参与者有王国维等人,王国维有《癸丑三月三日京都兰亭会诗》,全诗近600字。其他详情待考。
4.题画、联诗、祝寿
1913年农历十一月初五,为周庆云50寿辰,周赋《自述诗》,和者有缪荃孙、吴子修等18人;1914年,为常熟庞鸿书(郦亭)题《消夏八咏》、为徐珂题《纯飞馆填词图》;1915年题易实甫《北雅楼闲居著书图》,为李梅庵、叶荭渔作《龙虎砚歌》,题朱念陶《天山归猎图》;1916年《题徐积余观察小檀乐室勘词图》,为缪荃孙题《双红豆图》;1918年,约朱古微、潘兰史、徐珂等漫游南湖,当时南湖烟雨楼刚刚落成,周庆云请汪鸥客绘成《南湖秋禊图》;1921年题《宗湘文观察爱山图》,为严载如题《三世耄耋图》,为刘葱石题《枕雷图》等。
团聚在周庆云身边的遗民文学活动之所以能够形成气候,一是因为周庆云有强大的财力作为支撑,二是周庆云虽然在民国时期仍旧经营着自己的盐业,但是在政治上却保留着对民国的不满情绪,周庆云为《淞滨吟社集》所作的序言以及喻志韶为《浔溪诗征》所作的序言可见一斑。1916年40卷的《浔溪诗征》出版后,姚文栋、宗子戴、李详(审言)、孙益庵(德谦)、喻志韶、吴昌硕、刘澄如(锦藻)等纷纷为其作序,喻志韶序云:“国变后,荐绅南下,超社、希社诸名不一,不久旋灭,惟(由周庆云、刘承干主席的)淞社至今岿然犹存,固由同人多节慨之士,不随时变为转移,亦由梦坡二三君子,维持雅意,足以贯注于永久也。”(16)三是周庆云与寓沪的遗民有着共同的兴趣和爱好,这为他成为“文化遗民”、有能力参与遗民的各项活动提供了业缘和趣缘基础。
二、“晨风庐”遗民诗歌倾向
《淞滨吟社集》刊行时,有杨钟羲、周庆云的序言。杨钟羲在序言中指出,围绕淞社祭酒周庆云而成的社集《淞滨吟社集》,从其存在的历史背景中看,既不同于韩李断金之集,宋代的汝阴唱和之编,属于生当承平、交联黻佩之作,也不属于乾嘉之际的津门(天津)水西庄、邗上(扬州)的小玲珑山馆、杭州东轩、南屏的风流标映,为治世之音,淞社同仁所处的环境是“歇浦一隅,为游子盛商之所道,无山水之观、园林之盛”。其内容是“变雅之音,因寄所托,或歌劳者之事,或伤年岁之晚,譬之周秦诗人,忧懑不识于物。彼黍离离,反以为稷”(17)。
周庆云的序言,从历史的感慨中落笔:“古君子遭际时艰,往往遁迹山林,不求闻达以终其生,后之人读隐逸传,则心向慕之而不能已。今者萑符不靖,蔓草盈前,虽欲求晏处山林而不可得,其为不幸为何如也?”接着,他叙述淞社结成的情景:“当辛壬之际,东南人士胥避地淞滨,余于暇日,仿月泉吟社之例,招引朋旧,月必一集,集必以诗。选胜携尊,命俦啸侣,或怀古咏物,或拈题分韵,各极其至。每酒酣耳热,亦有悲黍离麦秀之歌,生去国怀乡之感者。”最后他抒怀说:“嗟乎,诸君子之才皆匡济,学究天人,今乃仅托诸吟咏,抒其怀抱,其合于乐天知命之旨欤?”(18)周庆云的这种感触在《甲乙消寒集序》中亦同样流露出来:“吾生不幸,运罹阳九,沧江卧晚,唫望低垂,犹幸海上寓公,多识贤达,缟纻投赠,尊俎流连,藉以排其岁末不乐之感慨。”(19)
在《晨风庐唱和诗存》卷首刘炳照的序言中,刘氏也作了同样的交代:“自辛亥国变以来,淞南两经兵火,淞北侨民托庇外人宇下,偷安食息,逋臣穷士,咸集于斯。”(20)
综合以上序言可以看出,“晨风庐”诗歌是在辛亥革命背景中出现的、以寓居上海的遗民为主体人物的遗民诗歌,其总体倾向是“孤露遗臣”之情怀在文学领域中的反映,具体细分,大体有四类情形:(一)借朝代鼎革抒发家国兴亡之慨;(二)借助吟咏历史人物、事件,抒发对大清故国的留恋和忠贞;(三)借对历代隐逸人士的吟咏,抒写其遁迹江湖之志;(四)借诗酒唱和,表现其消闲作乐、怡情逸性的情趣。
(一)借朝代鼎革抒发家国兴亡之慨
“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21)辛亥鼎革,在革命志士看来,属于除旧布新的伟大事业,因为它推翻了在中国延续了二千多年的君主帝制,从此华夏进入到民主共和时代,但是,在民初遗民眼中,它不啻为一场“改正朔,易服色”的革命,所以,正朔的改换牵动了他们的家国兴亡之慨,既比较明显地表现出对新旧易代的不满,也搜罗“义熙”、“阳九”、癸丑等术语、年号,抒写他们对清朝故国的留恋之情。
1913年癸丑上巳日、三月十三日、四月八日浴佛日,遗民诗歌唱和中,潘飞声有诗句“武陵桃花知避秦,可儿纷纷去作幕中宾”。“独怜苍生久翘待,扰扰弱晋胡尘昏。君尚东山恋棋局,我愧古都迎桃根,莫作杜陵江头哭,有人只手撑中原。”一则赞颂尚知避秦的武陵桃花,一则讥讽那些去做民国“幕中宾”的“可儿”,三则钦敬“只手撑中原”的义士们。周庆云既有“义熙甲子私家编,脉脉江山空自怜”的诗句,表示对前贤的愧疚,也有“良辰行乐古所同,聊借词翰抒怀抱。今也据乱多感伤,临风每对春光恼”的不满。通过浴佛日分得“佛”字的章梫诗歌,我们分明能感觉出释迦牟尼对民国也有愤慨:
土室留残生,入社惊时物。
天气尚清和,荆南称浴佛。
中原势如焚,劫余尘披拂。
神武挂朝冠,彭泽辞章绂。
说法与洪储,山河犹仿佛。
此外,如甲寅正月廿日白居易太傅生日联诗活动中,吴俊卿的诗歌有:“如今是何世,满目疮痍多。风雅已坠地,旧学谁扶持?欲续秦中吟,苦调胜五噫。”以白居易的讽喻诗《秦中吟》、汉代梁鸿的《五噫歌》作比,反衬当今朝政的昏暗和动荡。
古代阴阳家、方士以4617岁为一元,初入一元为106岁,有旱灾九年,称为阳九。道家称3300年为小阳九(阳九即天厄),小百六(百六即地亏);9900年为大阳九,大百六。洪迈《容斋随笔》卷六有“百六阳九为厄会”之说,“阳九”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灾祸、厄运的代名词,它也常成为社会动荡变迁、时代鼎革的象征。王国维于1912年3月下旬撰成的“于觉罗氏一姓末路之事略具”的《颐和园词》,起首就有“汉家七叶钟阳九,鸿洞风埃昏九有”之句,喻指清王朝的命途多舛。与王国维同调,“晨风庐”遗民诗歌中,也借“阳九”之语攻击中华民国的建立。刘炳照有咏陶渊明诗:“今日复何日,碌碌虚此生。所以达贤士,汲汲身后名。运会丁阳九,台垣星不明。海滨聚逋客,鸟鸣求友声。”前引周庆云《甲乙消寒集序》也有“吾生不幸,运罹阳
九”之语。钱溯耆在《壬癸消寒》第七卷中有“阳
九丁厄运,海滨多隐逸”之句。恽毓柯在《甲乙消寒集》中有“吾曹身世际阳
九,一树冬青望燕北”之句。
“义熙”为东晋安帝司马德宗年号,义熙元年(405),41岁的陶渊明出为彭泽县令,义熙末年,朝廷征他为官,陶守节不仕,义熙十四年(418),刘裕弑安帝立琅邪王德文为晋恭帝,元熙二年(420),刘裕又逼恭帝禅位,自立为宋武帝。东晋灭亡后,陶渊明对晋代故主难以忘怀,在其诗歌中,将非常爱慕的菊花改称为义熙花,以示不忘故主之意。王夫之《读通鉴论》也记载,武都王杨盛“于晋之亡不改义熙年号”,临卒时,诫其子玄说:“吾老矣,当终为晋臣,汝善事宋。”(22)“义熙”典故的出现,也给民初的遗民增加了一个抒情意象,他们借陶渊明以及“义熙”一词表明自己对清王朝的眷恋,如沈瑜庆将其1914年以后的诗集命名为《义熙集》。刘承干有诗句“桃源正避秦,熏祓元巳日”。金祥武有诗句“那堪新旧历参差,义熙岁月迷晦朔。兰亭已矣感新亭,举目河山当哭歌”。其他如恽毓柯、胡念修、沈焜、刘炳照等也常在诗歌中运用“义熙”一典。远在杭州、没有参与“晨风庐”诗歌唱和的陈曾寿同样存留对“义熙”的关心,他的诗歌《以旧京菊种移至海上寄养邻圃》:
下斜街口担秋霞,崇福山腰老圃家。
海上羁魂断乡国,一畦寒守义熙花。(23)
及《以旧京菊种寄养苏堪园中托之以诗》:
辛苦微根北海移,春深无地插新枝。
何缘庭下依高密,为爱诗中有义熙。
托命孤芳能几许,招魂终古与为期。
使君不惜阶盈尺,傥待秋来一展眉。(24)
故国的花儿犹在,而莳花之人已成为失去乡国的流落之人,只有一束义熙花(菊花)既保住他对故国的联系,也能与欣赏义熙花的高密(即郑孝胥)保持着同病相怜的情怀。
本来,六十甲子之一的“癸丑”是一个寻常的纪年,但是1913年这个癸丑年却被民初遗民们视作一个特殊的时段,因为它已经归属于中华民国的门下,与大清王朝几乎再也没有关联了。“癸丑”的联想在《淞滨吟社集》中也多次出现,许溎祥和癸丑上巳的诗歌有:“走也今岁七十三,六十年前忍回首。今之视昔果何如,隐痛于心敢宣口。所望甲子再一周,世界承平戴元后。”斥责六十年前的“洪杨之乱”为今之世道变更的祸始和根源。收录于《晨风庐唱和诗存》(卷四)中的刘炳照的180字的五律《分得第字》及其注释,将对甲寅、癸丑两年号变更的痛恨与惆怅之情表现得更加真切:
我闻长老言,每逢甲寅岁。偻指数前朝,多乱皆生厉。唐尧洪水灾,周幽褒姒嬖。政立嬴族亡,莽篡汉祀替。近稽康熙朝,变起吴三桂,历历信有征。癸丑若同例,溯自辛亥秋。兵端岁相继,革命至再三。今又当此际,厌乱起天心。四方消氛沴……(25)
他对“癸丑若同例”的注释,将康熙癸丑的三藩之变、乾隆癸丑的“教匪之乱”(指乾隆晚期白莲教起义)、咸丰癸丑的“洪杨窃踞金陵”(指1853年太平军攻陷南京)与去岁癸丑(指1913年)又遭奇变联系起来,并半信半疑地说:“岂谶纬家言果信而有征耶?”
与序言旨趣相同的,是更多的诗歌表达对朝代更替的慨叹和对中华民国建国的不满,癸丑(1913)七夕立秋时节,周庆云招饮晨风庐,汪昌焘的和诗中此种情感的流露就比较直白,他将革命党人比作跳舞的天魔“罗刹”、自己则比作无言的“宣尼”和“弥勒”,并希望“挽天河”的壮士们出现,来拯救这本应是海市蜃楼却偏遭兵火、锋镝侵袭的世界。
……
共道此会须尽欢,漫论世事来日艰。海市连宵兵火警,蜃楼几处锋镝残。天公造劫生民苦,蝼蚁虫沙等尘土。宣尼默尔弥勒寂,天魔罗刹恣跳舞。不须更乞天孙巧,天下几人长乐老。惜无壮士挽天河,奈此连天兵气何?(26)
沈焜的和诗也有类似情感的表现:“吁嗟乎!安得左手挽天河,银涛尽洗兵甲戈。右手射天狼,弓鸣霹雳消欃枪。”(27)将中华民国比作蚀天的彗星,这与胡思敬将中华民国比作“蟾蜍”是同样的态度。
(二)借助吟咏历史人物、事件,抒发对大清故国的留恋和忠贞
通常而言,人们寻找精神的庇护有两条途径:一是在现实世界中不断构建新的信仰,在新变中求新,一是在古代的世界中寻找激发新信仰的灵感,在历史变迁中寻找可供支撑和借鉴的经验。新民和遗民正是这两条途径的对应者。
作为遗民,记忆历史恐怕是他们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之记忆历史,也使得他们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有着特别的敏感和关注(28)。有论者指出:“明人好说‘宋’;明清易代之际,更以说宋为自我表述。这也是遗民史通常的叙事策略。明清之际是宋遗民发现时期……此后则有民初对明遗民的再度‘发现’。”(29)
民初遗民对前代历史的发现是多方位的,在他们的诗文中,我们能明显感觉到结社、修禊、消寒等朋辈之乐;一首诗、一幅画、一份文物、一方古迹引发的思古之幽情;历史上的刀光剑影和血肉拼搏;可歌可泣的贞节之士及其情怀。(30)
徐绿沧有遗稿,他女儿嫁与乌程张石铭,亦有《韫玉楼遗稿》存世,刘炳照等人获得后,就以父女遗稿为题材题词,周庆云、缪荃孙、许溎祥、章梫、刘世珩、潘飞声、吴俊卿、刘承干、孙德谦等纷纷应咏,如吴俊卿诗:“东海有奇士,气高凌碧云。沧桑经浩劫,冰雪胜遗文。邈矣世难接,卓然才不群。继声雏凤在,奕叶诵清芬。”既颂徐氏女儿才气,又暗伤悼其不幸之命运。
刘承干嘉业堂藏有翁方纲(覃溪)学士手纂的《四库全书提要稿本》240册,遗民们以此为诗源题咏,章梫、刘世珩、吕景瑞、禇德彝、费寅、戴启文、吴俊卿、白曾燏、胡念修、戴振声、刘炳照等13人应诗。章梫的题诗,先述修纂《四库全书》的功绩,次颂扬刘承干藏书的伟业,接着为光绪三十三年增辑《四库全书》提议被搁置而痛惜,最后为《四库全书》的命途多舛及刘承干的孤忠而慨叹:
……挂笏南来江水寒,朝衣在箧泪痕干。鸾鸟失巢群鸦噪,三阁宝笈忍回看。求恕斋中邺侯富,学士之书宜永寿。主人精鉴抱孤忠,酱瓿应用太元覆。(31)
刘世珩(聚卿)藏有大、小两忽雷古琴,这是他1906年左右任职于京师度支部获得的孔尚任的遗物,据黄浚《花随人圣庵摭忆》载,两忽雷系唐代著名画家韩滉所制,献与南唐小朝廷的宫廷贡物,它与阮咸、箜篌并称中国古代三大古琴。唐朝李训、郑注等人发动“甘露之变”后,两忽雷落入民间,康熙辛未(1691)年间,曲阜孔尚任得之于市,与顾彩合作完成了他的第一部传奇《小忽雷》。刘世珩又收藏有一部宋版、一部元版《玉海》,故命其室名为双忽雷阁、玉海堂,并题门联为:“古今双玉海,大小两忽雷。”林纾为其作《枕雷图》,人称他为“枕雷道士”、枕雷阁主人、玉海堂主人。两忽雷一样成为聚居沪上“晨风庐”遗民周庆云、刘炳照及非淞社成员胡思敬等人的吟咏对象。
此外,像戴启文家藏的《春帆入蜀图》、汪煦家藏的《精忠古柏图》、钱砚堂出示其父味青先生的《怀归词》、庞鸿书的《灵峰探梅补梅图》、周庆云《题任邱边袖石先生诗稿墨迹》等都成了他们借古籍、古物抒发幽情的对象。
作为一个有近千年历史的古镇——上海,她存留着许多见证历史变迁的陈迹,如静安寺前有号称天下第六泉的应天泉、太平兴国二年(977)吴越王修造的龙华塔、晋代吴郡太守袁山松所筑的防孙恩之乱的沪渎垒、元代至正年间(1341—1368)江阴人王梧溪卜居的最闲园、明代顾名儒修建的露香园、明代顾从义得宣和紫玉泓砚命其庐舍而得名的玉泓馆等。“晨风庐”遗民刘炳照、刘世珩、缪荃孙、朱焜、张钧衡、恽毓龄、潘蠖、胡念修、周庆云、刘承干、沈焜、吴俊卿等在每一处古迹前都会有一首诗歌,或怀念其历史上的风采,或感慨时代的沧桑,或抒写个人的离落之情。举沈焜的一组诗为例:
行行静安寺,泉品号第六。
湛然玉一泓,涌出珠万斛。
洗不尽豪华,悲哉沪江俗。
——应天泉
龙华忆胜游,十里桃花送。
佛塔高崔嵬,古迹谈前宋。
铃语一声声,唤醒繁华梦。
——龙华塔
缅昔袁山松,防寇筑坚垒。
残甓莽秋烟,何处寻遗址。
江潮日夜流,幻出蜃楼市。
——沪渎垒
梧溪老遗民,遁迹林泉间。
看尽出山云,其闲乃真闲。
名园有薇蕨,且耐余生坚。
——最闲园
客游露香园,门榜证松雪。
为谁题清池,掘地得残碣。
顾绣动三吴,香名今未决。
——露香园
宣和一片石,即以颜其居。
宝砚今安在,旧馆亦已芜。
剩有淳化帖,流传满江湖。
——玉泓馆(32)
此外,如江苏海虞(常熟市北)监生周鹤臞(同谷)撰有记载明代野史的《霜猿集》、胡林翼之孙胡定臣出示家藏的曾外公陶澍嫁女奁妆——印心石室(瓷器)、周庆云为其生母董夫人修建的经塔等,都成为他们感叹历史的对象。
比较而言,最集中的历史记忆当属咏明季历史的一组诗词,它们是汪洵的《明季小乐府》(包括《东莞恨》、《宫娥愤》、《平西檄》、《南北党》、《秦淮梦》等曲),吴俊卿的《慈禧殿》、《马家口》、《驴人言》、《议防淮》、《太子真》、《封四镇》、《一条命》,缪荃孙的《迎福王》、《黔驴相》、《四镇》、《石巢园》、《作顺案》、《复社》、《悲童妃》、《太子来》、《梅花岭》、《九江哀》、《锦树林》、《桃花扇》,刘炳照的《三诸生》、《三布衣》、《白头老子》、《农家子》、《卖饼叟》、《摇船客》、《金陵乞儿》、《盲虫先生》、《吴先生》、《二和尚》,施赞唐的《国本争》、《妖书谳》、《三案略》、《阉党祸》、《逆案定》、《流寇祸》、《思陵痛》,朱焜的《宏光帝》、《四藩镇》、《左宁南》、《史阁部》,张钧衡的《宏光立》、《四镇设》、《史阁部》、《审太子》,周庆云的《井中行》、《当垆曲》、《裁驿卒》、《选淑女》,恽毓龄的《杂咏宏光朝野事》39首,等等。单从篇名可以看出,它们都是以南明王朝的史实、人物及事件为中心的。
从诗词内容看,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
一是对宏光帝的骄奢淫逸和以马士英、阮大铖等为代表的贪功、腐朽官僚集团的愤慨与嘲讽。
宏光王朝建立后,挑选淑女进献的佞臣络绎于苏、杭等地,当地百姓为逃避之,家女嫁娶一空,周庆云的《选淑女》痛斥了这种置家国命运于不顾、仅为一己之淫乐的无耻行为:
少年天子风流耳,兴亡何与他人事。玉树初开上苑花,降幡已下石头水。吁嗟乎!淑女之选选多少,南人痛苦北人笑。何须半壁图偏安,此亦无心陈叔宝。(www.xing528.com)
宏光朝的大臣马士英,不顾当时南明的内外交困,汲汲营造自己的功名和财富,起用阉党余孽阮大铖,对内排挤史可法,对外议和清政权,江南人士视之如秦桧。缪荃孙的《黔驴相》即是对其的嘲讽:
闯用牛,明用马,两畜生,乱天下。马非马,实黔驴,技止此耳。忘崎岖,驴弟能敌马兄乎?主谋何人,阮胡子,听其穿鼻受驱使,乞生畏死仍罹凶。何不蹈刃沙场终,慷慨独有杨文骢。
将李自成农民起义大将牛金星与南明的马士英比作乱天下的两畜生,又将马士英视为技穷的黔驴,既甘愿为别人驱使,又贪生怕死,毫无志节。
又如吴俊卿的《马家口》:
填塞马家口,扫尽江南钱。人言卖马即得官。画题冯玉瑛,世疑作女子。不如使其复姓李。闯贼无门国已亡,何事贵阳来凤阳,哀哉明历无弘光。
诗以马士英卖官鬻爵为起首,《明季南略》载有民谣:“金刀莫试割,长弓早上弦。求田方得禄,买马即为官。”(33)工画的马士英曾经以“冯玉瑛”名字署款,世人都以为女子所作。马士英本姓李,5岁时,被贵阳一个姓马的槟榔贩子收为养子,从此就改为马姓。作者恶其为人品行,故意以姓名作点画,并讥讽其见风使舵。汪洵的《复社》也是相似主题的延伸,它对曾经加入复社、“手里一串香珠、口里一声天如”的假名士阮大铖进行了辛辣的嘲讽。
二是对弘光王朝诸臣的不团结而义愤填膺,如汪洵的《南北党》:
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衣冠禽兽党派分,扫尽金钱漫填口。北有牛,南有马,豕交兽畜满天下。磨牙吮血骨肉糜,猿鹤虫沙劫同化。噫嘻!羊跪乳,马汗血,虎不再交,尚称节畜类。有心愧,不如哀今之人为虺蜴。
吴俊卿的《封四镇》对四镇总兵黄得功、刘泽清、高杰、刘良佐等人为一己之封侯而坐视国家长城不顾的做法表示愤慨,为他们终于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而击掌,为史可法苦心经营困局最后却功败垂成而叹息:
封四镇杀戮,封侯名岂顺。得功只封侯,刘高亦封伯。我言调停为下策,高殒私仇黄殉国,泽清良佐同为贼。可怜阁部费调停,调停岂足安反侧。
此外,像缪荃孙的《四镇》,朱焜的《四藩镇》、《四镇设》都表达了相同的内容和情感。
三是对大明王朝统治阶级内部的党争表示关注。发生在明朝中后期的“争国本”、“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是影响明代政治生活的大事,它们反映了皇帝和官僚集团之间的矛盾,对“国本”和“三案”的态度向背,也加剧了官僚集团间的党派斗争,深层次地影响了明祚的存留。
施赞唐的《国本争》诗:
太子国之本,本摇枝叶损。神宗御宇号承平,建储不早仗马鸣。王锡阐,申时行,秣棱老手吴之伧,小臣疏事累十百,重则累囚轻则斥。艳妻煽处热可炙,外廷争道多人子。太后亦自都人始。太后之忧惄焉,外廷之议骚然。苦心调护者,三十有八年。讵意泰昌一月遽上仙。
既有对“争国本”中诸臣的称颂,也为苦心调护38年、登基却一月而卒的“一月天子”泰昌皇帝的短命而叹息,这种情感在《思陵痛》中更为直白:
天启七宏光,一明祚中自。崇祯毕宏光,天启皆昏庸。理或享国无令终,思皇宵旰十七载。修德禳灾心胆碎,天意茫茫未可知。欃枪猝指帝星移,御袍手裂书遗诏。九庙仓皇一恸辞,同日三宫皆毕命。乾坤否塞纲常正。君不见,南庙之辱井,北道之青衣。安乐封功能几时,瞻望煤山高崔嵬兮,噫!
这种与明祚相关的诗词还有朱焜的《宏光帝》,施赞唐的《奄党祸》、《逆案定》,张钧衡的《审太子》,缪荃孙的《九江哀》等。
四是对以史可法等为代表的忠贞、节义之士的赞颂。缪荃孙的《梅花岭》诗:
欲保江南半壁,须防大江南北。区区保淮已无识,何况扬州近胸臆。阁部品望宜治国,仓卒治军无羽翼。况乎群小萃君侧,梁苑先闻高杰亡。皖江又听宁南逼,仓皇四顾天无色。一死报君亦何益,梅花岭上拜忠魂。冷香零落游磷碧。
张钧衡的《史阁部》诗:
誓师勤王,未闻发兵。拥立福藩,出自士英。归罪可法,春秋义明。忠奸不并立,督师请北行。愤马阮而远避,制高刘而未能。未申讨贼义,困守扬州城。城亡与亡继之死,梅花岭上吊公灵。
都是对史可法壮烈事迹的钦颂和对他壮志未酬的惋惜。
恽毓龄的《杂咏宏光朝野事》第29首是歌颂固守江阴城的阎应元典史:
一寸江山守大明,合围万马蹴孤城。黑云不压中秋月,哽咽歌声转五更。
但是,面对大明王朝的风雨飘摇,尚有更多的不知名之士保留着这种忠贞和节义,刘炳照的吟咏诗作就是代表。
江苏兴化王哲士有三子:王缵(号伯绵)、王绩(号亚绵)、王续(号次绵),均为铮铮称名诸生,甲申国变,父子四人奉福王宗室新昌王为主,后死于清兵的攻掠中。刘炳照的《三诸生》即以此为诗材:
三诸生,兴化人。名父子,有义声。报君恩,扶残明。佐戎幕,起义兵。父子兄弟同日死,为国捐躯死犹荣。吁嗟乎,同怀三诸生。
清军进入江南后,高复卿与同乡何云臣等张白旗首倡为国报仇,集众数万,因道阻不如愿,后据海岛拒命,兵败不肯降,对投降者说:“吾非有异于汝也,但生时未向阎罗老子乞得两副面孔耳。”自缢不死,遂自经。刘炳照的《农家子》称:
高复卿,农家子。国亡集兵报国仇,践土食毛誓以死。两副面孔未乞得,败不肯降取禄仕。农家子,乃有此。
江苏长洲(今苏州)顾所受在国变后留下遗诗、遗书,前往学宫自缢,为学役所救,后又投水而死。刘炳照《吴先生》一诗:
吴先生,长洲人。顾所受,乃其名。生是明朝布衣身,死作明朝学宫魂。彼诸臣之投顺迎降者,宁不愧吴先生?
就是对他不降清的称赞,而那些“投顺迎降者”不纯只有一些愧疚吧。
其他如《三布衣》中,通过对张印、陈景、邹元檄三人事迹的介绍(34),指出他们“虽三子志趣不同,其不忘故君之心则侔,彼入二臣之传者,视三布衣而颜羞”。在《白头老子》中,歌颂了“忽闻君亡大声哭,伤心一夜黑变白,问年仅有二十八”的兴化人李沛修因对明王朝的思念使得一夜之间头发尽白,大有过昭关的伍子胥之遗风。在《卖饼叟》中,歌颂“九十九岁尚告存”的江阴卖饼叟,“世受朝廷水土恩,国亡家破敢偷生。扬子江中葬此身,愧彼腼颜二姓臣”。在《摇船客》中,歌颂了国变后常诵《离骚》、《天问》,射石、饮酒,寒山寺壁题诗,最后投水而死的不知真名的摇船客:“南云望断,掷身清波。寒山寺壁留三绝,历亿万劫字不磨。”
退一步而言,上述三布衣、白头老子、卖饼叟、摇船客等都是大明盛世的臣民,虽然他们或失姓名、或名气不响,但为大明守丧、效忠也许是其分内的事情,可是,还有一部分挣扎于社会底层、在大明受过无数苦楚的人物以及一些寺僧,他们沐浴大明的恩泽是那么的有限,然而,明朝的灭亡并没有让其兴高采烈,他们也依然能保持着对明祚的依恋。
命苦如虫、盲无所见的江阴石椁先生刘蓼雪在惨遭国变后,弃妻、子往来吴越间,求一伸展其志的机会都没有,经过钟山,哭诉于明太祖享殿七日,以致疯狂,常以头颅击柱,狂呼:“老天杀我,老天杀我!”刘炳照颂之以诗:
过钟山,哭孝陵,泪尽继之以血,痛饮悲填膺,题诗龙泉,聊当挽歌。老天杀我可奈何。
南京行乞的金陵乞儿,在福王建都南京时,乞儿以酒买醉,坐于钟山之巅放声长号,并叹说“孝陵麋鹿游矣”。清军南下,马士英挟福王逃遁后,百姓开门迎降,乞儿题诗桥柱后掷笔投水而死。刘炳照又颂之以诗《金陵乞儿》:“北都陷,南都建。忍见孝陵麋鹿游,醉坐钟山泪如线。国亡文武尽皆逃,乞儿余生何足恋。题诗掷笔赴秦淮,纲常留在卑田院。”吴俊卿的《一条命》同样歌颂“金陵乞儿”:“国亡剩有乞儿死,三百年来羞养士。一条命欲留纲常,可惜不知其姓氏。”接后,将“金陵乞儿”与投秦淮河而死的冯小珰相提并论,同样是一条命,“金陵乞儿”与冯小珰之死“足愧朝士无肝肠”。
不知其俗家之名的嚣嚣和尚,曾补博士弟子员,决意进取,国变后,与世受国恩的某相国结缳于屋梁,相国妻、相国、嚣嚣和尚先后缢死,家人葬他们于天阙山,后人称之为“三义冢”。呱呱和尚在明朝灭亡后,携百斤铁锤往来江浙富豪家,教少年搏击,更姓易字,常挈觞坐高峰顶,痛饮放歌,醉则大哭。刘炳照在《二和尚》诗中,称赞他们“或杀身以成仁兮,或弃家而旅迹”。
周庆云的《井中行》却选择了一个反面的典型,那就是讥讽贪生怕死、虚情假意的龚鼎孳。周庆云诗:
君已死,臣安归。石可转,心不移。妾心静同古井波,君心早逐东流水。人世艰难惟一死。吁嗟乎!人世艰难惟一死,一钱不值吴季子。
龚鼎孳(1616—1673)字孝升,号芝麓,江西临川(今抚州)人,明崇祯甲戌进士,官给事中。先降李自成,后又降清,官至礼部尚书。与吴梅村、钱谦益为“江左三大家”,也是有名的三位“二臣”。横波夫人即顾横波(1619—1664),本名顾媚,字眉生,号横波,人称“横波夫人”,上元(今南京)人,“秦淮八艳”之一。《板桥杂记》说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35)她通晓文史,善于辞令。后嫁与龚鼎孳,曾偕鼎孳泛舟于河,劝其尽节,鼎孳亦有感慨,欲行投水,接着,他用手试探水温,说:“寒甚,奈何?”遂不死。
五是对离乱社会的女子,尤其是身份低贱的宫女、妓女大加赞颂。
明朝养士三百年,大敌当前,众多的素称“两肩担道义”的士大夫们却纷纷俯首称臣、投节屈身,沦为“贰臣”。身心备受凌辱的一些宫女、妓女最后却坚守着忠义、志节,引发了人们对明代学风和士风的多重质疑和反省,陈寅恪先生的皇皇巨著《柳如是别传》就是欲从断丛残笺中“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尤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36)虽然《柳如是别传》撰写的意旨是“晨风庐”遗民无法比拟的,但是《柳如是别传》中的“孤怀遗恨”、对这些“小妇”精神境界的称颂,“晨风庐”遗民与陈寅恪先生却是相通的。
汪洵的《宫娥愤》歌颂了一位假冒帝女、只身报国仇的宫女:
九门开,敌后殉,一剑挥,公主殒。靓妆诡称帝女花,甘言饵贼誓同命。擒贼未擒王,刺虎如刺豕。衔血呼天愤莫伸,伏尸二人贼魄褫。报国乃出一宫女,多少须眉愧欲死。铁血横飞奚足论,敢死女子当如此。
恽毓龄的《杂咏宏光朝野事》第31首对柳如是(即玉京道人)、顾媚(即横波夫人)的赞颂:
鸾凤知音柳如是,鸳鸯宜福顾横波。玉京独抱河山恨,掩抑琴声感慨多。
而缪荃孙的《桃花扇》是称颂秦淮名妓李香君,吴俊卿的《悲童妃》则以南明南渡三大案之一的“童妃案”主角童妃为诗材。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些宫女和风尘女子护持着大明朝廷的精神家园,也延续着人世间的正气和忠义。
上述五个方面简略概述了“晨风庐”遗民对明季历史的吟咏,通过这些诗词,我们能够感觉到,民初遗民以诗歌为手段,伸张正义、抨击邪恶、褒扬忠节、反省历史,为后人深入研究和了解晚明历史提供了一些有益的帮助,但是,我们不能以此忽视其诗歌中表现出的消极倾向,那就是:一方面,他们希冀借大明或南明王朝中正义、忠节等永恒性的内容,陶塑人们对清王朝的情感,鼓动人们在清民交汇、新旧易代之际,依然运用这种精神对抗他们认为属于“邪恶”的中华民国;另一方面,由于民初遗民对清王朝立场的倾向性,因此,他们不自觉地站在清统治者的阵营里,对李自成等农民起义军有诸多的诬蔑、谩骂之辞。总之,诗歌中的反动性是显而易见的。
(三)借对历代隐逸人士的吟咏,抒写其遁迹江湖之志
作为遗民世界的晚辈,民初遗民与前代的遗民一样,既将从上一朝代借鉴得来的经验付诸现实践履中,又将历代遗民的生存方式作为其学习的典型与模仿的榜样,因而民初遗民的表现方式多有异彩。与历史学家、思想史家借史寄托兴亡之慨不同,文学类遗民经常利用诗、词、歌赋来表达他们对历代隐逸人士的向往。
“晨风庐”遗民文学对历代隐逸人士的歌颂,也成为他们诗歌题材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中较多地集中在陶渊明、苏轼身上。
自钟嵘《诗品》对陶渊明有“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的称呼之后,历代隐逸人士莫不以陶渊明为典范。苏轼虽然不是典型的隐逸文学家,但他罢官后的超然旷达、飘逸洒脱的气度,也吸引了部分失意文人的眼光,成为很多人刻意模仿的对象,因而陶渊明、苏轼成为古代文学接受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
陶渊明有《九日闲居》诗,其小序云:“余闲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其诗歌的最后一句为:“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意为:盘桓休憩本有很多快乐,难道隐居乡里就会一事无成?1839年,龚自珍辞官南归,在离镇江去江阴的船中读陶诗后,也慷慨悲歌,写有两首借咏侠士以伤时世的诗歌,与陶渊明的豪宕慷慨之音相接续: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37)
1914年重九,恽毓龄倡以该诗原韵联句,恽毓龄作有序言,涉及陶渊明恩亲仇恶、寄寓自己感于世变而康济之心未绝的二首诗:《咏荆轲》、《停云》。恽毓龄读完陶、龚的诗歌后感慨颇多,申发其感说:“平居故国,容易重阳,以彼例此,如泥斯印。爰拟《九日闲居》一首,固知浑不似。特以古意,用伸今情。”他的意思是,在这种故国变迁之际,像印泥模仿刻印一样,学习陶、龚的诗歌,化用古人的意蕴,用以抒发当今的情怀。汪煦、沈焜、恽毓柯、刘炳照、戴启文、缪荃孙、吴俊卿、潘飞声、喻长霖、许溎祥、费寅等纷纷应答。而恽毓柯的诗序更进一层:“渊明仕于晋室,遭义熙之变,隐居栗里,以诗酒自娱,缅想高风,心焉向往。数千载下,虽未敢抗希前哲,而自顾身世出处、进退,与渊明略同。海上栖迟,忽忽数易寒暑矣,容易西风,又逢重九,读渊明《九日闲居》诗序……而异之,俯仰绎,别有所怀。”又如恽毓龄的诗:
情长日苦短,愁随草乱生。当前一杯酒,何如千载名。
我无腾化术,风雨晦不明。秋气入板屋,落叶多凄声。
黄华采盈握,亦足乐余龄。酕醄(38)东篱下,颓然玉山倾。
神虞入我梦,夷齐与有荣。泡影一轮转,醒眼不胜情。
坐视陆沉运,百谋无一成。(39)
诗歌既用“风雨晦不明”、“落叶凄声”、“陆沉”暗指对中华民国的不满,又有对醉酒的陶渊明、耻食周食的夷齐及挽救陆沉的神虞的向往,多重历史的沧桑使得他们幻想唯有延续寿龄、遁迹世事,方能有所作为。
“晨风庐”遗民文学对苏轼亲近,与周庆云的名号有一定的关系,周庆云《年谱》载:光绪二十二年(1896)农历十月十五日夜,周庆云“忽梦及苏文忠公(即苏轼)与十年前所得蕉叶白砚背镌之像面目正同,晤对间似曾相识,叩以‘山水何处最胜?’,答曰‘金、焦雄浑’。醒而识之,遂署梦坡”(40)。这是周庆云取号“梦坡”的来由。因这两重渊源,以周庆云为中心的“晨风庐”遗民活动,也喜欢以苏轼作为诗题的材料,当然,他们的真实意图是借苏轼表现其遗民情怀。
农历十二月十九日为东坡生日,壬癸消寒会第五集假大观书画社进行,以替坡公祝生日为主题,消寒第六集以和东坡《岐山岁末诗三首》为主题。两集如会的有钱溯耆、刘炳照、缪荃孙、朱锟、陆树藩、王伯恭、周庆云、诸以仁、吴庆坻、汪洵、沈焜、赵汤、钱绥盘、吴俊卿、许溎祥等人。
从应咏的诗歌来看,大体为两类:一是对苏轼诗文才气及生日的颂扬。钱溯耆诗:
坡老一去八百年,至今诗卷长流传。生前磨蝎婴谤毁,殁后崇拜如神仙。历代名臣不胜数,寂寂青山一抔土。胡公独有此千古?(41)
刘炳照诗中有相似的颂扬:公之诗文若元气,响遗后人资沾溉。公之书画至今传,笔飞墨舞仙乎仙。我才不及公万一,今朝为公作生日。
二是颂扬苏轼屡受挫折却保持洒脱、旷达心境的诗词,占有较大的比例,其中,多集中在与苏轼相关的两个用典:其一是《东坡笠屐图》。宋哲宗绍圣四年丁丑(1097),苏轼从惠州再贬儋州(今海南儋县),与当地父老友善,某日访友黎子云,归途遇雨,就近向农民求借斗笠和木屐,此为《东坡笠屐图》之原始,到了南宋,周少隐根据此事创作了一幅风俗画——《东坡笠屐图》,并题诗曰:
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
遗迹与公归海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
接后,元人吴澄、郑元佑、张昱、钱舜举,明人王鏊、唐寅,清人黄慎、费以耕等都有题画及诗。此画也成为“晨风庐”遗民的吟咏对象。如钱溯耆有诗句:“笠屐图展山斗仰,酹酒江流通肸乡。”刘炳照有诗句:“笠屐图传公遗像,前钱后沈遥相仿。”朱锟有诗句:“昔读公遗文,瞻拜笠屐像”。王伯恭有诗句:“就中笠屐最放颠,意态雄杰神光全。”此外《淞滨吟社集》也收录有程颂万的《题东坡笠屐图》诗。
其二用典是“岐下岁末诗”。宋仁宗嘉祐七年壬寅(1062)冬十一月,苏轼官陕西凤翔,凤翔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岐山,《国语·周语》(上)记载,周朝兴起之时,有凤凰一类的鸟在陕西岐山上鸣叫。《诗经·大雅·卷阿》也有“凤凰于飞,亦傅于天……凤凰鸣矣,于彼高岗”的诗句,“凤鸣岐山”是周人兴盛的标志。此时其弟苏辙(子由)正好患病,除夕临近,家人不能团聚,愁肠渐生,寓叙于题的一段话将苏轼的惆怅之情揭示出来:“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邀饮,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即《馈岁》、《别岁》、《守岁》三诗),以寄子由。”(42)此前《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也有“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诗句(43)。“凤鸣岐山”这种易于联系家国兴亡之慨的历史变迁感,合上辞旧迎新、全家团聚的年头岁尾,“晨风庐”遗民不自觉地联想起自己也是在社会鼎革之际寓居于沪渎海滨、诗酒度日,情感、场景的相通,同病相怜使得他们把苏轼的诗歌当作寄托情感的对象,遗民们分别以“馈岁”、“别岁”、“守岁”为题,将苏轼的怀人主题放大到去国怀乡的主题,以朱锟的三首诗歌为例:
治世重仁义,缓急以时佐。乱世竞权利,颠越人于货。
巧宦畏网罗,财多患尤大。避地聚一寓,闭户乐恬卧。
富者绝交游,连月虚宝座;贫者鲜盖藏,禽言续锻磨。
投赠各称情,博施谨谢过。坡老乡思同,千载遥赓和。
——馈岁
弱冠早从戎,吾行敢迟迟。椿荫从此失,百身悔何追。
壮岁改外秩,蜷伏淞之涯。忽闻沧桑改,我生不逢时。
民气日嚣张,官贫国不肥。吾家宗汉腊,遥望松楸悲。
新历随人改,旧腊与我辞。搔头予发短,未老壮心衰。
——别岁
皇天忍将祸,泽国生龙蛇。浸淫及大陆,堤溃无蔽遮。
既往不可追,未来将奈何。海滨逢乐岁,比邻笑语哗。
妇子籸盆供,儿童羯鼓挝。双燃烛光灿,长明灯影斜。
新春入旧腊,何以补蹉跎。实业勖勿坠,浮名安足夸。
——守岁(44)
第一首诗基本限于赓和的意蕴。但第二首“椿荫”句,以喻指父母恩泽的椿树象征浩荡皇恩,“沧桑”和“旧腊”一改,使得这种皇恩也与他长辞而别了。第三首更是将一些揭竿而起的人物视为泽国中的“龙蛇”,因他们的“浸淫”使得千里大清江山的大堤溃于一夕,其对大清的眷念可见一斑。类似的诗句在他人的和诗中也有很多,如钱绥盘有:“夏时用夷变,汉腊易代悲。桃符不再换,椒盏从此辞。”许溎祥有“嗟我来避兵,浮家海之涯”等。
面对此情此景,遗民们虽愤愤难平,但因“比邻笑语哗”,他们只好压抑住自己的牢骚,将这种眷念之情化作“一年复一年,无计惟蹉跎”(缪荃孙)的嗟叹和“鲁阳戈挥频,吾生当有涯。万类共大梦,醉饱中兴时”(周庆云)的希冀了。
陶渊明、苏轼的人生不得意,成为“晨风庐”遗民的吟咏对象,借陶、苏的隐逸情结,表现自己遁迹江湖之志,这是民初遗民文学的又一个明显的特征,但是,我们也要注意,“晨风庐”遗民的遗民情结虽然与陶渊明有一定的共性,但与苏轼的退隐毕竟有一定的区别。
(四)借诗酒唱和,表现其消闲作乐、怡情逸性的情趣
“晨风庐”遗民诗歌更多的是表现他们诗酒唱和、消闲作乐、怡情逸性的,其表现大体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九老会”情结,二是“兰亭”情结,三是遗民之间的祝寿、题画。
如前所述,“九老会”是白居易等人的趣缘联结,历代“九老会”遗绪不断,是因为它常成为人生进取不如意过程中精神生活的一种补充、一种情感的抒发。民初遗民文学则有点变神奇为腐朽的味道,将它视为遗民生活的体现,故在他们的诗歌吟咏中大量出现“九老会”的内容。
唐大历七年正月二十日(公元772年2月28日),白居易诞生于河南新郑。甲寅年(1914)正月二十日,淞滨吟社遗民聚于“晨风庐”为白太傅祝寿。82岁的吴苏隐,74岁的许子颂,71岁的缪荃孙、钱德邠、吴昌硕、戴启文,69岁的汪渊若,68岁的刘炳照与67岁的吴子修结成“九老会”,而潘飞声、白曾燏、朱锟、吴俊卿、周庆云等13人也有诗和咏,刘炳照、朱锟为东道主。如吴俊卿的诗:
正月二十日,白傅生此时。重开九老会,江梅初放枝。
相去千余载,遐想神仙姿。风流并儒雅,吾辈私淑师。
当在长庆年,唐风几衰颓。赖公一挺出,有如凤鸣岐。
上疏请惩叛,防水为筑堤。胸怀富经济,不独工吟诗。
良辰聚同志,果酒摆尊彝。再拜祝公寿,魂魄如在兹。
湖山眺风景,蛮俗仍侍姬。如今是何世,满目疮痍多。
风雅已坠地,旧学谁扶持。欲续秦中吟,苦调胜五噫。
不如共沉醉,梦见古须眉。明年到此时,再尽花前杯。(45)
“晨风庐”遗民外的“九老会”,在《民初遗民概述·人物构成·群体关系》里有相应的介绍。
“兰亭”情结是他们模仿晋代文人王羲之的兰亭雅集而成,与会咏诗的有沈守廉、潘飞声、钱溯耆、刘炳照、许溎祥、周庆云、吴俊卿、刘承干、沈焜、李瑞清、金武祥、刘世珩、陶葆廉、朱锟等人。
至于祝寿、题画,则活动更多,如《甲乙消寒集》载有:《题梦坡室所藏董文敏手书字册十四种》(第一集)、《题艺风堂所藏汤贞愍夫妇子女合作画册》(第二集)、《观嘉业堂所藏宋刻两汉书》(第三集)、《咏丹徒李氏三女殉母诗》(第四集)、《会于德邠寄庐即席赋得望雪,以谢惠连〈雪赋〉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分韵》(第五集),《壬癸消寒集》中有《观朱子念陶白镜屏作歌记之》(第九集)、《以李峤诗“三阳偏胜节,七日最灵辰”为韵》(第四集)、《咏刀鱼》(第七集)、《分咏十春词》(第八集)、《分咏后十春词》(第九集)等。《淞滨吟社集》(甲乙集)载有:《重阳日双清别墅分咏故事》、《贺李艺渊先生重谐花烛》等,《晨风庐唱和诗存》载有:《壬子重阳感怀呈同社诸子》、《壬子除夕癸丑元日两律呈同社诸子》、《荷花生日集晨风庐小饮仍借前韵为花介寿约同社诸子同作》、《七夕梦坡招饮晨风庐宾主九人即席赋呈》、《消夏杂咏》、《乙卯元旦书怀写呈梦坡》,等等。
以上所述,基本是“晨风庐”遗民诗酒唱和的主体对象,其内容多半是表现他们在流连度日中的闲情逸致,也间有对改朝换代的牢骚和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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