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置方东美、徐复观的美学思想予以对观,可以发现,两人理想中的审美机制同为天人的同情共感,但对于此交感过程中天与人的主从关系,两人却各执一端、意见相左。方东美以天为价值预设的中心,提出一套建基于形而上学的天赋价值论;徐复观则以人为价值预设的中心,提出一套建基于人性论的价值自觉说。从方法论上判断,之所以造成两家学说的歧异,缘于方东美欲以《易传》统摄儒道,而徐复观则采取了“以孟释庄”的策略。更进一步,似乎可以说,两人的分别竟隐约映现出宋明新儒家理学传统与心学传统的对立。
为进一步显明此种思想分野的特色与根由,不妨再举两人对儒学的阐说以作为内证。
在好综合、喜圆融的方东美看来,儒道两家并无本质差异,皆因本于形而上的天道而成为中国艺术意境的哲学之源:
道儒两家之宇宙观,多系于艺术表情之神思……本形上之天道与天理以状宇宙之神彩。[31]
所以即便孔孟等先秦儒家,也被方东美视为形上学的集大成者:
儒家形上学具有两大特色:第一,肯定天道之创造力充塞宇宙、流衍变化,万物由之而出。……第二,强调人性之内在价值翕含辟弘、发扬光大,妙与宇宙秩序合德无间。[32]
孔子、孟子以及后来大多数的儒家,都是以天命之生来阐扬仁、义、礼、智……如果丢开了生命的本原,任何道德评价都将是不可能的。……对孔子及儒家来讲,整个宇宙乃是普遍生命的流行,在完成实现的历程中充满高尚价值。所谓“道”,就是这个普遍生命的本原,所以也就是价值创造的根本来源。[33]
在此,孔孟的人性价值论被认为是由天道的价值形上学所决定的,而此形上学具有浓厚的泛神论(方东美认为更准确应称之为“万有在神论”[34])色彩。
而在徐复观看来,中国艺术精神本于庄子的人性论,而庄子的人性论更与孔孟的人性论相通相近,了无形而上学的痕迹。细察徐复观对孔孟的论述,多有反对将孔孟形而上学化或神学化之言语,恰与方东美之说成针锋相对之势。
先看徐复观如何论述孔子思想中的天人关系:
在孔子心目中的天……他既没有进一步对此作形而上学的推求,他也决不曾认为那是人格神的存在。
若按照传统的宗教意识,天可以从上面,从外面,给人的生活行为以规定;此时作为生命主体的人性,是处于被动地消极地状态。但在孔子,则天是从自己的性中转出来;天的要求,成为主体之性的要求;所以孔子才能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类的话。对仁作决定的是我而不是“天”。对于孔子而言,仁以外无所谓天道。他的“天生德于予”的信心,实乃建立于“我欲仁,斯仁至矣”之上。性与天道的贯通合一,实际是仁在自我实现中所达到的一种境界。[35]
这是在强调,“仁”(亦即道德价值)的决定力量,在于人而不在于天;天道实质是人在自我生命中所开辟出的内在世界,而非某种神性的存在。这与方东美所述的孔子大相径庭。
再看徐复观如何论述孟子思想中的天人关系:
所谓性,所谓天,即心展现在此无限的精神境界之中所拟议出的名称。……实则心之外无性,性之外无天……孟子以为存心养性即所以事天,这便将古来宗教之所祈向,完全转换消纳,使其成为一身一心的德性的扩充。在自身德性以外,更无处可以安设宗教的假像。[36]
徐复观在此进一步指出,孟子之谓“天”只是精神所拟议的虚名而已,是德性扩充所致,心性以外无天。到这一步便可以理解,为什么徐复观会在阐述庄子美学时把庄子的天道予以内化和心化,将之体认为人生的精神境界。原来,徐复观是“以孟释庄”,把孟子的心性扩充论套到了庄子的自然主义哲学之上,乃至对后者进行了一次“哥白尼式的倒转”。
其实,徐复观不仅“以孟释庄”,他也是“以孟释孔”的。对于孔子“天下归仁”的命题,徐复观同样以孟子的心性扩充论予以阐释。以下是徐复观在不同章节分别论孔子与孟子的两段话,其内容完全是互文式的:
天下归仁,即天下皆被涵融于自己仁德之内,即是浑然与物同体,即是仁自身的全体呈露。天下归仁,是人在自己生命之内所开辟出的内在世界。而人之所以能开辟出此一内在世界,是因为在人的生命之中,本来就具备此一内在世界(仁),其开辟只在一念之克己,更无须外在的条件。(www.xing528.com)
万物皆备于我,即是《论语》上的“天下归仁”;克己而突破了自己,以与天下为一体,此时天下皆归到自己仁德之中,亦即是自己与人类同其忧乐。天下皆归到自己仁德之中,才可以说“万物皆备于我矣”,才能说“上下与天地同流”。[37]
徐复观之论孔子“天下为仁”,有两个要点:一是仁的内在世界为人心所本有,一念克己便可向外开辟——这有点类似于禅宗一念之转即可明心见性的佛性论;二是此仁德能够向外扩充乃至浑然与物同体。其实《论语》为我们所呈现的孔子,更注重“仁”在实践中如何以“忠恕”或“推己及人”的方式得以施行,而并不在理论上对“仁”的先天性做过多纠缠。所以孔子既说“天生德于予”,也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似无意穷究仁德的价值根源究竟在天还是在人;换言之,《论语》中的孔子既无明显的形而上学倾向,也不曾展开心性论的理论思辨。徐复观站在孟子性善论的角度返观孔子,把仁德在人心中的先天性植入孔子思想,所以才会提出类似于禅学(佛性论的“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具有相同的价值预设的思路)的“本来具足”与“一念”实现之说。至于“天下归仁”,只是孔子朴素的政治理想,更多着眼于外在的社会现实,说它是生命内在世界的扩充,是以仁德体物以至等同于孟子式的“浑然与物同体”、“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之境,通则通矣(毕竟孟子是对孔子的直接继承与发展),却也难免有过度阐释与反向建构之嫌。总之,徐复观是“以孟释孔”,把孔子说成了心性论者;方东美则以《易传》释孔,把孔子说成了形上学家;两种解释反映了两人截然不同的哲学旨趣。
现在来讨论方东美以《易传》释孔的正当性问题。前文已论及,方东美在文献上将《易传》视为孔子及其嫡传弟子的创作,以此为前提,才能把孔孟的人性论系于《周易》宇宙论之上并统之以价值形上学。然而徐复观却把《易传》传统视为孔孟旁支,这一哲学文献学的论证,充分展示了徐复观对方东美(或与之相近的)学说的理解与评价,以及徐氏自己的思想立场。
徐复观认为,孔子以后,其门人大致分成三派。其中前两派与我们的论题密切相关,且分别予以引述:
从曾子、子思到孟子是一派。这一派……由心所证验的善端以言性善;更由尽心,即由扩充心的善端而向上升,向外发,在向上升的极限处而重新肯定天命,在向外发的过程中而肯定天下国家。他们之所谓心,是每一个人在一念之间,当下即可以证验的……这一派言道德,都是内发性的,并且仁是居于统摄的地位。我以这一派为孔门的正统派。[38]
这就非常清楚了,徐复观把孟子心性论一脉视为孔门的正统派,所以由孟子思想直溯而上,用后起的心性理论重新阐发孔子思想中闪现出的道德论火花;复又向侧翼扩展,连同庄子的自然主义思想也予以心化、内化的重释,这才发明了“天地有情化”的中国艺术精神。此即所谓“以孟释孔”、“以孟释庄”之由来。
再看第二派:
另一派则是以《易传》为中心的一派。这一派的特点,在坚持性善的这一点上,与前一派相同。但以阴阳言天命,则与前一派不同。……宋代理学兴起……援《易传》以与子思、孟子合流,亦不知二者的思想性格,原来并不相同。[39]
徐复观是说,《易传》的解释话语系统中流露出阴阳观念,这是儒家以外的思想渗入所致,因此不属于孔门正宗,只可算是儒家旁支。徐氏复又指出,宋代理学始将《易传》宇宙论与孟子心性论进行统合——此说恰似影射方东美在方法论上的师承渊源。
徐复观对此两派的思想特点作了如下对比:
孔子……实际是由内向外,由人向天,所推扩上去的。而其立足点,则在于自心证验之上。孔门《易传》的这一支……所说的天人关系,则似乎是由外向内,由天到人,顺延下来的天人关系。[40]
这里所并置的两种天人关系,前一种实际出自孟子思想,恰好也正表明了徐复观自己的核心思路;而后一种则正可代表方东美的致思道路。那么站在孟学立场上而自居正统的徐复观,又是如何看待其所认为的儒学旁支的呢?且看徐复观的评述:
孔门传《易》的人,目的不仅在以变化来说明宇宙生化的情形,而是要在宇宙生化的大法则中,发现人生价值的根源。《系传上》说“生生之谓易”,又说“显诸仁,藏诸用”;所以在传《易》者的心目中,觉得“与天地准”的《易》,它的内容,只是生而又生,此乃天的仁德的显露。人的生命的根源,既由此仁德而来,则人即秉此仁德以成性。因而人之性,即与天地连结在一起。……作《易传》的人,有“继之者善也”这一句的点醒,便顿觉宇宙间一切皆朗澈和谐,所生生者不仅是物质,而实际也是价值。[41]
这一段话,除了没有涉及美学的话题(如天地生物所含藏的美的价值)以外,几近完整地道出了方东美哲学思想的核心内容——宇宙生化万物而显露仁德,人秉承天地仁德以成性。而徐复观对此派学说的批判不仅极具针对性,而且堪称锋芒锐利:
人真要知天命,知天,若不是出于迷信虚妄,便非在“自力”上立基不可。……《易传》以阴阳变化来作天、天命具体的说明,容易诱导人驰向外面去作思辨性地形而上的思考……使性命的问题,变成一形而上学的架子,而忽略在自身上找根源,在自身上求证验。套在形而上学的架子上来讲性命之学,不论讲得如何圆透,我怀疑这会有如欧洲中世纪的神学一样,终不外于是没有实质的观念游戏。[42]
徐复观批评的是《易传》,但句句都刺中方东美思想的要害。的确,方东美在形上学的框架上立基,难免将其学说导向神秘主义,而其美学论述也确有观念游戏多于实质内容的弊病。但是,徐复观在“自力”(他又一次如宋明儒者般借助了禅学用语)亦即自我心性上立基,甚至以此为当然的出发点来阐释孔子、庄子,把他们都说成是伟大的心性论者,如此“主观”的论断,恐怕也会遮蔽思想史中的许多客观事实。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