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巴黎什么模样,哈维似乎并不乐观。他2012年出版的《反叛的城市》,是从列斐伏尔的预言出发,分析了今日都市的动乱动因。该书序言就起名为《列斐伏尔的愿景》,作者一开始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那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叶,有位生态主义者给了他一张招贴画,画面上是熙熙攘攘的旧巴黎邻里生活景象:阳台上鲜花盛开,广场上老老少少摩肩接踵,店铺林立,游人如织,咖啡馆铺天盖地,喷泉流淌,行人休憩河岸,还有星罗棋布的社区公园。当此良辰美景,真叫人情不自禁欲找三两好友一叙心扉,或者掏出烟斗抽上一把。哈维说,他非常喜欢这张宣传画,可是天长日久,破损严重,他给扔了。如今,他真希望有人把它重印出来。
那么今天的巴黎呢。也许我们永远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怀旧情结。今天的巴黎在哈维看来,城市景观是令人沮丧的,与那个充满生机、极具亲和性的老巴黎适成对照。对此哈维的描述是,意大利广场周围鬼影幢幢高楼林立,虎视眈眈,仿佛欲同56层身高的蒙巴纳斯大楼联手,里应外合入侵老城。还有计划中左岸的快速路,13区和郊区那些毫无个性的公共廉租房,千篇一律的商业化街道。当年玛莱区生机勃勃的手工作坊、巴士底杂乱无章的房舍、孚日广场的曼妙建筑,今天都给毁于一旦。总而言之,从20世纪60年代起,巴黎就在历经生存危机,老的不能长久,可是新的太不中看,空空洞洞没有灵魂。哈维认为法国名导演让吕克·戈达尔1967年影片《我略知她一二》(Deux ou trios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是用审美的眼光,恰到好处捕捉到了这个敏感时机。电影讲述一个已婚母亲做兼职妓女,究其原因,固然是有生计的无奈,可是也有生活的无聊。电影的背景是美国资本大举入侵巴黎,越南战争本来是法国的事情,如今给美国接手,巴黎郊区的扩张工程中,高速公路和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冒将出来,没心没肺的消费主义全面登陆城市的街道和店铺。不过哈维对戈达尔以妓女之口来对建筑和城市发表无厘头感慨的先驱后现代作风,并不以为然。
哈维指出,同样是在1967年,列斐伏尔发表了他的著名论文《城市的权利》。这权利既是一声呼喊,又是一个要求。所谓呼喊,是回应城市里日常生活日益凋敝的生存危机;所谓要求,是指清醒认识此一危机,以创造一种全新的都市生活。它将少一些异化,多一些意义和游戏。但是诚如列斐伏尔的一贯描述,它也总是布满冲突和辩证契机,永远开放通向未知的新世界。今天回过头来看列斐伏尔这一时期的写作,哈维发现时不时可以读出海德格尔、尼采和傅里叶的影子,或者对阿尔都塞、福柯的默默批评。当然,整个框架必然是马克思的遗产。但是,哈维呼吁学者关注实际上经常被当代学者忽略的社会空间维度。即是说,今日流行城市的各种情绪,都是从街头产生的,拆迁改造工程似乎是无所不在,有些区域像中央市场那样,给整片整片推倒重来。街头游行的悲欢喜怒,13区廉租房地带那些星罗棋布的越南餐馆,毫无个性的郊区中,给边缘化后的绝望,失业率上升导致年轻人无所事事,这一切最终都将是动乱的根源。
哈维认为列斐伏尔是清醒意识到城市的这一反叛态势的。某种程度上,《城市的权利》是提供了1968年巴黎5月风暴的潜在动因,而这一部分的研究,恰恰是被日后的学界所忽视了。哈维强调说,1968年巴黎革命之后那段和解时期里,当城市生活经历文化转型,赤裸裸的资本披着商品拜物教、小众市场和文化消费主义的外衣,扮演的角色远不是清白无辜的。一如当年萨特等人创办的《自由报》,就渐而转向个性十足的文化激进主义,政治上却不温不火。他之所以旧话重提,是因为在过去的十年里,城市的权利这个问题有所复兴。街头的社会运动此起彼伏,这在欧洲和南北美洲都不例外。可以达成共识的则是,城市权利的思考主要并不是发生于各式各样的学院幻想和流行时尚,而是来自街头底层阶级的绝望呼喊。而关于“工人阶级”的构成,哈维注意到列斐伏尔已经在暗示它并非清一色出自工厂的产业工人,反之成分比较分散凌乱,目标和需求也各各不同,经常处在流动不居的无组织状态。所以假如从革命而不是改良的角度来看城市权利这个问题,那么列斐伏尔的预言就绝不是明日黄花:
无论如何,列斐伏尔立场背后的逻辑在我们自己的时代是更进一步强化了。在许多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工厂要么消失,要么缩减,导致产业工人阶级人数锐减。创造和维持都市生活的日益扩张的重要劳动,越来越靠那些毫无保障、经常是临时性质的劳工完成,他们没有组织,收入低下。所谓的“朝不保夕阶级”(precariat)替代了传统的“无产阶级”。倘若我们的时代会发生革命,至少在世界的我们这一部分(如另一边有正在工业化的中国),这个问题丛生,漫无组织的“朝不保夕阶级”,是必须认真以待的。[1]
哈维一向对列斐伏尔推崇备至。《空间的生产》1991年出英译本,后记即是哈维所撰。除了向英语世界全面介绍列斐伏尔,哈维指出,1968年之后,列斐伏尔开始特别关注都市化的性质和空间的生产。但是对都市问题的关注,很快又导致他否认城市在现代生活中具有任何意义实体地位,认为作为实体的城市必给都市化过程,或者广而言之,空间生产的过程取代。由此全球与地方、城市与乡村、中心与边缘,都以完全不同的崭新方式连接起来。这样来看,列斐伏尔曾经热心的日常生活批判也好,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好,革命政治也好,最终将在一个恒新恒异的空间生产的背景中,得以重新阐释。(www.xing528.com)
巴黎是引领天下浪漫时尚的现代性之都。雨中漫步在拉丁区的卵石街道上,感觉优雅寂寥,恍惚而又迷离。从巴尔扎克笔下的曲折小巷,到奥斯曼督建的星形广场和金碧辉煌的巴洛克歌剧院,一切无不时时刻刻发散出迷人的古典现代性光泽。但是巴黎也有阴暗面。当年波德莱尔作为19世纪藏污纳垢都市里的“游荡者”,他所见证的巴黎,到今天也还是栩栩如生。特别是美丽城这样的“朝不保夕阶级”的城中之城,依然是女孩晚上怯于单身行走的罪恶滋生地。2005年发端于巴黎郊区的移民暴动,迄今让人记忆犹新。它亦足以显示,列斐伏尔的预言并没有过时。
由此我们看到哈维笔下的三种巴黎空间。它们分别是巴尔扎克的巴黎、奥斯曼的巴黎,和列斐伏尔的巴黎。从现代性的的尺度来看,前者可谓自然的空间,以物理空间标界出社会等级。诚如巴尔扎克作者所示,巴黎的每一个区域都有它自己的生活方式,揭示出你的身份和欲求。其次是资本的空间,就像哈维所言,奥斯曼重造巴黎,必须启动资本的流通,可是到头来资本反客为主,主掌奥斯曼本人,成为了巴黎至高无上的第一主人。最后是反叛的空间,一如列斐伏尔的预言,今日都市的各种流行情绪,都是从街头产生,拆迁、移民、失业,这一切最终都将是动乱的根源。这三种巴黎空间叙述不光是历时性的描述,而且一样具有毋庸置疑共时性的意义,无论对于巴黎这个古典现代性的地标,还是当今全球化背景中一切如火如荼抑或不动声色的都市再规划,它未必不是一个形象写真。故而,假如我们判断它们一定程度上都在呼应马克思《资本论》中的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价值这三个关键概念,应当不是夸张。即便经过奥斯曼的大规模改建,巴黎市区依然建筑密集,小巷曲曲弯弯一如迷宫,多首尾相衔泊于小街的汽车,在这个大都会中心的地位,显得相当尴尬。无论如何,当绵长雄厚的历史成为浮光掠影,当美和艺术的经典成为走马观花中的飘忽拟像,巴黎将会记住大卫·哈维煞费苦心,立足资本,为她量身打造的城市空间分析。
注释
[1] David Harvey,Rebel Cities:From the Right to the City to the Urban Revolution,London:Verso,2012,p.x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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