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被收入《绘画中的真理》的长文《意指中的真理复归》,引人注目地将目光投到凡高画的两只鞋子上面。凡高算来画过不少鞋子,但最有名的无疑是这两只经过海德格尔的诗意阐发,表现出一种存在主义哲学的“农妇的鞋”。正文开始之前德里达引了三则文字作为题记,其一可以见出他对文字追本溯源的一贯爱好:“意指”(pointure)在这里是一个印刷术上的术语,即有一尖端的小铁页,用来固定被印刷的纸张。它也是这铁页在纸张上打出的定位孔。同样它是制鞋和制作手套行业中的熟语,即缝制鞋子和手套的针数。但很显然德里达这篇长文要探究的不光是绘画中意义的定位问题,更在于这意义定位中真理的再现问题。换言之,绘画中有真理存在吗?如何看待绘画中的意义?它能像文学一样,构成对哲学的一种解构吗?由此来看下面两则题记显得尤为重要:
我欠着你绘画中的真理,我这就来告诉你。
——塞尚
但是真理于我是如此珍贵,努力表现真实亦是如此重要,我确实相信,相信我依然是宁可做一个鞋匠,也强似做一个色彩的音乐家。
——凡高
《意指中的真理复归》远不止是德里达和凡高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它的形式本身就采用了多声部的文体,而且使用了多种语言,其复原的真理,自然就显得愈益是疑云密布。这一点德里达一开篇就交代得清楚。他说,现在的问题是:鞋的什么?什么,那鞋?谁的鞋?鞋是什么做的?甚至可以说,这鞋是谁?德里达声明,他这部文献要讨论的就是这样一些问题。
谁的鞋?海德格尔说这是一双乡村的鞋,更具体说是一位农妇的鞋。但有人对海德格尔的看法不以为然,此人是美国著名艺术史家梅叶·夏皮罗(Meyer Schapiro)。夏皮罗认为这是一双城市的鞋,更具体说,则它多半就是凡高本人的鞋子。夏皮罗在凡高研究方面造诣颇深,出此言当然是有根据。但农妇也好,凡高本人也好,德里达发现在海德格尔和夏皮罗这两位教授之间,其实是有一种默契,这就是两人都在努力为鞋子找回它们的所有人,找回一个主体。此即为绘画中真理的复归。虽然,海德格尔的哲学沉思和夏皮罗的历史考据之间分歧巨大,两人的真理复归趋向,却是殊途同归。在这巨大分歧的沟壑之间,德里达似乎看到了一群幽灵,这是德国最近一段历史中的幽灵,它们在欧洲的大地上,留下了山也般的扔弃的鞋子。
海德格尔对凡高这两只鞋子的阐释是我们所熟悉的。阐释集中见于他写于1935年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海德格尔相信艺术可以为普通的器物“解蔽”,从而揭示人生的存在真谛,凡高这著名“农鞋”,即是海德格尔演绎他上述艺术哲学的一个人所周知的一个例子。海德格尔指出凡高多次画过这种鞋子。但我们在画中看到了什么?谁都知道鞋是什么做的,它的质地是皮革,用钉子和麻线扎成。鞋是供脚穿用,因其所用不同,它的质料和形状也各不相同。这就是器物。但是器物一旦被艺术框架起来,显示出的意味就绝不相同。海德格尔对凡高这幅鞋子的阅读,历来是被人们赞赏不已的。在鞋被磨损的敞开着的黑洞中,海德格尔说,可以看出劳动者艰辛的步履;在鞋的粗壮坚实中,透射出农妇料峭寒风中走过广袤田野时步履的坚定。鞋上有泥土的湿润和丰厚,鞋底悄悄滑行着暮色中田野小道上的孤寂,鞋子里边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呈现出成熟谷物宁静的馈赠,以及冬日荒芜中大地神秘的冬眠……总而言之,这双鞋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护,由是这双普通的鞋,才在艺术中展示出它无尽的诗意。
德里达读海德格尔之释凡高“农鞋”,说起来却是缘起于夏皮罗发表在1968年的一篇文章:《作为个人物品的静物:关于海德格尔和凡高》。文中指出,海德格尔将凡高这幅系带子的旧鞋子归到一个农妇属下,是事出错谬,因为这双鞋不是归农人所有,而是归城里人所有,说到底它们实在是凡高自己的鞋子,是时画家住在巴黎。谁的鞋子?是农妇的鞋呢,还是城里人凡高的鞋?问题很快转化为一个意味深长的命题:谁的历史?夏皮罗的文章是为纪念他的朋友戈德斯坦(Kurt Goldstein)所作,作者告诉我们,是戈德斯坦首先引他来读海德格尔1935至1936年间系列讲演中的这篇《艺术作品的本源》的。戈德斯坦1933年逃离纳粹德国,在阿姆斯特丹住过一年之后,于1936年抵达纽约,执教于夏皮罗先已在那里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很显然在德里达看来,夏皮罗将他驳斥海德格尔的文章献给戈德斯坦,意义远不止于争辩谁是鞋子的主人。对此德里达作如是说:(www.xing528.com)
谁会相信这段插曲只是一场理论的或哲学的论争,为的是阐释一件作品或者说是“艺术作品”?或者甚至说是专家之间的一场争论,以为一幅画或一件道具的归属?为了它们的复归,夏皮罗尖锐地同海德格尔,同“海德格尔教授”争执起这双鞋子的所有权,我们看到,是时海德格尔说到底是欲将它们套在自己脚上,假托农人,将他们套回到他这位大地之子的脚上,诉说着悲悯之情如“大地的召唤”。[1]
德里达指出,海德格尔的上述话语,对于迫使戈德斯坦长途跋涉,经阿姆斯特丹奔赴纽约的那股力量,可不算陌生。因而至少在夏皮罗看来,这里就牵涉着历史和政治的问题。这幅鞋子属于谁由是就变得复杂起来。用德里达的话来说,它是属于“那公敌的共同话语”,还是属于这话语的牺牲品,属于那位移民,属于城里人,属于象征着抵制纳粹德国的另一种话语,远不单单是一个美学上的问题。回过头来看德里达引为题记的塞尚的话,这是塞尚致友人艾米尔·伯尔纳(Emile Bernard)书信中所言:“我欠着你绘画中的真理,我这就来告诉你。”欠着真理也是一种欠债,承认欠债就是承认了偿还的义务。但债主是谁,如何偿还,真理如何为债权制约,以及这是怎样一种债乃至可以用真理来加偿还,如此等等,在德里达看来这一切都将由凡高画出的这两只饱经风霜已被遗弃的旧鞋子来加以回答。
幽灵因此游荡在凡高的鞋子上面。《意指中的真理复归》的第一句话就是:“——等一会儿。谁说的——我记不清了——‘凡高的画里没有幽灵’?好呀,我们手边有一个现成的幽灵故事。”绘画中的真理由此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幽灵是农人也好,城里人也好,德里达发现海德格尔和夏皮罗有相通处,即两人都意在为鞋子寻找主人。关于先者,德里达指出那是在1935年,海德格尔声称这鞋是为农人,甚至是为农妇所有。但海德格尔如何就这么自信这是一“双”鞋子,什么是一双?德里达称他还说不上来,但无论如何海德格尔是确信无疑的。关于后者,德里达指出是在33年之后,夏皮罗深思熟虑之后,对海德格尔断然说不:倘非有意制造骗局,海德格尔至少是犯了错误,这双鞋是从城里而来。
假如把这双鞋视为一种原则,一座纪念碑,又当何论?德里达发现夏皮罗和海德格尔虽然立场不同,有一点却是相似的,这就是两人都不能容忍鞋子没有主人,都处心积虑要为它寻找一个主体,由此来沟通绘画中的真理。所以关键是这鞋子合谁的脚,这一双脚是头等重要的。但是夏皮罗和海德格尔都没有提及哪一双脚,他们提及的是一双鞋子。但是,他们怎么就想到凡高画的是一双呢?德里达认为这一点完全是无从证明。进而视之,德里达提出,当鞋子不被使用,扔在那里,长长短短搁置一段时间之后,甚而可能永远搁置下去的时候,它们又是什么?什么是它们的意义?它们的价值?其理何在?它们的剩余价值彰示了些什么?它们能够交换一些什么?这些问题难道是提出一个主体就能解决的吗?
德里达认为凡高的这幅鞋子并不是“一双”。他强调说,当鞋子被遗弃,暂时或永远离开了穿着它们的脚,有鞋带的话鞋带松散开来的时候,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们看到的应是两只带鞋带的右鞋或者左鞋,它们并不成双成对,然整个儿歪歪斜斜,呲牙裂嘴,非常古怪地,近似魔鬼般地展现在那里。德里达称凡高的鞋子常常就给他这样的印象,他弄不懂夏皮罗和海德格尔何以就这样急于让它们成双结对,以使自己确信无疑那是一双鞋子。
在德里达看来,鞋子一旦与穿着它的主体失去联系,便成为一位不在场主体的佚名的、空洞洞的支撑,而他的名字将不断地游荡在这个开放的形式上面。更确切地说,它还永远不是完全开放的。它保持下来一种形式,这里是脚的形式。坚持这两只鞋子是一双,不论是海德格尔还是夏皮罗,德里达讽刺说,这都是一种恋物癖。就其中传达的真理而言,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固然是属于一种关于大地和真理的宏大话语,里面的点点滴滴却都指向一种言说恋物癖真理的欲望,而且意味超越了其严格的政治经济学和精神分析学的含义,恰似弗洛伊德界定的两类对象合而为一:表面上坚实无比,骨子里空空如也。
注释
[1] Derrida,“Restitutions of the Truth in Pointing”,in The Truth in Painting,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8,pp.272-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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