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献有孕之女这个故事的真假虚实、来龙去脉大体清楚以后,我们自然会继续追问这样一个问题,这个故事又是如何移花接木地扯到吕不韦身上,别有用心地编造出秦始皇不是庄襄王的儿子的故事呢?
《史记·春申君列传》所载的春申君献有孕之女故事,是用这样的话收场的:春申君被李园埋伏的武士杀死,家族被诛灭以后,“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人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够毒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这句收场白是说,春申君献给楚考烈王的有孕之女,也就是李园妹所生下的儿子,被立为王,即是楚幽王。这一年,是秦始皇即位的第九年。嫪毐在这一年叛乱,被发现,诛灭三族,吕不韦也因此被废相。
《春申君列传》本来是讲楚国的事情,讲完春申君、李园、楚幽王的事情后,突然笔头一转,扯到秦始皇、嫪毐、吕不韦身上去了,很有些不自然。不但不自然,而且这种不自然的写法,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联想,春申君、李园和楚幽王的事情,与秦始皇、嫪毐和吕不韦的事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我们已经说过,司马迁是严谨的历史学家,他是不编故事的。但是,他是喜欢听故事的,他在编撰《史记》的时候,为了丰富纪事的内容,选取了一些既有的历史故事作为史实写进书中。他在选取这些历史故事时,首先面临着如何判断真伪,如何取舍留存的问题。同时,他在选取这些历史故事的时候,还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难题,这就是战国时代的历史故事多是当时游士们的口头讲述,外交辞令之间插入的话引子,没有纪年,时间混乱,他必须为它们确定年代后,才能写入史书。
打个比喻说,这些战国故事,都是些飘浮在空中的树叶,天上地下,随风起舞;作为文学作品来读,生动有趣,不过,作为史料来使用的时候,就虚无缥缈了。历史学家首先得竖立一根时间的树干,再将这些无根的树叶采集下来,经过选择,然后粘贴到树干的适当位置上去。这个做法,是历史学最基本的工作,叫做“以年系事”,就是用年代将事情拴起来。
春申君献李园妹的故事,是从战国游士们讲的楚国故事中选取的,本身没有确切的年代。(www.xing528.com)
楚国的史书,同战国各国的史书一样,由于秦始皇焚书的原因,都被烧毁了,楚国历史的确切年代,也失去了可靠的文献依据。在这种情况下,司马迁是用什么样的时间树干将这个故事拴住,确定它的年代的呢?
秦始皇焚烧各国的史书,却没有焚烧秦国的史书。秦国的史书,到司马迁的时候尽管已经残缺,但确切的年代是有的,司马迁是仔细阅读了的。在秦以外的各国史书被烧毁,秦以外的各国历史年代不清的情况下,司马迁想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从秦国的史书中选取一些年代准确的事情,放到其他国家的历史中作时间的标杆。换句话说,就是用秦国的历史作树干来粘贴其他国家历史的树叶。春申君之死这件事情,在楚国的历史上没有确切的纪年,司马迁判断大体相当于秦王政九年左右,与秦国发生嫪毐之乱、吕不韦也因此被废相的事件在时间上大体相当。太史公如此粘贴的结果,故事就成了楚国的事情、秦国的时间这种不自然的怪样子。
不过,这个不自然的怪样子,也实实在在地提醒了我们:战国时代,是各国密切往来的时代,各国的历史,都是跨国的历史。作为秦始皇父辈的吕不韦、子异和赵姬等人,与作为楚幽王父辈的春申君、考烈王和李园妹等人,都是同一时代的人,他们不但生活在同一天空之下,他们之间也可能有实在的交际和往来。特别是楚考烈王熊元,他在王太子的时代,曾经在春申君的陪同下在秦国首都咸阳做过十年的人质,他曾经在秦国娶妻生子,与秦王室结下了亲缘关系,他与子异之间,有我们意想不到的亲密关系。
也许,正是这种时间上的同时同代,事实上的实在关联,成了后来好事者编造同类故事的着眼点和切人点。想象力丰富的好事者,特别是如同小报记者狗仔队员一类的人,由同一时代的这种类似的关系,自然会联想到,春申君与考烈王关系密切,他有如此绯闻,楚幽王竟然是私生子!吕不韦与庄襄王也是关系密切,吕不韦岂非也有类似的绯闻,秦始皇也未必不是私生子?
历史疑案追查到这里,春申君献有孕之女故事的历史背景已经清楚,同时,这个故事又是如何移花接木转嫁到吕不韦身上的线索也找到了,看来,历史侦探可以结束本案的调查,交出一份最终报告书了。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报告书提出,得到了历史法庭的认可,可是,在该报告即将张榜公之于众的时候,最终审阅报告书的审查官们又提出了疑问:春申君献有孕之女的故事,是楚王负刍之徒在政变前后编造的,这是令人信服的结论。这个故事移花接木到吕不韦身上,也是可以接受的,不过,这个故事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编造出来的呢?
如果历史侦探能够有一个说法的话,我们将觉得更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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