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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史:阮籍的隐逸之路

时间:2023-11-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阮瑀死时,籍仅三岁,然颇勤学,立志远大。但随着政局的巨大变化,阮籍济世之志也有所消歇,对于出仕之请,多婉拒不就。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忧戚太甚则痛苦不堪,解脱无门,故士人多厌恶人世,追求隐逸生活和神仙境界,游仙之诗实缘于此,阮籍也不例外。在阮籍的诗歌中,仙境是基于现实生活的理想境界。

中国诗歌史:阮籍的隐逸之路

一、生平

阮籍(210-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司马昭当政时,阮籍“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三国志》本传引《魏氏春秋》),故世称“阮步兵”。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之子。阮瑀死时,籍仅三岁,然颇勤学,立志远大。自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咏怀诗》十五),又好击剑,自称“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咏怀诗》六十一),人称“才藻艳绝,而倜傥放荡,以庄周为模则”(《三国志》本传)。少年时的阮籍曾登上广武城,面对楚汉古战场,喟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晋书》本传)目空古人,志向极高,多为后人称道。但随着政局的巨大变化,阮籍济世之志也有所消歇,对于出仕之请,多婉拒不就。司马氏掌权,阮籍更是谨慎,司马昭曾说:“然天下之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而未尝评论时事,臧贬人物,可谓至慎乎!”(《世说新语·德行》注引李康《家诫》)

阮籍自幼博览群书,尤好庄老,正始之后,更对玄学兴趣浓厚。这既是为规避现实矛盾以超脱利害的全身远害之策,又是批判现实、否定仁义礼制等传统的理论工具。

二、诗歌的主要内容

阮籍的诗歌今存八十二首五言《咏怀》、十三首四言《咏怀》,以及《大人先生传》中的杂言《采薪者歌》和楚辞体《大人先生歌》各一首,以八十二首《咏怀》为代表。这八十二首诗并非作于一时一地,而是事后合集,遂成《咏怀》。其内容十分广泛,于时事、人生等,凡有所感,无所不咏,但因忧谗畏祸,其主旨多隐而不明。颜延之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李善注引),故有“阮旨遥深”之说。其中除了表达“忧生之嗟”和“志在刺讥”的作品外,还有一些游仙诗

第一,表达“忧生之嗟”的诗。

对人生忧思的喟叹,本就摇荡于诗人笔端。只在时局动荡,命运多舛的年代,阮籍对自然、宇宙、人生体味得更深,写来更是荡人心旌。《咏怀》其一云: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方东树说:“此是八十一篇发端,不过总言所以咏怀不能已于言之故。”(《昭昧詹言》卷三)此诗正为《咏怀诗》定下了基调,其写诗人在凄清的夜里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思,所感、所怀。明月照帘,清风吹襟,夜已过半,诗人却无寐,忧心如焚。明月、清风、孤鸿、翔鸟等意象的描写,渲染烘托了深夜的凄清;无寐、弹琴、徘徊、忧思等动作刻画了凄清夜里内心躁动不安的诗人形象。全诗以景衬情,又将感情化为行动,故景中有情,举动含情,虽不知忧思何来,但又皆在言中,可以说是“忧生之嗟”的典型风格。再如: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三)

一日复一日,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三十三)

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崇山有鸣鹤,岂可相追寻!(四十七)

咄嗟行至老。僶俛常苦忧。临川羡洪波。同始异支流。百年何足言。但苦怨与雠。雠怨者谁子。耳目还相羞。声色为胡越。人情自逼遒。招彼玄通士。去来归羡游。(七十七)

由此可见,“终身履薄冰”的恐惧感始终伴随着阮籍,在放旷任达的背后竟潜隐着如此深沉的忧思。“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对人事的哀叹,世事盛衰,人命苟且,进退维谷,前途渺渺。刘履评曰:“此言魏室全盛之时,则贤才皆愿禄仕其朝,譬如东园桃李,春玩其华,夏取其实,而往来者众,其下自蹊也。及乎权奸僭窃,则贤者退散,亦犹秋风一起,而草木零落,繁华者于是而憔悴矣!甚至荆棘生于堂上,则朝廷所用之人从可知焉。当是时,唯脱身远遁,去从夷、齐于西山,尚恐不能自保,何况恋妻子乎?”(《选诗补注》)刘履联系时事解读此诗,可以参考。第七十七首也是发自肺腑的忧生之嗟,至爱亲友瞬间情如胡越,仇怨丛生,互相倾轧,恶劣而又残酷的生存环境令人心寒。

第二,展现“游仙隐逸”情怀的诗。

忧戚太甚则痛苦不堪,解脱无门,故士人多厌恶人世,追求隐逸生活和神仙境界,游仙之诗实缘于此,阮籍也不例外。当现实的悲哀、凄怆、辛酸、忧伤、愤懑、悲悼难以排解的时候,他为自己开拓了一条借游仙隐逸而自我排遣的精神出路。如:

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寝息一纯和。呼噏成露霜。沐浴丹渊中。照耀日月光。岂安通灵台。游瀁去高翔。(二十三)

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三十五)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五十八)

河上有丈人。纬萧弃明珠。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岂效缤纷子。良马骋轻舆。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欢笑不终宴。俛仰复欷歔。鉴兹二三者。愤懑从此舒。(五十九)

横术有奇士。黄骏服其箱。朝起瀛洲野。日夕宿明光。再抚四海外。羽翼自飞扬。去置世上事。岂足愁我肠。一去长离绝。千岁复相望。(七十三)

猗欤上世士。恬淡志安贫。季叶道陵迟。驰骛纷垢尘。寗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栖栖非我偶。徨徨非己伦。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七十四)(www.xing528.com)

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噏叽琼华。可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下学而上达。忽忽将如何。(七十八)

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乔。噏习九阳间。升遐叽云霄。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白日陨隅谷。一夕不再朝。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八十一)

在这些诗中,无论是隐士还是神仙,都以道家思想为渊薮,又不忘对儒术礼教的否定。在阮籍的诗歌中,仙境是基于现实生活的理想境界。因为现实世界局限了人、束缚了人、扭曲了人,难以在其中骋才适志,只有转而追求幻想中的理想境界,作为对现实世界的对抗与补偿。从这个角度讲,这类展现“游仙隐逸”情怀的诗带有深刻的现实批判色彩,其中的超世思想和傲世情怀,是深刻认识现实之后产生的强烈不满与抗议,从而表达了对自由的向往。建安以来,曹植大力创作游仙诗,借游仙以咏怀,确立了游仙诗在魏晋诗坛的地位,魏晋诗人也多有此类作品。阮籍则直接以《咏怀》为载体,在写出对现实的深切忧愤情绪的同时,传达出对游仙隐逸的渴望,进一步巩固了游仙诗的地位。

第三,传达“志在刺讥”意味的诗。

社会时事的讥刺是《咏怀诗》的又一重要主题。考虑到政治的高压和黑暗,大多数诗都写得曲折隐晦、扑朔迷离。钟嵘说阮籍诗歌“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卷上),主要就指这部分诗歌。只有少数几首写得明白易懂,如: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六十七)

修涂驰轩车,长川载轻舟。性命岂自然,势路有所由。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仇。更希毁珠玉,可用登遨游。(七十二)

“洪生”即“鸿生”,指大儒;“制度”即儒家礼法制度。不须细察,此诗是对儒家礼法之士的讽刺。在“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等句里,阮籍用反衬的手法,把“洪生”们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卑鄙龌龊的形象写得入骨三分。第七十二首则写那些追逐名利的人,驰轩车,载轻舟,不顾性命地唯利是图,不惜与亲戚骨肉反目成仇,人性尽丧。诗之结尾用《道德经》之义,主张毁弃珠玉,释放性情。

但大部分诗写得主旨隐晦,“归趣难求”。如:

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鸾鹥时栖宿,性命有自然。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二十六)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壹。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三十一)

第二十六状景,第三十一首咏战国史事。但同一般的状景、咏史诗不同,其主旨甚难考索。第二十六首诗多写山野景色,然皆是象征,有寓意附焉。其中以“荆棘”喻危乱,以“群鸟”喻群小,以“林中葛”喻趋炎附势之徒,而“鸾鹥”、“射干”则是诗人自譬,象征孤高不驯。将这些意象联合起来,则主旨大略可见,所谓“群小攀附,其势成焉;至人独立,曾不改乎其度也。”(朱嘉徴《乐府广序》)出现在第三十一首诗中的“魏都”、“梁王”也非偶然,而是“借战国之魏以喻曹氏”(《文选》李善注)。陈沆认为其本意是说“(魏)明帝末年歌舞荒淫,而不求贤讲武,不亡敌国,则亡于权奸。岂非百世殷鉴哉?”(《诗必行笺》)。

三、诗歌特点及成就

阮籍平日纵酒佯狂,任性而为,但规避政治,口不臧否人物,又极其谨慎。思想上醉心玄学,崇尚老庄;情感上激越深沉,喟叹生之维艰。这些因素使得阮籍的诗歌特点鲜明,艺术造诣很高,代表了正始诗歌的最高成就。

第一,《咏怀诗》有一种意蕴深沉之美。阮籍用深刻的哲理反观人生,将对人生的忧虑纳入道之无穷中加以审视,超越了个人生死,而达到“情伤一时,心存百代”(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的地步。钟嵘曾说:“《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归趣难求”就是诗歌意蕴深沉的结果。就艺术表现形式而言,这与阮籍多用典故,兼及比兴,善于烘托,加之情思深切有关,形成“文多隐蔽”(《文选》卷二十三《咏怀诗》李善注)的特征。在思想上,则与阮籍深会正始玄风,谙熟得意忘言之旨有关。这都造成了阮籍诗歌意蕴深隐的特点。

第二,《咏怀诗》有一种清逸玄远之美。阮籍深通道家,以之入诗,自然清逸玄远,这主要体现在“游仙隐逸”诗上。生存环境的恶劣,使诗人进退无据,常常在矛盾中挣扎。他在生活中纵酒放歌,在精神上则企图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一种超越生死荣辱,心神畅明,与道合一的人生境界。如: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四十三)

诗人向往化成一只作逍遥游的大鹏,自由翱翔在无何有之乡。再如: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寄颜云霄闲。挥袖凌虚翔。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十九)

清丽流畅的语言,瑰丽奇异的神话,使全诗生出一种清逸玄远的美感。

第三,《咏怀诗》创造了抒情诗的新形式。在诗歌发展史上,以系列组诗把情言志,这是阮籍所创立的抒情诗的新形式。左思的《咏史》、陶渊明的《饮酒》、庾信的《拟咏怀》、陈子昂张九龄的《感遇》、李白的《古风》等组诗的创作,都受到《咏怀诗》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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