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莫里哀一样,拉辛出生于中等家庭。他的父亲是巴黎东北50英里处米隆(La Fertè Milon)地方的食盐专卖商。他母亲是维莱——科特雷斯(Villers-Cotteréts)地方一位律师的女儿。她死于1641年,那时拉辛还不满2岁。一年之后,父亲也死了。他是由祖父母抚养成人的。他家中大多数是詹森教派的教徒,有一位姑祖母及一位姑母是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的修女。他本人16岁时也被送到小学校作修士,独处一室,与外界隔绝。在那儿他受到宗教及希腊语文两方面的严格训练,这两种修养对他以后的一生有很大的影响。他热爱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译按:希腊悲剧作家)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译按:希腊悲剧作家)的剧本,并且翻译了几本他们的作品。后来,他又在巴黎的哈可学院(Harcourt)念哲学和更多的古典文学。同时他也发现了少女或少妇的神秘动人之处。他和他的表兄维德(Nicolas Vitart)住在奥古斯丁码头(Quai des Grands-Augustins)。那位表兄经常来往于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和戏院之间。在这段时间中拉辛观赏了几场戏,同时也写了一本剧本交给莫里哀,但是写得并不理想,不能用来演出。莫里哀给了他100利维尔做稿费,并鼓励他继续努力,因此拉辛决定要终身从事文学创作。
他的亲友们被他的决定所震撼,又风闻了些他的桃色艳闻,于是送他去法国南部的乌泽斯(Uzès),同他做神父的叔叔学习做一名天主教神父,他被允许领一笔俸禄,只要他愿意专心念神学,成为神父的话。有一年之久,这位仍旧念念不忘巴黎的年轻诗人,以黑袍盖住了满腔的热情,定下心来念阿奎那(St.Thomas Aquinas,译按:意大利神学家),另加上一点阿廖斯托(Ariosto,译按:意大利诗人)及欧里庇得斯的作品。有一次,他写信给拉封丹说:
女人都是明艳照人的……身段苗条,肌肤白嫩。可是,在这儿第一件事,他们就叫我节制欲念,我只好绝口不提女人了。身处在一个祈祷之家,又作为一个受俸禄的神父,谈这些,会被认为是亵渎神明……他们叫我“做一个瞎子”,假使实在办不到,至少可以做个哑巴。因为我既然住在僧侣之中,就该做出僧侣的样子,就好像我在你们这群色狼中,也变成了一头色狼了。
不久,教会发生一些困难,允许给拉辛的圣职也变得不能确定了。拉辛自己也感觉到,牧师不是一种适合他的职业。他改变了装束,放弃了清高,于1663年回到巴黎。
到了巴黎之后,他写了一首抒情诗,得到皇帝100个路易的奖助。不久,莫里哀提供一个故事,拉辛根据这个故事,完成了他的第二部剧本《拉·泰拜德》(La Thébaöde)。1664年6月20日,莫里哀将它推出,虽然只不过演出了4次,流言却满天飞,很快就传到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去了。他的修女姑母写了一封信给拉辛,内容生动,文笔流畅,足可成为剧本中的一部分。这位姑母的写作技巧,与拉辛相比毫不逊色:
听说你计划最近到这儿来,我已向主母请求批准,让我见你……可是最近,我也听到一些流言使我深深地感到不安。写这封信时,我的心是沉重的,滴滴泪沾湿了我的衣襟。真希望我现在流的每一滴泪,都是为了在天主宝座前为你代祷,求他赦免你的罪而流下的。最叫我痛心疾首的是,听说你经常和一群声名狼藉,不准进教堂,不得领受圣体的人为伍……想想看,亲爱的侄儿,听到这类传言,我心中是多么的伤痛,多么的不安。你应该最清楚,我爱护你的这一番心意。我这一生,除了全心全意地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上帝的忠心仆人之外,几乎就别无他求了。因此,我请求你,我的爱侄,摸摸自己的良心,心平气和地仔细想想,你这样的行为,会使你陷入多么可怕的深渊啊!真希望,别人告诉我的这些传言都不是真的。假使,很不幸的,你不能及时回头,而仍然过着冒犯天主又使人类蒙羞的生活,你千万不要来看我。你想,我明知你的行为为人所不齿,又违背教义,我还能和你说话吗?但我依然每天不断地为你代祷,求天主赦免你的罪。你的罪能得赦免,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
上面这一段文字,是本书不大记叙的另一世界中的人所写的,其中表现了对宗教坚信不疑、对道德观念的重视。我们不能不对这女人寄以深切的同情。她既然能写出这封真情流露的书信,又为何不能找出一个借口,来改变她年轻时对法国舞台剧不良的印象呢?另一方面曾经在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教过拉辛念书的皮埃尔·尼科勒先生,在他发表的一篇公开谈话中,语气就没有这么温和了:
人人都知道拉辛写……舞台剧剧本……任何高尚人士都知道,这是一种不名誉的职业,如果站在基督教义或福音教训的立场来看,这是一种可怕的职业了。小说家及剧作家就像是贩卖毒品的人,他们制造的毒素,虽然伤害不了人们的身体,却污染了人们的灵魂。
高乃依、莫里哀及拉辛曾分别答辩了这项批评。拉辛是用十分愤怒的语气答辩的。但事隔几年之后,他为自己的鲁莽措辞感到非常懊悔。
他和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破裂后不久,与莫里哀之间也发生了裂痕。在1665年12月4日,莫里哀的剧团推出拉辛的第三部剧本《亚历山大》(Alexandre)。莫里哀的态度非常大方,他知道拉辛不认为他是一个好的悲剧演员,而且拉辛那时和他剧团中的不是演技最好而是最漂亮的女演员热恋。因此,他自己和贝雅尔都不参加演出,让帕克(Thérèes du parc)饰演女主角,并不惜投下巨额资本。虽说演出十分受欢迎,但拉辛对演员们的演技并不满意。于是他和皇家剧团合作,安排一次私人演出。他对于自己退出莫里哀的剧团,而把演出权交给莫里哀的竞争剧团的这一决定感到得意万分。同时他还说服了帕克小姐(这时已是他的情妇了),离开莫里哀的剧团,加入皇家剧团。《亚历山大》在新的演出场地波哥奈厅,2个多月的时间内,共演出了30场。这出戏,并非拉辛的不世作品之一,但使他成了高乃依的承继人,也是这出戏使他和评论家布瓦洛成为莫逆之交。当时拉辛大言不惭地说:“我在写诗方面有惊人的天才。”布瓦洛回答:“我要教你如何在艰苦中完成它们(指诗歌)。”从此之后,这位大批评家,开始引导诗人拉辛掌握正统文学的各种规定。
我们无法确知,拉辛下了多少苦工完成《安德洛玛刻》这本剧本。但无论如何,在这部作品中,他在戏剧及诗歌方面的天赋,已发挥到最完美的地步。在献给亨利埃塔夫人的叙文中,他曾提起,当他念剧中一段给她听时,她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事实上,这是一部恐怖的戏剧故事,并不是感伤剧。其中包括一切埃斯库罗斯(Aeschylus,译按:希腊悲剧诗人)和索福克勒斯所能想出的一切不可避免的灾难。故事的主题,是描述一段多角恋爱。奥勒斯德(Orestes)爱海米丽(Hermione),但海米丽却爱菲留斯,而菲留斯又爱安德洛玛刻,但是安德洛玛刻爱已去世的赫克托尔(Hector)。菲留斯是阿奇里斯(Achilles)的儿子,因他在希腊战胜特洛伊国一役中,立下功劳,被赐予三样奖品:伊比留斯(Epirus)由他统治;安德洛玛刻(赫克托尔的遗孀)做他的俘虏;海米丽及海伦(Helen)的女儿做他的妻子。安德洛玛刻虽然经常以泪洗面,仍然年轻美貌。她活着只是为了怀念她高贵的丈夫,同时也怕她惟一的儿子阿奚纳斯(Astyanax)遇害。拉辛为了更加戏剧化起见,使阿奚纳斯还活着,使这个人物成为决定其他各人命运的关联。有一天奥勒斯德,克莱特姆内斯特拉(Clytemnestra)的儿子,又是杀父者,以希腊特使的身份来到伊比留斯,要求菲留斯把阿奚纳斯交出处死,免得他将来为特洛伊国报仇。菲留斯以一段难以翻译,像音乐般优美的诗句,拒绝了他的请求:
他们惧怕赫克托尔及特洛伊国有一日会复活,
赫克托尔的儿子会取走我没有从他那儿取走的生命。
先生啊,对将来预测得太多,未免太杞人忧天哟!
那过分遥远的罪恶,现在我实在不能知晓。但,
想想过去特洛伊国的情况:
它也曾为它拥有坚固城堡而骄狂,
它属下的英雄斗士多于过江之鲫,
它几乎成为全中亚细亚的统治者。
曾几何时,我亲眼目睹它悲惨败亡的命运,
高塔被沙砾淹没,河水被鲜血染红,
辽阔的原野,一片荒凉凄清,只剩下
一个被锁链捆绑着的孩子。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怎么也想不到,
特洛伊将凭什么希望可以复国?
啊!假使我真想杀死赫克托尔的儿子,
为何迟至一年后的今朝还未下手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当普林(Priam)王的祭品呢?
他很可能是特洛伊战役中千万个死者之一,
那时,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无论年老的、年幼的,在奄奄一息时,虽无能为力,
仍要设法保护自己。
后来,胜利的狂喜使我们变得比本性还要残酷,
在狂欢作乐时,很可能迷迷糊糊屠杀生灵,
过去,我对那些被征服者的恼怒是很大,
但我能以残忍的行为来减低我的恼恨吗?
我能够罔顾我的恻隐之心,
而沐浴在一个孩子的鲜血中吗?
不!先生,让希腊去另找一个牺牲品吧!
让他们饶了特洛伊仅留下的最后一人吧!
我对特洛伊仇视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伊比留斯将要保留特洛伊所留下的最后一人。
但是,有一个漏洞在这里,菲留斯,也许是拉辛,弄不清楚他对那被征服者所生的同情,是否或多或少由于他爱上了那孩子的母亲呢?他甚至向她求婚(而他可以把她当奴隶看待),并愿领养她的儿子为自己的义子和继承人。她起先拒绝了,因为她忘不了被菲留斯杀死的丈夫赫克托尔,于是他以把她的儿子交给希腊人作威胁,她害怕了,终于答应嫁给他。可是海米丽是一个有毅力、有智慧、可媲美于麦克白夫人(Lady Macbeth)的女人,因为被抛在一旁而怨恨填胸。尽管如此,她仍然爱着菲留斯,决心要杀死他。于是她接受了奥勒斯德的一片痴情,但以他必须要杀死菲留斯为条件。奥勒斯德勉强同意了这个条件。剧中每一段情节与情节之间,人物和人物之间,都有利害关系的冲突。每个角色内心的复杂、矛盾达到极点。作者把这些描写得非常细腻,不亚于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后来希腊军队违反了圣规,当菲留斯在圣殿中与安德洛玛刻举行婚礼时杀死了他。海米丽听到这个消息,嘲笑了奥勒斯德一番,狂奔到圣殿,用一把刀刺进菲留斯的尸体,然后又刺向自己胸前,自杀而死。这是拉辛最伟大的一本剧本,足以与莎士比亚或欧里庇得斯抗衡。而且这剧本的结构很完善,每个角色都具有个性,演员都可以用生动的面部表情,或是激烈的情绪来表演。[1]再加上如此美丽、如此和谐如诗歌般的对白,自龙萨(Pierre de Ronsard)以来,法国人从未听过如此精美的剧本。
《安德洛玛刻》马上被认为是当代的巨作,使得拉辛成为高乃依的承继者,甚至高过他。从此拉辛便开始了他一生最快乐的10年生涯,成功的剧本,一部接一部地推出。他甚至敢以一部喜剧向莫里哀挑战。剧名为《当事人》(Les Plaideurs,1668年),是一个幽默的故事,描写一位贪财的律师,一个伪证者,一个贪污的法官。其中或多或少是拉辛的经验之谈。因为他打过一次官司,对打官司留下很坏的印象。有一次,他曾申请对一家小修道院收入的部分所有权,也获得了批准。但有一个修士,对他的权利提出异议,于是一连串的官司开始了。这段漫长的官司,使拉辛倒足胃口,终于放弃了。为了报复起见,他写了这个剧本。初演时,观众并不认为有什么可笑,等到这部戏在路易十四的宫中上演时,国王对其中的情节笑得前仰后合,终于使得一般大众改变了他们的看法。于是这部平凡的喜剧,达到了填满拉辛钱包的目的。
有一件小事必须要提一下。在1668年12月11日,拉辛的情妇帕克小姐,忽然在一种神秘的情况下死掉了,后文中会详细提到这件事。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找到一位女演员尚梅莱(Marie Champmeslé)。她有一个对她体贴入微的丈夫,和足以迷惑人的嗓子。拉辛避开了前者,对后者倾慕之至。他们两人的关系由《贝雷尼丝》一剧开始到《菲德尔》(Phèdre)一剧为止。在那以后,正如一位聪明人所形容,这位女士被“连根拔出去了”:她被克莱蒙—托纳尔(Clermont-Tonnerre)俘虏了。(www.xing528.com)
拉辛认为《布里塔尼居斯》(Britannicus)是他花费心血最多的一部作品(1669年),可是人们经常认为《布里塔尼居斯》、《菲德尔》及《阿达莉》(Athalie)这三部戏的成就都高于《安德洛玛刻》。对现代的读者来说,无论你对塔西佗(Tacitus,译按:罗马历史学家)的作品有多么喜爱,也会觉得这部戏的内容平淡无奇。其中包括一个泼妇阿格里平娜(Agrippina),爱发牢骚的布里坦尼克斯(Britannicus),胡言乱语的伯勒斯(Burrhus),品德卑下的纳齐苏斯(Narcissus),再加上一切邪恶的代表者——尼禄王。剧中没有一个角色有复杂的个性,也没有发挥演技的机会。更没有任何一处,让我们看到一个诗人的笔应该能写出的那种悲剧中应有的高雅动人气氛。
《布里塔尼居斯》是从塔西佗的恐怖故事中找来的题材。而《贝雷尼丝》(1670年)是描写一位皇帝的恋爱故事,由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译按:罗马传记作家及历史学家)的一则小故事改编而来的。“他极不情愿地,马上把满心不悦的贝雷尼丝从城中赶走。”(Berenicem statim ab urbe demisit invitus invitam,译按:此乃《贝雷尼丝》剧中有名的一句对白)台多斯王子在70年,围攻耶路撒冷(Jerusalem)时,爱上了犹太公主。虽然他已结过三次婚,这位公主还是跟着他到罗马去做他的情妇。可是,当他登上王位后,却发现罗马帝国不能容许有一个外国女子做皇后。他碍于皇室的尊严,只好忍痛地将她送走。这是一部充满柔情蜜意的戏,路易十四及一般观众都喜欢它。尤其是国王,他必定能欣慰地从《贝雷尼丝》形容那位年轻国王的荣耀诗句里,体会出是赞颂他自己朝廷的荣耀和种种胜利:
你曾看见过如此光辉灿烂的夜晚吗?
这些火把,这一堆堆的木柴和这点燃了圣火的夜,
那些老鹰,那些树木,那一大堆聚集着的子民,还有,这些军队,这些君王,这些大臣,这些议员,
都是为分享我爱人的光荣而来的。
紫色及金色的光,因为他的荣誉,而变得更加明亮。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他的光荣胜利作证。
我们所看见分散在各处的每一双眼睛,都含着羡慕的眼光,迫不及待的,把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位圣者的降临,今晚甜美的一切,
天啊,这些人是多么虔诚,多么心甘情愿哟!
把他们对他的信任,充分地表露出来。
无论由于何种人不能知的命运,使他降临人世,
而世人只要看他一眼,就能认出他,就是世界的主人。
有哪一个人见到他后,不和我有同感的,说出来吧!
我们看过这段文字后,就不难了解,拉辛能如此不露痕迹地拍国王马屁,还会不深受国王宠幸么?
拉辛还有几部不大重要的剧本,每一部到现在都还经常在法国剧院上演,其名称及写成的年代依次为《巴雅泽》(Bajazet,1672年)、《米特里达特》(Mithridate,1673年)——后者是路易十四最喜欢的一部。《伊菲革涅》(Iphigénie)完成于1674年。伏尔泰认为,它和《阿达莉》是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两部诗歌。《伊菲革涅》在凡尔赛宫的大花园中举行首演。由挂在橘子树及石榴树上的水晶吊灯照明,小提琴奏着优美的旋律,半数以上的社会名流观众陶醉在这飘飘欲仙的境界里。表演完毕,拉辛上台向观众致意,接受了他一生事业中最难忘的喝彩声。后来该剧在巴黎演出,3个月之内共演了40场。在那同时(1673年),他被选为法国国家学院的会员。这时的拉辛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但事实并不如此,这位大诗人仍有不称心之处。除非美丽被证明是永恒的欢乐,赞美声中,不夹任何反面的批评。拉辛曾对他的儿子说:“我所得到的喝彩,经常使我快乐无比,但只要稍微有一点对我不利的批评……所带给我的困扰,便远超过了因赞誉所得到的快乐。”他不仅性情暴躁、易怒、缺乏修养,而且只要有一句对他不利的批评,他必定加以反驳。在他事业最成功的时候,几乎半数以上的巴黎人,都在尽量找他的错处,甚至设法使他垮台。高乃依虽已作古,但他的拥护者,仍然记得他早期悲剧作品中英勇的格调和主题、他谈吐中流露的那种高贵气质,以及在舞台上,把荣誉和国家的地位看得比描述内心的罗曼史重要得多。他们批评拉辛贬低了悲剧的内容。因为他把下流人物的半疯狂情欲加入悲剧中,把对女人奉承阿谀的那种虚情假意搬上舞台,再用女主角的泪水浸湿这一切不雅。基于这些理由,他们下决心要把拉辛弄垮台。
当大家知道拉辛要写《菲德尔》这个剧本时,他的一群敌对者说服了尼古拉·普拉东(Nicolas Pradon)以同样题材写一部剧本和拉辛打对台。两部戏都是根据《菲德尔和伊波利特》(Phédre et Hippolyte)改编而来的,原著者是欧里庇得斯,他以极正统的拘谨格式,描写这个传说的故事。菲德尔是忒修斯(Theseus)的妻子,对忒修斯前妻所生之子伊波利特发生了一种不可控制的感情,可是伊波利特对女人的态度甚为冷淡。菲德尔因此上吊自杀而死,并写了一封报复性的遗书,控诉伊波利特曾企图破坏她的贞操。忒修斯一怒之下,把他无辜的儿子驱逐出境。过了没多久,伊波利特在特勒泽(Troezen)海边骑马时,不幸身亡。拉辛把故事的发生次序改了一下,他使菲德尔听到伊波利特的死讯后,服毒自杀。拉辛写的那剧本于1677年1月1日在波哥奈厅上演。两天之后,普拉东的剧本也在古里高(Guenegaud)戏院推出。两者在某一段时间内,获得同样的成功。可是普拉东的剧本早已被人遗忘了,而拉辛的却通常被人认为是一部最伟大的作品。菲德尔,这是所有法国女演员追求扮演的角色,就像哈姆雷特(Hamlet)对所有英国悲剧演员的吸引力一样。[2]拉辛,正统文学格式的典范,在《菲德尔》一剧中,除了罗曼蒂克的气氛之外,加上了菲德尔对她所爱的人的强烈欲望,还有伊波利特对Aricia公主的如火的热情(这点与传统不大相同)。菲德尔知道了伊波利特的这种情感之后,拉辛用令人如入其境的细腻方式描写一个女人对情敌的轻蔑、妒恨。除此之外,拉辛还加上一段令人惊心动魄的描述:伊波利特如何在海边,被受惊而发狂飞奔的马拖死的情形,由此来清醒一下被前面那段爱情故事弄昏了头的观众。
在《菲德尔》的序文中(这时他心里宗教的因素,已由于爱情因素的渐渐消失而兴起了),拉辛有意和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和好:
我不敢说这部剧本……是我所写得最好的悲剧……但我可以确定,在我所写的一切剧本中,没有任何一本像这部一样,把道德放在最重要的地位。剧中人只要有一点点罪恶,马上就被严厉惩罚,只要心中有了犯罪的意念,就被认为是真正犯罪一样的可怕。爱的缺点,也在这儿被认为是真正的缺点。情欲,在剧中提出来的目的,就是说明它是一切罪恶和祸乱的根源。邪恶,也用鲜明的颜色勾画出来,让人们看清楚并痛恨它的丑恶面目。抑恶扬善,可说是一个为大众服务的工作人员所应该努力的目标,有些行为虔敬、诲人不倦的知名人士,最近曾反对我写的悲剧,也许这部戏的内容,可以改变他们对悲剧的看法。因为作者在写悲剧时,将这些教育意义溶化在故事中,使观众一面观赏悲剧,一面接受教育。如果他们能正确地体会出此剧真正的用意,教育的目的就达到了。
阿诺德就是一位行为虔敬、诲人不倦的知名人士,对这篇新写的序文表示欣慰,因此他宣布了他对《菲德尔》的赞赏。也许在写这篇序文时,已经38岁的拉辛,渴望能安定下来,由绚烂归于平淡。这年(1677年)6月1日,他娶了一位很有钱的女子为妻,从此,他发现了家庭的温暖。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他更发现抚儿的乐趣大于最成功的演出所带来的快乐。敌对者的妒忌及奸险的态度,早已冲淡了他对戏剧的爱好。他把一切为编写剧本而写的故事大纲或笔记等等,都搁置在一旁有12年之久。他只偶尔写些诗或散文,内容主要是恭敬的、忠实地介绍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的历史。
有一件痛心的不幸的意外事件,打扰了他有规律而平静的生活。1679年,在审讯凯瑟琳·蒙瓦森被控毒杀罪的特别庭上,凯瑟琳·蒙瓦森指称拉辛曾毒杀他的情妇——帕克。蒙瓦森虽历历详诉,但没有确实的罪证。凯瑟琳·蒙瓦森知道她必定会判死刑,所以随便乱指控别人,对她不会有什么损失。同时,大家也注意到,她的一位侍从兼好友苏瓦松女伯爵,曾是《菲德尔》事件中拉辛的反对派中的一员。不管怎么样,1680年1月1日卢瓦写给警察局局长巴生(Bazin de Bézons)的一封信上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拘捕拉辛的皇家拘票会马上寄给你。”可是,继续调查下去,发现此案涉连到蒙特斯班夫人,于是国王下令,封锁审讯的一切资料,对拉辛也没采取任何行动。
路易十四仍旧对这位剧作家具有信心。1664年,他给了拉辛一份赏金。1674年,又给他一个在财政部的闲差事,年薪2400镑。1667年,他任命拉辛和布瓦洛为宫廷史官。1690年,拉辛成为国王的一般侍从,这又使他每年增加了2000镑的收入。1696年,他已相当富有,可捐一个皇家秘书的官位。
拉辛为着更好地完成他的“皇家史官”的任务,也是他从戏剧圈中退出的原因之一。为了更忠实地记下所发生的一切事迹,他陪伴着国王参加各项活动。空闲时,他留在家里,为了他2个儿子、5个女儿的成长而忙碌着。有时,孩子们吵闹得太过分了,他真希望他从前做了修士。如果不是门特隆夫人恳邀,拉辛也许永远不会写剧本了。门特隆夫人要求他写一个完全不包括爱情的宗教故事,给她所主持的圣西尔学院中的女孩子们来演出。《安德洛玛刻》曾经在那儿演过,可是卫道的门特隆夫人发现她们欣赏男欢女爱的情节。为了恢复她们虔敬的态度,拉辛写了《爱丝苔尔》(Esther)这个剧本。
他以前从未根据《圣经》故事写过剧本,可是他研读《圣经》有14年之久,对《旧约》中所有的复杂故事,都了如指掌。他亲自教导那些女孩子演她们的角色。同时,国王捐了10万法郎,资助她们订制剧中所需的波斯服装。当该剧首次演出时(1689年1月25日),路易十四是少数在场观赏的男士之一。后来由于教士及宫廷中人士吵着要看,圣西尔学院又演了12次这出戏。《爱丝苔尔》一直到1721年才正式开始公开上演。这时,路易十四已去世了6年(而宗教也失去了皇室的保护),因此,它演出的成绩平平。
1691年1月5日,圣西尔学院推出拉辛的最后一部戏《阿达莉》。《阿达莉》是一个邪恶的女王,她领导犹太人信仰异教,敬拜巴力(Baal)神有6年之久,后来,发生了一次教士革命,终于罢黜了女王的王位。拉辛的这部戏,只有对《圣经》的叙述方式十分熟悉,而且对正统的犹太教或基督教仍坚信不疑的观众,才能真正体会出它的含意。其他的人会对其中冗长的对白、严肃的内容,感到兴味索然。这部戏似乎赞成驱逐胡格诺派教徒,而使天主教这一派系得到胜利。在另一方面,也包括了大主教们对年轻的约德王(King Joad)的警告,即一段强烈要求废止绝对权利的话:
你是在离开皇冠很远的地方长大成人的,从没有亲身体会出它能害死人的迷人之处。你不知道拥有至高特权,是多么令人陶醉。懦夫们对你的奉承,多能迷乱你的心。很快地,他们就会告诉你一条最神圣的法律……必须服从国王。一个国王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他可以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而不惜牺牲任何事……啊!他们终于把最聪明的国王,带上了歧途。
这些话,在18世纪得到最多的喝彩。也许因此影响了伏尔泰和其他人的看法,转而认为《阿达莉》是法国最伟大的戏剧。后来,有些评论认为,这只是大主教们要求国王和大主教们彼此协调的辩白之词而已。
路易十四那时对宗教比拉辛更加虔敬,并不认为这戏中有何不妥之处,仍旧在宫中接待拉辛;尽管大家都知道,拉辛比较同情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1698年,拉辛终于失去了皇宫的宠幸。应门特隆夫人之请求,拉辛写了一篇陈情文,叙述路易十四在位最后几年中法国人所受的煎熬痛苦。当她念这篇文章给国王听时,国王感到十分惊讶,把文稿拿过来,问她作者是谁,她说是拉辛。国王听了勃然大怒:“难道他以为,因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诗人,就懂得任何其他事吗?因为他能写出最好的诗,就也想当宰相吗?”门特隆夫人为这事向拉辛致最大歉意,并保证这场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确实如此,不久拉辛回到朝廷中,被礼貌地接待,但他认为已不如从前那么受欢迎了。[3]
夺去拉辛生命的,并非是国王对他的冷淡,而是肝溃疡症。他曾动过一次手术,病势好转了一个短时期。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被欺骗,因为他说:“死神已把账单寄来了。”布瓦洛抱病前来探望他,坐在他床边,拉辛说:“我欢喜快乐,因为可以死在你之前。”他写了一份简单的遗嘱,其中最重要的一段,是对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的一个要求:
我希望死后把我的尸体送到田野波尔罗亚尔女修道院去,并葬在那儿的墓地里……我衷心地盼望主母及修女们能赐予我这份荣幸。我知道我不配得这份殊荣,一方面由于我过去生活上的不检点;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以前在那儿接受过最完美的教育,也在那儿见过最虔诚、最有耐心的模范人物,而我却没有好好利用所学到的这一切……正因为我冒犯上帝太多,也就更需要像这样神圣地方的人士,多多为我祈祷。
1699年4月21日,拉辛逝世了,享年59岁。国王继续支付给未亡人及遗孤们年金,直到他们家中最后一人去世为止。
法国人认为拉辛是他们国家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与高乃依代表了近代古典戏剧的最高发展。根据布瓦洛的意见,拉辛采取了所谓的“三联主义”,创造了所向无敌的独特编剧方法:把戏剧力量和感情,集中在一个情节里,故事发生在一个地方,一天之内结束。他避免有第二主题存在,也避免把悲剧喜剧混在一起。他故事中没有平凡的人物,完全是公主和王子、国王和皇后之类的。他戏中对白所用的词句,绝不包含那些在沙龙中或皇宫中不适用的语言。如果有一个字会使法兰西学院里的人皱一下眉头,他马上摒弃不用。他曾抱怨在他的戏中不敢描写吃的动作,可是荷马的诗中却有许多。他的目的是为了在文学中替法国贵族社会人士塑造一个谈吐和风度的典型。就因为这些特色,才限制了拉辛作品的范围。在《爱丝苔尔》之前,每一部新作品,和前一部的内容大同小异,所描述的感情也都差不多。
如果不考虑正统思想中所谓智慧表现在生命中,控制人的情感及谈吐的那种说法,拉辛是比较喜欢表达人们天生的罗曼蒂克思想及充沛的感情。可是高乃依所表达的情操是重视荣誉、国家及高尚人格。拉辛剧本的重心,在于描写爱情或情感。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觉得出迪尔费(d'Urfé)、斯屈代里夫人以及拉法耶特夫人的恋爱对他有很大的影响。他最欣赏的剧作家是索福克勒斯,可是他的作品使我们想起欧里庇得斯,而不是索福克勒斯。因为后者作品中的情节,经常因保守而庄重的表达方式,而不得不放弃对情感及热情的描述。在《哈姆雷特》或《麦克白》中,对用词方面的限制,比《安德洛玛刻》或《菲德尔》大得多。拉辛很坦白地说明他的看法是:戏剧的“第一规则”是“使心灵快乐,受感动”。他为了达到上述目的,经常和心灵打交道。他把戏中的重要角色(通常是女人),刻画成十分冲动而且有强烈欲望的人,因此他的剧本就成了以心理学方式描写情欲了。
他接受了正统规则中不得在舞台上表演暴露行为的限制,因此只用道白的方式表现情欲,这样使他的剧本十分拘泥于形式。其中必定有一大串念白,而且采用所谓的“亚历山大诗行法”,即每十二个单节成一行,一行又一行不停地念下去,终于使人感到沉闷而单调。在拉辛的剧本中我们找不到高乃依的那种自然而具有伸缩性、令人捉摸不定、富于变化的“伊丽莎白无韵诗行法”。为了使作品符合审美的格式,硬要把那种令人厌烦的单调内容,重复地运用在那么拘泥、简单的形式中,一个人需要花多少的心血,需要有多大的天赋,才能办得到啊!拉辛和高乃依的剧本是不适于阅读而适于听的,最好是夜晚在巴黎残老军人院或罗浮宫中聆听。
将拉辛和高乃依互相比较,是从前法国人的消遣之一。塞维涅夫人在看了《巴雅泽》之后,那时《伊菲革涅》或《菲德尔》还未推出,她以她一贯的热情作风宣布,她还是欣赏高乃依。在仓促中,她写出下面一段话,也许她的意见是正确的。
拉辛永远不会写出比……《安德洛玛刻》更好的剧本。他所有的剧本都是为尚梅莱小姐而写的……当他逐渐成长而不再恋爱时,大家就可分晓我的见解是对的或错的。因此,我们的老朋友高乃依万岁!请大家原谅以前写文章攻击高乃依的那些人吧!至少他曾写过许许多多令人振奋的高雅作品。
一般说来,这段话是所有具有高度欣赏力的人士都同意的说法。可是后来,伏尔泰负责整理高乃依的遗作,注意到这位伟大的剧作家的作品中,有许多误谬、生硬或夸张之处。他的这一发现,震惊了法兰西学院。他写道:“我承认,整理了高乃依的作品之后,我成了拉辛的崇拜者。”高乃依所犯的那些错误,由于时间的流逝,渐渐被人发现出来,也由于时间的流逝,而被人原谅了。高乃依没有拉辛所占有的一个优势:拉辛成名在他之后,把法国的戏剧由以前的水准,提高到与“元帅”或“Polyeucte”同样地位,比起《安德洛玛刻》和《菲德尔》把戏剧的内容以出神入化的情感、如诗如歌的对白表达出来要困难多了。拉辛和高乃依,是那个伟大世纪的阴阳两大诗人——以最有力的方法,表现了荣誉(阳)及爱情(阴)。必须把他们二人放在一起,才能领悟出法国古典戏剧的范围及力量。正如我们必须同时研究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才能评论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也必须同时了解贝多芬(Beethoven)和莫扎特(Mozart)二人的特点,才能窥知18世纪末叶日耳曼音乐的发展情形。
大卫·休谟(David Hume),一位聪明的苏格兰人,对法国语言及文学有很深的素养,认为就舞台剧来讲,“法国已超过了希腊,而希腊远胜于英国”。这种评语,会使拉辛本人惊异不已,因为他最崇拜索福克勒斯,认为他是完美无缺、无人堪比的。拉辛自认敢与欧里庇得斯比美。事实上,他的确可以与欧里庇得斯齐名,这是不含任何虚伪的评语。他把近代戏剧的地位,提高到一个水准,只有高乃依及莎士比亚曾经达到过。除了歌德(Goethe)曾尝试过外,其他的人,连碰也不敢碰。
[1]Monlfleury 因表演此剧,血管破裂吐血,不久便逝世了。
[2]亚当·密斯(Adam Smith)认为《菲德尔》是“最好的悲剧,也许,用任何语言来表达,都是最好的”。
[3]拉辛的儿子说:“他回过朝廷好几次,每次都有荣幸见到陛下。”圣西蒙的说法就完全不同了。他说:拉辛失宠,是因为他当着国王及门特隆夫人面前,批评斯卡龙的喜剧。“为此,那可怜的寡妇门特隆夫人脸红了,并不是为那残废者的名誉受到攻击而难过,而是因为拉辛竟敢在斯卡龙的承继者也在场的情况下,任意批评他。国王也感到很不好意思……结果是,国王把拉辛送走,告诉大家拉辛有事,必须回去……从此以后,国王和门特隆夫人再也不跟拉辛谈话了,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这段说明拉辛之所以失宠的话,现在大多数人都认为不足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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