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道生佛性义
说竺道生佛性义,当以五段明之。一实相无相,二涅槃生死不二,三佛性本有,四佛性非神明,五生公说之要义。
生公悟发天真(《僧传》谓时人语曰,生睿发天真),能深体会《般若》实相之义。《般若》扫相,谓相不可得。《般若》绝言,谓言不可执。故生公曰,得意忘象,入理言息。然则象虽以尽意,而不可有所得。言虽以诠理,而不能有所执。盖扫相即以显体,绝言乃所以表性。言象纷纭,体性不二。“万法虽异,一如是同”。(《法华疏》)真如法性,妙一无相。于宇宙曰实相,于佛曰法身。实相法身,并非有二。生公谈法性曰:“法者,无复非法之义也。性者,真极无变之义也。”(《集解》卷九)谈实相曰:“至像无形,至音无声,希微绝朕之境(朕下原衍思字),岂有形言哉!”(《法华疏》)谈法身曰:“法者,无非法义也。无非法者,无相实也。”(《维摩注》)然则法身实相,等无有相。故复曰:“悟夫法者,封惑永尽,仿佛亦除,妙绝三界之表,理冥无形之境。形已既无,故能无不形。三界既绝,故能无不界。”(同上)实相无相,超乎象外。“三界受生,盖唯惑果。”(《慧日钞》引生语)由诸惑妄,乃生横计。于是沉溺于骄慢,“横计于我,自为以善知”。(《集解》十九)沉溺于生死,而自居于横造。(《法华疏》云生死横造)沉溺于希求,或受人天,而横计之为福。(《集解》卷九,此善不受报义)如来大圣,以大悲心,深悯众生沉溺惑海,于是乃以言说为方便,而教人不著。以化诱为善权,而令人自悟。知教化为善权,故净土报应之说皆接引之言。知言语乃方便,则实相绝言超象之意益显。众生若能了实相之自然,诸法之本分(《维摩注》生云法性者法之本分也),悟经教“言虽万殊,而意在表一”(《法华疏》),则能“反迷归极,归极得本”。(《集解》卷一)得本即曰般泥洹。泥洹即返于实相,成就法身。竺道生曰:“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亦皆泥洹。”(《法华疏》)泥洹者,乃自证无相之实相,物我同忘,有无齐一,断言语道,灭诸心行,除惑灭累,而彻悟人生之真相。由是而有真我之说生焉。(此第一段)
法身真我之义,似与般若无我义相癥牾,而实则相成。《维摩经》有曰:“于我无我而不二,是无我义。”什公注曰:
若去我而有无我,犹未免于我也。何以知之?凡言我,即主也。《经》云,有二十二根。二十二根,亦即二十二主也。虽云无真宰,而有事用之主,是犹废主而立主也。故于我无我而不二,乃无我耳。
僧肇注曰:
小乘以封我为累,故尊于无我。无我既尊,则于我为二。大乘是非齐旨,二者不殊,为无我义也。
此均着眼于扫除情见之封执。诸法毕竟空寂,是非齐旨。然毕竟空者,空空之谓。其意在显实相,非谓顽空。既非顽空,则法身常住,意在言外。而竺道生注此经文则辨之甚明。其言有曰:
无我本无生死中我,非不有佛性我也。
佛性我者,即真法身。所谓封惑永尽,名虑永绝,非废我而有所建立,非绝三界而别树境界,《涅槃》破八例,乃谓我与无我并当破斥。有所建树皆成戏论,均当破斥。
诸法毕竟空寂,不能废我而有所树立,则亦不能于生死之外别言涅槃,于烦恼之外别证菩提。众生不见佛性,则菩提为烦恼;众生见佛性,则烦恼即是菩提。善乎,生公注《维摩》有言曰:
若投药失所,则药反为毒矣。苟得愈,毒为药也。是以大圣为心病之医王,触事皆是法之良药。
又《维摩经》云:“何等为如来种?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系佛种。”生公疏释颇可见其对于佛性之真意。其文曰:
夫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远更求之也。斯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实为悟矣。苟在其事,而变其实为悟始者,岂非佛之萌芽起于生死事哉!其悟既长,其事必巧,不亦是种之义乎!所以始于有身,终至一切烦恼者,以明理转扶疏,至结大实也。
夫至极之慧,本以众恶为种。又何能于尘劳之外建妙极之道,另求妙极佛性以为因耶!《涅槃》佛性本含识所有之真性。真理湛然不变,故生死寂灭,原无二致。苟见其理,心性之真自然流畅。即在生死中当下即证无生。“当下即是”虽后日宗门之言,而生公已意与密契矣。(上第二段)
依上所言,道生应持佛性本有义。然唐人之解释,则尝指为始有义。似失生公原旨。生所作《佛性当有义》早已佚失,其内容如何,不易推测。即“当有”二字之意为何,亦难武断。唐均正《四论玄义》卷七有曰:
道生法师执云,当有为佛性体。法师意一切众生,即云无有佛性,而当必净悟。悟时离四句百非,非三世摄。而约未悟众生望四句百非,为当果也。
据此“当”者,“当来”之当。佛性为众生净悟将来有之果。虽在体言,无过未现。(道生《法华疏》谓佛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又北本三十六,谓佛性非三世摄,可参照也)而对于众生未悟时,则得佛性为当来之果也。
又据吉藏《大乘玄论》卷三言释佛性者有十一家,其第八家以当果为正因佛性,即是当果之理也。又破此说曰:
当果为正因佛性,此是古旧诸师多用此义。此是始有义。若是始有,即是作法。作法无常,非佛性也。(www.xing528.com)
按佛性有“本有”、“始有”之争论。吉藏谓当果义是始有。但佛性本始之辩乃在南北朝群计竞起之后,强为分别,常至无谓。道生之时必无此争论也。
当果正因佛性义,吉藏谓古旧诸师多用此义,然未言及生公。均正谓此为生公所执,未知果何所据。但《大乘玄论》云,光宅法云以避苦求乐为正因佛性。并曰,彼师云:“指当果为如来藏,以有当果如来藏故。”据此则光宅法云有当果说。查《法华义记》虽非法云所撰,然要亦其弟子所记。彼书卷三释诸佛欲令众生开佛知见,言及当果。其文略曰:
今光宅法师解言“知见”只是一切(原文无“切”字)众生当来佛果。众生从本有此当果。但从昔日以来,五浊既强,障碍又重,不堪闻大乘,不为其说有当果。此当则有闭义。今日大乘机发,五浊不能为障,得闻今日经教,说言众生皆当得佛。此则是开义。
此文最可注意之点有三。第一,《法华》开佛知见,自罗什以来,即引之以契合佛性义。第二,此文申明“本有于当”之说。(此乃成实师之说,详下章中)第三,道生《法华经疏》言及开佛知见,则固直言本有。文略曰:
故言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中略)良由众生本有佛知见分,但为垢障不现耳。佛为开除,则得成之。
又《涅槃集解》卷一引道生之言,则明言本有。
苟能涉求,便反迷归极。归极得本,而似始起。始则必终,常之以昧。若寻其趣,乃是我始会之,非照今有。有不在今,则是莫先为大。既云大矣,所以为常。常必灭累,复曰般泥洹也。
按道生之言,实主本有。吉藏斥当果义为始有,不能谓为对生公之说而发也。且即据均正所言,生法师意一切众生“即云无有佛性”。夫言“即云”云者,已可见其意谓众生本有佛性也。
解生公说为当果义,乃出于白马爱法师。均正谓此师义为生公说之支末。其文略曰:
白马爱法师执生公义云,当果为正因。则简异木石无当果义。无明初念不有,而已有心,则有当果性。故修万行,克果,故当果为正因体。此师终取《成论》意,释生师意未必尔。(参看《涅槃宗要》所引)
此爱法师实不得生公意。盖既曰,无明初念不有,则非本有。曰已有心,则有当果,则是始有。《成论》之意,多持“本有于当”(详下章),谓佛性亦本有,亦始有。而道生之说,则言本有也。故均正谓生公意未必尔也。
复次,涅槃绝百非,超四句,何来本有始有之辩?故均正谓佛性非三世摄者,似得意之言。夫生公常言:“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后来种种辩论,生公必谓其“多守滞文,鲜见圆义”也。生公之谈佛性当有今不详知。然均正所解或近之。其所谓当来之果者,乃约未悟众生望四句百非而言,实非据究竟圆义。(上第三段)
中夏涅槃之争甚烈,可以《喻疑论》证之。其理由则必多因“真我”与“无我”及“神明”之义不同而生疑。据宗性钞《名僧传》卷十三,有问无我与佛性一段,即分辨佛性真义。此段未题为何人所作,但其文系“渐解实相”段之后。渐解实相之文,决出于慧观手。则无我与佛性段,或亦慧观所作。此段辩佛性义,当亦因涅槃义初出,为释疑而作。其文首曰:
又问无神我曰:经云外道妄见我,名之为邪倒。今明佛性即我,名之为正见。外道所以为邪,佛性以何为正?答曰:外道妄见神我,无常以为常,非邪而何!佛法以第一义空为佛性,以佛为真我,常住而不变,非正而何!问曰:何故谓佛性为我?答曰:所以谓佛性为我者,一切众生皆有成佛之真性。常存之性,唯自己之所宝,故谓之为我。
此辨无我与佛性之本相符契,毫无可疑。大体上犹是无死生中我,非无佛性我之意。按《喻疑论》有曰:“《三藏》祛其染滞,《般若》除其虚妄,《法华》开一究竟,《泥洹》阐其实化。”祛其染滞者,因小乘无我义,乃在除常人僻执。因计有生死中我,乃染滞之根基也。
《名僧传钞》同段,进而辟当时之执神我者。中土人士之唱神我,乃因信报应之说,故详辨之。其文长,兹不录。按《涅槃经》亦常辨佛性与外道神我之差别。但晓谕多端,如自心法,色法言之,如自眼识乃至意识言之,如自歌罗逻乃至老死言之,如自进止俯仰视臱等言之。经中反复申明,不止一处,然未有特标出报应者。此段特提出天堂地狱等语者,乃针砭中国当日之信仰。盖中国当日人士,均因注重因果而持言神之不灭,而与《涅槃》佛性之说相似而实冲突也。
溯自汉以来,中土人士,以神明不灭为佛性之根本义。及般若学昌,学僧渐知识神性空,法身无形,不来不住,而始疑存神之论。如僧睿《维摩序》所言是矣。(什公破神我,详第十章)此学说上一变也。及至泥洹始唱,有佛性常住之说。持论者复以存神之论相质难,是又学说之一大变也。因是生公为当世守文滞文者所共非议,被摈之机,导乎此矣。(上第四段)
总上所言,万法之真,是曰实相,亦称佛法身。法者,无非法义也。无非法义,即无相实也。实相无相,超乎象外。万象之与实相,死生之于涅槃,等无二致。无相曰无,万象曰有。有生于感,无生于解。扫除封执,实相即显。然万惑之体,本即实相。涅槃佛性,原为本有。而此万惑中本有之实相,原超乎情见。称为佛性,自非常人之所谓神明也。佛性之义,《涅槃经》反复譬解,不厌求详。(详解乃惧人之误执佛性,而转堕入封惑也)生公陈义,要言有三。一曰理,一曰自然(或曰法),一曰本有。《涅槃集解》卷一引生公曰:“真理自然。”生注《维摩》曰:“理既不从我为空。”(此句下文提出“有佛性我”义)《法华注》曰:“穷理乃睹。”(穷理,见法身之全也。睹者,顿悟也)皆所以状佛性也。此开后来以理为佛性之说,而于中国学术有大关系。《集解》五十四引生公曰:“夫体法者,冥合自然。一切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为佛也。”又曰:“作有故起灭。得本自然,无起灭矣。”(此言佛性常住)然则诸法实相,超乎虚妄(偏见),湛然常真。(《集解》同卷引生公曰:“不偏见,乃佛性体。不偏则无不真。”)故曰自然。自然者,无妄而如如也。因又曰法。法者无非法也。(佛即法,故实相曰法身)无妄则去惑。无非法则无相。(亦生公语,已见前)盖生公深有得于《般若经》扫相之义,而处处确然于象外,以体会宇宙之真,故其学称为“象外之谈”也。又宇宙真理,事本在我,不须远求。生公解佛性八德(《集解》五十一)有曰:“善性者,理妙为善,反本为性也。”又曰:“涅槃惑灭,得本称性。”盖佛性本有,反本而得。然则见性成佛(是由顿悟)者,即本性(或本心)之自然显发也。《涅槃》之学,由生公视之,盖真本性之学矣。此义为生公顿悟义之基础,于阐提成佛义亦有关,当于下复述之。(上第五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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