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道生事迹
我国译经,自道安之后大盛。道安在长安,所出多属一切有部。罗什在长安时,所出注重《般若》三论。昙无谶在凉州所译,以《涅槃》为要。竺道生者,盖能直接此三源头,吸收众流,又加之以慧解,固是中华佛学史上有数之人才。刘宋时人王微以比郭林宗,乃为之立传,旌其遗德。而释慧琳《竺道生法师诔文》,推崇亦备至。(《广弘明集》)文有曰:
乃收迷独运,存履遗迹。于是众经云披,群疑冰释。释迦之旨,淡然可寻。珍怪之辞,皆成通论。聃周之申名教,秀弼之领玄心,于此为易矣。
竺道生,本姓魏。《高僧传》曰:“巨鹿人,寓居彭城。(《诔文》彭城人,《宋书》九十七、《祐录》十五均同)家世仕族。父为广戚县令。(《诔文》、《祐录》同。广戚晋属彭城国。《宋书》作广武,则属雁门郡)乡里称为善人。生幼而颖悟,聪哲若神。其父知非凡器,爱而异之。后值沙门竺法汰(《祐录》丽本作法太道人,《宋书》法大,《诔文》法汰),遂改俗归依,伏膺受业。因从时习,故姓竺也。既践法门,隽思奇拔。研味句义,即自开解。故年在志学(《诔文》、《祐录》同,《宋书》作十五亦同),便登讲座,吐纳问辩,辞清珠玉。”《诔文》曰:
于时望道才僧,著名之士,莫不穷辞挫虑,服其精致。鲁连之屈田巴,项托之抗孔叟,殆不过矣。
竺道生不知寿若干岁,及生于何年。按南京瓦官寺立于兴宁年中(公元363至365年。《僧传》法汰及慧力传),竺法汰于兴宁三年随道安达襄阳,后经荆州东下至京都,居瓦官寺。简文帝敬重之,请讲《放光经》。简文帝在位仅二年(公元371至372年),其时瓦官寺创立未久。及汰居之,乃拓房宇,修立众业。(《高僧传·法汰传》)是汰之来都,在兴宁年后,简文帝之世也。(但《世说·赏誉篇》载法汰因王领军之供养,而名遂重。查王洽卒于升平二年[公元358年],其时法汰尚未共道安南来。《世说》所载,应为另一王氏子弟)汰后卒于南京,在太元十二年。自兴宁末至此,共二十三年。竺道生出家即在此二十三年间。据《高僧传》,简文帝请法汰讲《般若》时,黑白观听,士庶成群,三吴负帙至者数千。道生之出家,或在是时(公元371至372年)。又其后若干年,而道生年十五。(如假定在公元375年,而道生死于公元434年,则道生寿六十岁)又其后五年,当二十岁,受具足戒。《祐录》曰:“年至具戒,器鉴日跻,讲演之声,遍于区夏。王公贵胜,并闻风造席。庶几之士,皆千里命驾。生风雅从容,善于接诱。其性烈而温,其气清而穆。故豫在言对,莫不披心焉。”
《高僧传》谓生与睿公(当为慧睿)及慧严、慧观同学齐名。睿等三人均未闻其为法汰弟子。此曰同学,盖谓同学于鸠摩罗什也。慧观曾师慧远。然生公则未闻为远弟子。且法汰与安公同学,故道生与远公为平辈。至若世传道生入白莲社为十八高贤之一,亦不可信。
《诔文》谓生中年游学,广搜异闻。生公当于三四十岁时去扬都游学。先至庐山。即在其时,得见宾义学沙门僧迦提婆。查提婆在安公死(公元385年)后至洛邑。数年后乃至庐山。于太元十六年(公元391年)在山译《阿毗昙心》。(见祐录,未详作者序文,及远公序)至隆安元年(公元397年)提婆东下京师。道生应在太元之末数年至庐,得见得婆,从习一切有部义。按《名僧传钞》载《名僧传·目录》,其卷十如下:
《名僧传》第十(隐道下,中国法师六)
晋故章崐山支昙谛一
晋吴虎东竺道宝二
伪蜀郡龙渊寺慧持三
(中略)
宋寻阳庐山西寺道生十
(下略)
而《名僧传钞》之《说处》中,卷十则如下:
第十
昙谛讲《法华》、《大品》、《维摩》各十五遍事。
惠持九岁随兄(原作兑)同为书生,俱依释道安抽簪落发事。
惠持辞惠远之处,入蜀之时,契以西方为期事。
庐山西寺竺道生事。
慧远庐山习有宗事。
(下略)
据此,《名僧传》卷十首叙昙谛,内载其讲经事。(《高僧传》亦载之)次为道宝。再次为慧持,内叙与其兄慧远从安公出家及后入蜀事。及至第十传,则为竺道生。其中乃载有慧远庐山习有宗事。依此推之,竺道生或与远公同从提婆习一切有部之学。故《名僧传》于道生传中载远公习有宗事。据《祐录》载竺道生于隆安中游庐山,则生见提婆应在建业(提婆隆安元年到京师),然与上所述癥牾。且慧皎钞袭《祐录》之传,而“隆安中”三字则除去。可见皎亦疑之。又如生果于隆安中到匡山,并居彼七年。则其至关中,必远在什公入关数年之后。夫道生闻什之来,当急欲相见,必不若是迟滞也。
《僧传》曰,生常以入道之要,慧解为本。故钻仰群经,斟酌杂论。万里随法,不惮疲苦。后与慧睿、慧严同游长安,从什公受学。《祐录》谓慧观亦同行。慧皎《传》曰:睿、观二人,先游庐山。闻什公入关,乃自南徂北。据此则二人者当亦曾与远、生二公同习提婆小乘之学,后又共道生入关也。道生《诔文》叙生之见闻曰:
中年游学,广搜异闻。自扬徂秦,登庐蹑霍。罗什大乘之趣,提婆小道之要。(提婆指僧迦提婆。《祐录》十五《生传》改此为“龙树大乘之源,提婆小道之要”云云。乃误以宾学僧为《百论》作者)咸畅斯旨,究举其奥。所闻日优,所见逾赜。
生公在关中,众僧咸称其秀悟。按《续僧传·僧传》引王俭曰:“昔竺道生入长安,姚兴于逍遥园见之,使难道融义,往复百翻,言无不切,众皆睹其风神,服其英秀。”《肇论》载刘遗民与僧肇书曰:(www.xing528.com)
去年夏末,始见生上人,示《无知论》。
肇公答书曰:
生上人顷在此同止数年。至于言话之际,常相称咏。中途还南,君得与相见,未更近问,惘悒何言。
按肇公作书,应在晋义熙六年八月十五日。刘书则寄于前一年(公元409年)之十二月。在其前又一年夏末,生公南归至庐山,以肇著之《般若无知论》示刘遗民。盖为义熙四年也。生公想系下都,路经庐山,不久即东去。故《祐录》曰:“义熙五年(公元409年)还都,因停京师。”道生还都,止青园寺。宋文帝、王弘、范泰、颜延之均敬重之。(《僧传》)元嘉中年范泰因争踞食,上表文帝,帝并下诏答之。表与诏书均言及慧严、道生、慧观三道人。可见生公与严、观,盖朝廷上下所重视者也。
道生还京,《僧传》谓住青园寺。刘宋初有二青园寺。一见于《高僧传》,为道生所住。是晋恭思皇后褚氏所立,本种青处,因以为名。生既当时法匠,请以居焉。(景定至元二志谓在覆舟山下)一见于《比丘尼传》。业首尼所居,元嘉三年王景深母范氏以王坦之故祠堂地施与首起立寺舍,名曰青园。此寺似在前寺之东,故《比丘尼传》称为东青园。二寺一立于晋时,一立于宋元嘉三年也。道生住寺,后改名龙光。《祐录》谓道生未至庐山之前,已住龙光寺,《僧传》删此语,可见慧皎以为《祐录》误也。盖此寺乃恭帝时立,生公去庐远在此前也。
生公在匡山,学于提婆,是为其学问第一幕。在长安受业什公,是为其学问之第二幕。及于其于晋义熙五年(公元409年)南返至建业,宋元嘉十年(公元434年)卒于庐山。中经二十五年,事迹殊少见记载,且不能确定其年月。但其大行提倡《涅槃》之教,正在此时。是则为其学问之第三幕。
法显携来之六卷《泥洹》于义熙十三年十月一日译出,即在道生还建业后之八年。涅槃佛性之说,生公似早有所悟。其立顿悟佛性诸义,不知在何年。惟《高僧传》云,生因“潜思日久,悟彻言外”,则立诸义。似不必与《泥洹》之译有关也。《祐录》载之《出经后记》(全文见前)有曰:“愿一切众生悉成平等如来法身。”是译经时,众人已知佛性义为此经之特点。而彼《记》又曰:于时坐有二百五十人。而《喻疑论》谓有百余人。二数虽不同,然当时同情于斯经者要非只生公一人。斯经译后,引起学界之大波澜。慧睿《喻疑论》曰:
今《大般泥洹经》,法显道人,远寻真本,于天竺得之。持至扬都,大集京师义学之僧百有馀人。禅师(指佛陀跋多罗)参而译之,详而出之。此《经》云,泥洹不灭,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学得成佛。佛有真我,故圣镜特宗,而为众圣中王。泥洹永存,为应照之本。大化不泯,真本存焉。而复致疑,安于渐照而排跋真诲,任其偏执而自幽不救。其可如乎!此正是《法华》开佛知见。开佛知见,今始可悟。金以莹明,显发可知。而复非之。大化之由,而有此心,经言阐提,真不虚也。
慧睿痛惜时人之疑《泥洹》,而恶其唯相是非,执竞盈路。其谈“皆有佛性”,斥“安于渐照”,则全同情于道生之言论。《论》又曰:
此《大般泥洹经》既出之后,而有嫌其文不便者,而更改之,人情少惑。有慧祐道人私以正本,雇人写之。佣书之家,忽然火起。三十馀家,一时荡然。写经人于灰火之中求铜铁器物,忽见所写经本,在火不烧,及其所写一纸,陌外亦烧,字亦无损。馀诸巾纸,写经竹筒,皆为灰烬。
此事亦见于慧皎之《法显传》中。(稍不同)此经必当时已疑为伪作,故信之之人,必常引此事证其非妄。(《昙无谶传》所记盗《涅槃经》事,亦有同样作用)论文言“人情少惑”云云,即谓疑全书系伪造也。《弘明集》范泰《致生、观二法师书》有曰:
外国风俗,还自不同,提婆始来,义、观(亦作义亲)之徒,莫不沐浴钻仰。此盖小乘法耳。便谓理之所极,谓《无生》《方等》之经,皆是魔书。提婆末后说经,乃不登高座。法显后至,《泥洹》始唱,便谓常住之言,众理之最。《般若》宗极,皆出其下。以此推之,便是无主于内,有闻辄变。譬之于射,后破夺先。
此短简数语,直概括东晋佛学之全部历史。中国义学僧人,先谈《般若》,如道安、法深、法汰、支遁等皆是也。及提婆既来,而庐山、南京诸僧(即所谓“义观之徒”)乃从而竞学。甚至且有诽议《般若》者。《喻疑论》曰:
慧导之非《大品》,而尊重《三藏》。
《三藏》指小乘,慧导者或即因学有部,而指《方等》为魔书者也。及法显之六卷《泥洹》至,而宗之者亦大有人在。道生、慧睿、慧严、慧观皆信新说,而疑之者亦不乏人。如中兴寺僧嵩,信《大品》而非《涅槃》。(《中论疏》)《高僧传》谓其“兼明数论,末年僻执,言佛不应常住,临终之日,舌本先烂”。(《中论疏》所记颇不同)《祐录》卷五云:“彭城僧渊,诽谤《涅槃》,舌根销烂。”(此事不见《高僧传》,恐系僧嵩事误传)
《喻疑论》不知作于何时。然观其仅言及法显之《泥洹》,则必在昙无谶大本流行以前。范泰之书,系论踞食,同时并有书致王司徒诸公。王司徒者,王弘,字休元,元嘉三年(公元426年)正月为司徒。五年(公元428年)六月降为卫将军。八月而范泰卒。范泰致生、观之书中,亦仅言法显六卷本。则其时在元嘉五年之前,大本《涅槃经》仍未行世。睿公作《喻疑论》,范氏讥信《泥洹》者之“无主于内”,可见诽议新经之烈。新经之领袖当为道生,立佛性顿悟义。而性复刚烈(二字见诔),锋芒或太露,为时所忌。故诔文有曰:
物忌光颖,人疵贞越。怨结同服,好折群游。
此盖叙生公被摈事。其被摈之故,《祐录》、《僧传》均谓因立一阐提皆得成佛义。传曰:
又六卷《泥洹》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时大本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摈而遣之。(佛法:凡犯戒须于共住中忏悔或处罚,故罪犯受罚曰“显于众”。参看《僧传·道亮传》)生于大众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疠疾。若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之时据狮子座。”言竟拂衣而游。初投吴之虎丘山,旬日之中,学徒数百。(《祐录》不载生居虎丘事)其年夏,雷震青园佛殿,龙升于天,光影西壁。因改寺名号曰龙光。时人叹曰:“龙既已去,生必行矣。”俄而投迹庐山,销影岩岫。山中僧众,咸共敬服。后《涅槃》大本至于南京,果称阐提悉有佛性,与前所说合若符契。
范泰《致生、观二法师书》在元嘉三年至五年顷,生公犹住青园寺。但当在元嘉五六年中即被摈,何以言之?盖谢灵运为与严、观二师共修改大本之人,其修改场所应在京内。(严、观均京师僧)在元嘉三年以后,康乐只到京二次。第一次在元嘉三年,被征为秘书监,至六年乞假东归。此时大本未至建业。盖《祐录·道生传》曰:“生以元嘉七年投迹庐阜。俄而《大涅槃经》至于京都。”而隋硕法师《三论游意义》,亦谓元嘉七年《涅槃》至扬州。是年谢灵运因孟=陈其有异志,乃驰至京师。因大本适至,而与严、观二法师共改治之。时生公已自虎丘隐居匡山。故生公之被摈,应在元嘉五六年(公元428至429年)中也。
雷震青园佛寺,龙升于天,而道生去京,必为一时佳话。《祐录》无此段,岂疑之乎?据《宋书·五行志》,元嘉初年中常有雷震,尤以五年为甚。谓震太庙,破东鸱尾,彻壁柱。而《景定建康志》,以为龙见于覆舟山,在元嘉五年。(但原文所述颇有癥牾)岂生公之行在五年欤!但《祐录》卷二卷四,均谓景平元年译《五分律》于龙光寺,道生参与其事。青园如于元嘉时改名龙光,景平则不应称为龙光。龙升天之说,当为后出之神话也。
道生被摈,居于虎丘。虎丘有法纲法师,想即与谢灵运辩顿悟义之人。纲卒于元嘉十一年十一月。道生卒于其前一月。释慧琳为二人均各作《诔》。其《虎丘法纲法师诔》有曰:“怀游居之虎丘,悼冥灭之庐岭。”以意度之,系并哀二僧。或二人素相友善,则道生之居虎丘,或在法纲所也。(生公在虎丘说法,顽石点头传说,不知始于何时,《中吴纪闻》谓见于《四蕃志》)据《僧传》,生不久即隐遁匡山。《祐录》谓其至庐山在元嘉七年,不久《涅槃》大本至京师。经改治后,当送达庐阜。道生即讲之。(《三论游意义》谓观法师请生公讲此)大本中果有阐提成佛之语。京师僧人中,不但悟生公之卓识,而信《涅槃》义者当更多矣。道生《法华经疏序》曰:
聊于讲日,疏录所闻。述记先言,其犹鼓生。又以元嘉九年春之三月于庐山东林精舍,又治定之。加采访众本,具成一卷。(一字恐系二字)
元嘉九年(公元432年)春,生公居东林寺,再治《法华疏》。据《名僧传钞》,宝唱称道生为庐山西寺释,则生常住之处为西林寺也。《祐录》曰:
生既获新经,寻即建讲。以宋元嘉十一年冬十月庚子,于庐山精舍升于法座。神色开明,德音骏发。论议数番,穷理尽妙。观听之众,莫不悦悟。法席将毕,忽见麈尾纷然而坠。端坐正容,隐几而卒。颜色不异,似若入定。道俗嗟叹,远近悲凉。于是京邑诸僧,内惭自疚,追而信服。其神鉴之至,征瑞如此。仍葬于庐山之阜。(《僧传》文同,惟十月作十一月。按此年十一月无庚子,当是误写)
此完成其出都时“据狮子座”之愿言,证实其立说之不妄。南齐大明四年慈法师《胜经序》,亦谓生在元嘉十一年于讲座之上迁神异世(《祐录》),然宋慧琳诔文则毫未言及。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