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与整合
佛教传入中国,与儒道传统文化拒斥、渗透、融合,集数百年之英华,至隋唐完成自身中国化的过程,不仅形成了天台、华严、法相、禅、净等分宗并弘的寺僧佛教与寺僧佛学,而且,援孔孟老庄入佛,把觉悟的终极追求转向人的心性问题的探究,超越一切,普度众生的心外佛,一变而为人心本具,“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心内佛,外在的超越转向内在超越,实现了中国佛教的第一次革命。宋元以降,经历了鼎盛时期的中国佛教,思想理论的发展已臻极致,佛门的清规戒律,世俗的逻辑思辨留在了彼岸,清通简约、直接明快的方法也发挥殆尽,关注的目标也就转向整个社会。于是重铸了华夏民族的人生哲学,丰富了传统哲学的理性思维,陶冶了文人学士的审美观念,特别是禅宗直觉体悟、凝思寂虑、超二元对立的非理性、非逻辑的思维方式,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随缘任运的生活态度,澹泊自在、亦庄亦谐的审美情趣,直接影响了整个知识阶层,并向社会全面渗透,日复一日,积淀在中国文化的各个层面,以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面向世界,继往开来。在组织形态上,丛林寺院,星罗棋布;禅僧衲子,急抱佛脚[1]。佛门香火鼎盛,禅风炽如烈火,理论上虽无新的建树,方法上却花样翻新,从而把佛家义理推向“窄而深”的发展方向。简易直截的方法一变而为神秘主义;斗弄机锋,绕路说禅,目标置换而趋向奇诡怪戾之途。尤其自百丈怀海创禅院清规以下,僧人尽洗云游乞食,不事劳作之习,既以寺产奠定了佛门发展的经济基础,同时进一步巩固了佛教制度化的组织形式。“朝参暮请”之礼,“集众作务”之法,“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律己精神和自食其力的住寺原则,虽然维护了佛教组织自身的独立,保持了与佛教传统大体一致的戒律,凸显和合、民主乃至超世俗的追求,但寺产与宗门成固定的所有关系,使原本追求解脱的释伽弟子难免为寺产所累,封建宗法的社会关系乘虚而入,寺院因此成生利之所,僧人也便自然而然、心安理得地处运筹之境,登利禄之场。也就是说,宋元以下的中国佛教,一方面肯定了自身参与世间活动的价值,另一方面却又不能不削弱伽蓝的超越和民主意识。于是,或超亡送死,与鬼为邻;或厌世逃禅,神道设教,也流入左道而成奇衰。诚如汤用彤所言,虽有宋初之奖励,元代之尊崇,明清诸帝对佛教的诱掖或逢迎,然则佛教精神非旧,寺僧多乏学力,宗风衰颓,隋唐时期教理昌明过于六朝的景象丧失殆尽,“破戒僧人”层出不穷[2]。不过,佛教文化的全面渗透,显而易见蔚成士子学人研习佛典之风,佛学自然也就由缁衣而流入居士学者之间,佛教文化之花既烂漫于中华,也结成华夏文明之果。当然,佛教思想的全面渗透,及其导致的儒释汇通的思想整合,无疑强化了佛学的入世转向和参与精神。
19世纪末,国势凌夷,附庸风雅、浅斟低唱的宣政风流早已是明日黄花,威加海内、歌舞升平的康乾气象转瞬成过眼烟云。年少气盛之士无不疾首扼腕,倡言变法,以济时艰。然而,入清以来在严酷政治氛围禁锢中的传统文化,寻章摘句,成六经之奴婢;渐次输入的欧美文明,来源浅觳,且同民族心理格格而不相入,均不足以起衰振弊,承担救亡图存之重任。于此“学问饥荒”之时,思想界的有识之士,尤其是所谓新学家无不祈向佛学,欲冶中西、儒佛、新学旧学于一炉,以成“不中不西,即中即西”的新学问,从而使海蹈山埋,佯狂放荡,玄渺难测,凝思寂虑的佛学与当时社会思潮谐振,谱写出愤世嫉俗的慷慨悲歌。反观内照,以心性问题为中心,追求内在超越的佛学,“顿悟”而成关注国家兴亡,关注社会政治和人生问题的经世之学。历史上长期为僧团独家经理,且为释伽弟子终极追求、行为准则的中国佛学,率先走出封闭,索性由“山林”步入“闹市”,上契无生,下教十善,源出佛典,饰以南华,既补传统心性学说和经世之学理性思维之不足,亦表现对社会无痕换骨的期盼。正所谓“佛法不在缁衣,而流入居士长者之间”[3],于是以居士、学者和寺僧三种不同形态的佛学,直接参与当时学术界古今中西文化之争,与传统、西学成鼎足之势。佛学的多元化,实际上标志着20世纪中国佛教与以往不同的多元发展的趋势。
可以这样说,在形式上,由单一的寺僧佛学,衍化为居士、学者佛学三种形态,呈多元发展之趋势,推动了近现代社会的变革;在思想内容上,超越回归参与,出世呼唤入世;高蹈佳遁,空灵幽隐一变而为回真向俗,救亡图存。如此世俗化的总体态势,显然根植于佛教理论上的系统整合,自然也就推进了中国哲学的革命。中国近百年的佛教和佛学,就是在多元发展和系统整合中,将晚清佛学的伏流汇聚而成系统的理性思维和和科学思潮,在新的社会环境中与时俱进,并走上复兴之路的。
毫无疑问,20世纪佛教的复兴,以及多元与整合的形式和内容,是佛教顺应文化发展的总体趋势,按照时代的需要所进行的科学与理性的自我调适,而非与历史断裂的全面创新或重建。佛学的双相否定,双向价值取向,宗教社会功能的二律悖反,同样为佛学百年的涉世精神奠定了理论基础。佛家追求超现实的觉悟,关注的却是“有漏皆苦”的芸芸众生及“如梦幻泡影”的现实社会;佛说“无常”、“无我”,却又强调反求自心,不仅超越个体,而且寄心于与本体合一,包容一切,创造一切的主体意识;佛门“缘生”之理,假、空、中三观之论,以超二元对立的创造性思维,谈超时空、超世俗的无尽因果,同时公然取儒道心性之学,承负之说,宣扬善恶果报的行为准则,及扬善惩恶的社会道德。它以人生为苦,对彼岸世界的向往,既是对社会、人生的否定,表现为遁世思想,又批判俗界,以济世度人为己任,熔铸了强烈的入世精神;既以“无明”否定人性,追求“觉悟”的佛性,再由佛性复归“本净”的人性;否定现世而趋向净土,并将净土置于现世;既以灰身灭志的绝世思想企求自我解脱,又以入世之激情,点燃觉悟,普度众生。正是如此系统的理性思维,八面玲珑的说理形式,为百年来的佛教提供了入世转向的理论基础,为佛教文化研究开拓了更为广阔的领域。
佛门三宝,僧是宝中之宝。他们既是佛的继承人,又是法的载体和弘扬者,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历史的还是现实,思想的还是组织的,寺僧都是佛教和佛教文化的主体。然而,自宋以下,与佛教文化广泛渗透的同时,佛教组织迅速膨胀,僧之素质却良莠不齐,僧材摧萎,每况愈下,早已非六朝隋唐光景。入清以后,诸帝尊崇佛法,至乾隆十九年(1754),又通令取消官给度牒制,在社会上为出家大开方便之门。寺院也顺水推舟,滥剃度、滥传戒、滥住持,三滥不绝,寺僧既乏学力,又多破戒,半起白徒,何论经教?甚至以贩卖如来家业,侥取货利为常事。诚如敬安所言,“池无九品之花,园有三毒之草”[4],佛教自身发展已成强弩之末。庙产兴学之风潮,豪强、军人对寺产之侵夺,犹如雪上加霜,使原本趋于衰颓的佛教,尤显出下世光景。如此,内部就衰,外部国势危殆,加之学术上避虚趋实之风,佛教也就非变革无以图存,非与时代潮流相结合无以求发展。于是僧宝也在千古未有的变局中,以复兴佛教为己任,在科学理性和文化多元发展的态势中,藉佛法净心、救世的道德理想和社会功能,实现对佛教度人济世思想的科学和系统的整合:
变成佛的超越追求,为成菩萨的救世精神;
融上求佛道的终极关怀于下化众生的实践理性之中;
对彼岸净土的关注反归人间净土的建设。(www.xing528.com)
总之,20世纪的中国佛教与寺僧佛学同样以理性的思考,在自救的“救僧运动”中,致全力于人间佛教的崛起,以回应西方文明的挑战和文化发展的科学趋势,表现出忧国忧民、救亡图存、全方位参与社会生活的社会意识和进取精神,以及鲜明的保教扶宗,即“卫教”的特色。如虚云、敬安、印光、太虚、弘一、能海等,在佛教复兴和人间佛教建设方面各领风骚,影响及于今日而绵延不绝;对湮灭不传的法相宗繁难艰涩的名相分析也起到了推涛助浪的作用。
居士长者研习佛典,也是佛学理性化的推助力量。以金陵刻经处为中心的居士道场,独树一帜,桃李悉在,跻身弘扬佛法之前列,大有取代僧宝而为佛教文化主体的趋势。
居士佛学导源于雍乾年间,雍正以超等宗师自居,自号圆明居士,编撰语录,干预僧诤;至乾隆时彭绍升开其端绪;龚自珍、魏源受菩萨戒推波于前,杨文会“栖心内典”,“专以刻经弘法为事”而助浪于后,不仅今文经学家,包括康(有为)门弟子顶礼佛法,乃至治学严谨,以科学考据为长的社会精英,“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会”,“往往推挹佛法”,“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5]。徐蔚如创北京刻经处于北方,在京城发起讲经会,1935年后,每晚讲经天津功德林。南杨北徐,遥相呼应,僧俗各界尊称之为华严二大师。杨门弟子欧阳竟无在金陵刻经处、祗洹精舍的基础上建支那内学院、法相大学,专弘玄奘之学;韩清净设三时学会于北京,亦倡导唯识。南欧北韩,均以唯识学饮誉当时,但方法进路迥异。欧阳力主抉择,扼其大意;韩氏则穷究瑜伽,旁及十支,即所谓一本十支。另有蒋维乔显密兼备,首先于东南大学讲授佛学;刘洙源晚眈禅悦,创佛学社于成都,独领讲筵十余载。如此南北东西,性相禅净,交相辉映,蔚为居士佛教、居士佛学之大观。清末维新派、革命派思想家,以至民国时期的著名学者,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杨度、熊十力、汤用彤、粱漱溟、周叔迦、米芾煌,以及胡汉民、陈独秀等,也都公然为佛弟子而兼治佛学,促使专重信行的佛教,跻身于并重知解的大雅之堂。居士佛教和居士佛学,刻经、兴学,而立足于“弘法”,推动了近代佛教文化的长足发展。
普泛地讲,当时佛教学者多为居士,但他们与纯粹的居士不同,对佛学立足于求知而非基于信仰,是历史、理性的分析而非“结论后的研究”,重在知解而非信行。不过,他们对佛学的知解也有两个不同的进路,即直接关涉人生、社会,重铸圣王人格的人生观,济世度人、救亡图存的通经致用之路,与以历史、理性,考据、诠释佛教和佛教义理的探赜索隐之路。前者如康有为的佛教救世主义,梁启超的东方人生哲学,蔡元培的佛教护国论,杨度的逃禅,大多是从普遍的意义上彰显佛教陶冶心性,突出表现为佛教对人生观和经世思想的影响。后者则是对佛教历史、哲学、语言文字的研究,而表现为纯粹理性的学术性格。
整个20世纪佛教之复兴,有得于寺僧以“卫教”为重心的人间佛教建设,有得于在家居士志在“弘法”的刻经兴学,更有得于思想家对佛教全面、深入的条分缕析。复兴的佛教,除涵育直面惨淡人生的参与精神外,原本重信行,即修证型的佛教,越来越趋向于知解。以求知、求真为不懈追求,在无涯的学海中长袖善舞的知识分子,也就祈向佛学,在汪洋恣肆的佛教历史、典籍中纵横捭阖,学者型的佛教应运而生。他们不仅重视佛法的思想内容和社会功能,而且着意于佛教的历史演变与文化的渗透和积淀,于是通经致用,于是探赜索隐,分途并进,表现与前此以往任何时期不同的,重知解的鲜明特征,使佛教登上了科学研究、现代化教育的大雅之堂。一位日本历史学家说,清末学者“公然为佛弟子以研究佛教者,实最近八十年内所起之新现象”[6],一语道破独辟蹊径的学者型佛教,但开风气的历史功勋。
中国学者,因传统文化的孕育,立身行事,夙以天下为己任。立天地之心,立生民之命,继往圣之绝学,以开万世太平于当时,于是乎忧国、忧民、忧世纪之苍生。与以往不同,清末民初,朝代更迭,“万代不易”的“家天下”,超稳定的封闭结构——封建政体寿终正寝;西方文明进逼,多元文化兴起,打破了封闭地域的封闭文化,动摇了思想界传之数千年“经学一尊”的地位[7]。“姬孔之言,无复挽回之力,即理学也不足以持世”[8],现实世界的没落为新思想的诞生清扫出一块空旷之地,社会革命呼唤着哲学革命。于是,屡经丧乱的知识分子,逐渐由皓首穷经,以经学形式论证王治问题,转向谈空说有的辩证思维,藉形上之学探讨心性问题和经世理论,并在不同的学术领域,以同情理解的态度,平情立言,钩深致远,为释氏之学广搜精求历史和实验的证据,推动了新时期佛教哲学、历史、语言文字多学科的发展以及科学方法的建设。他们或以己意进退佛说,“六经注我”,借佛家无常、无我,即“空”的否定性思维,浇胸中之块垒,于佛法中求世法:识心见性,独善其身,普度众生,兼善天下;或以系统理性思维诠释佛学,“我注六经”,以三性、六尘、八识、缘生、因果、真如,诸如此类佛家之范畴,以及有无之辨,宗、因、喻三支说法的因明逻辑,探求人的本质,人在社会自然中的位置,人的认识来源和藉以实现认知过程的形式,由是建立以人为本位,以心识为本体,并从本体高度反观人生的新学问,即以佛学“淬砺其本有而新之”[9]的新的世纪哲学。前者是“回真向俗”,下教十善;后者乃“转俗成真”,上契无生;皆以济学,进而利生为特征,为复兴的百年佛学增添了异样的光彩。
寺僧、居士、学者不同形态的佛教与佛学,在中国近代佛教史上成鼎足之势,或重在卫教,或志在弘法,或意在济学[10],济思想革新之学。形式不同,重心不同,但皆以入世思想整合释尊之教,在发起信心,救亡图存的社会革命,以及淬砺本有,弃旧图新的哲学革命的社会思潮的洗礼中,以通经致用,探赜索隐两条道路复兴并通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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