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年至1874年),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著名的哲学家。
索菲·瓦兰(Sophie Voland)是德尼·狄德罗的妻子。
自早晨起,我听见我的窗户下面有许多工人。天还未明,他们手中即拿着锄头、铲土并推车。他们吃一块黑面包,从川流不息的小溪中取水解渴。到了午刻,在粗硬的地面上睡一小时,旋又从事工作。他们很快乐,他们唱歌,嘲笑,并且说些粗野的笑话以助兴。到了晚上,他们在浓烟四布的窑炉边遇着他们一丝不挂的孩子们,此外家中还有一个丑陋而污秽的妇人和一张干草垫着的床。然他们的命运既不比我的坏,也不比我的好。请你告诉我,你已经遭遇过一些不幸的事,你觉得现在比过去更艰苦些么?——一种思想从我的脑袋中逸去,我便紧紧地追着它,在整个的早晨中,我竟为此所苦。我是很悲惨地落下来了,并且听见说那普遍的不幸的状况。我本来没有一点胃口,却在盛筵上就食,我的肚子中还满满地装着昨天的食物,此时又加上新的。我拿着一根棍子去散步,藉使消化加速,觉得爽快一点。回来后,就在赌博场中消磨无聊的时间。我有一个男朋友毫无音讯。我急欲见的女朋友也还在天涯。
在乡村中有烦恼,在城市中也有烦恼,到处是烦恼。唉,凡不认识烦恼的人,不能算是人类的儿子。一切东西都毁灭了,好的由坏的毁灭了,坏的由好的毁灭了,而生命也是虚幻的。
明天晚上或星期一早晨,我们也许要到城市中去玩一天。
我将去看我所急欲见的女朋友,并且将再遇着我那毫无音讯的缄默的男朋友。但是到了异日我又会失去他们,幸而和他们距离愈近,便觉得我将愈加受别离之苦。
世间事情总是这样的。你要左顾右盼都可随意,可是到处都遇着一片伤残你的卷曲的玫瑰花叶。——我爱我的索菲,因为体贴她,我的眼光遂不注射到别种利益上去了。我在世界上所能遇着的不幸事件只有一桩,但这桩事是曾发展并且呈出百数十种图样在我面前的。一天过去了,她如没有写信给我,“她怎么样,病了么?”于是种种幻想震撼我的脑子,使我受苦。她如果写了信给我,我要是懂错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字,我会发癫了。
人不能使他的命运改善或恶化。他的幸与不幸是由一个有威权的星宿注定的。爱的愈多,则对于每个的感情便愈少。爱的是唯一个,则一切感情都集中于此了。这就是贪夫的宝贝。
可是我感到我的消化不良,所有这些悲观的哲学都由一个腐败的肚子而来的。但无论肚子是装得太多,或是十分空虚,无论是悲愁或快乐,我的索菲,我爱你始终如一,不过感情的色彩不是相同的罢了……(www.xing528.com)
1759年11月1日于格兰瓦尔(Grandval)
现在雹雪交加,风雨并至,正是一种可怕的天气,同时从索西来一批旅客到我们这里。人数约十个或十二个,都粗笨而高大。初时非常吵闹,但经过种种软语温词——这是重见他们的妻子和狗时必须尽量使用的——之后,就安静些,并且对于千百种无关紧要的事闲谈起来了。谈到购买和器具,那位男爵说,他察出我们风俗的腐败,而国民的嗜好减少也影响到每种秘密器具(Geheimmobel)的数量上去了;反之,我说,我看见只有一桩事,就是,人们现在恰和从前一样恋爱,并且必须多写一点情书。有一位德特(d'Ette)姑娘从前和天使一般美丽,但她除掉一个活跳的小鬼的精神外,别无余物,她答道:要真正恋爱,人们现在是太放荡了。我说,从前人们比现在更加纵饮,赌博也不见得少些,他们打猎,骑马,放枪,踢球,住在家内,有一小群朋友,光顾旅社,不准青年人加入好的集会,至于青年女子差不多是离群独处,即使母亲也不甚见客,男子在一边,女子另是一边。
现在人们杂处,让十八岁的青年加入集会,赌博在于消遣,居住各别,小孩们同睡在一个房间,大人各有特别的房子。生活是分成两种职务,即风流与职业。人们或者是和他们的受保护人或是和他们的爱人在他们的房间或屋子中共同生活着。
你只试想一想,一个民族忽然普遍地倾向音乐,从前人们的确没有做过这许多著作物,唱过这许多谬误的歌词,演过这许多不好的戏曲,可是一切具有著作或表演才能的人也必定因此表现出来;从前人们从没有听过如此好的音乐,唱过如此好的歌词,也从没有计划出如此美的音调。现在是实际的应用。风流的精神既是普遍的,现在比从前或者更淫荡,虚伪,不道德;可是也更靠得住,更诚实,更多高贵的结合,更多爱情,更加体贴,更多历久不变的热情。因此生长出来的人是热烈地爱人,热烈地被人爱,爱人的十分热烈,被人爱的也十分热烈。其他每种事情也是如此受支配的,人们对于事情的关涉愈多,那么,使他们得到好处的愈多,使他们得到坏处的也愈多。
当立法者公布一种法律,有什么结果呢?他使五十个坏人有犯法的机会,十个好人有守法的机会。那十个好人将因此更好一点,那五十个人将因此更坏一点,而人类也将获得一点谴责和赞赏。为人民立法,就是指将他们对于好的和坏的活动力提高起来,就是指——如果可以用这样言语表现出来——鼓励他们达到大犯罪和大善行的境界……你试想在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敢于危害王子的生命,他被人捉住,受过裁判,用铁钳子擒着,用煮沸的铁水去灌注,绑在伸肢刑架上,然后用马分死。人们将可怕的判决词念给他听,并且听他讲过话,于是冷清清地说道:“这一天将很苦啊!”我即刻就幻想着,在我的旁边必须有王侯这一类的一种心灵存在着,他应一种普遍的或个人的大利益的要求,毫不变色地牺牲着。怎样呢!犯罪当具有一种热忱,这是美行所不能达到的么?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点东西——即美行——能够发出一种真正的和恒久的热忱么?在美行这个名称之下,我是指——这是你很能领略的——光荣,爱情,爱国心,总之,指伟大心灵的一切动机。此外,那些要作惊天动地举动的人是被毫不为他们所主宰的原因所推动,有些人投入光荣的一边,有些人投入不光荣的一边。谁为我们创造我们的命运呢?谁发现将来呢?
1760年10月15至20日于格兰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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