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原名余勋坦,1931年11月11日出生于成都,四川金堂人,当代诗人。1947年入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转习新文学。1949年入四川大学农业化学系,写作愈勤。新中国建国后,历任《川西农民报》副刊编辑、四川省文联创作员、《星星》诗刊编辑、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后在中国作协四川分会专门从事创作。著有诗集《告别火星》、《流沙河诗集》。
何洁,原为成都川剧演员。她了解了流沙河的不幸之后,于1966年来到他的身边,并于农历七月初七夜成亲。
我的洁:
那天傍晚送你上车后,我急步归去。在半路上天就黑尽了。巨大的苍龙七宿正在缓缓地从东方天际升起。列星灿然,都在向我笑。我平生第一回发现星空是这样的亲切,这样的美丽。那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星该会羡慕我们吧?我们将一年相逢十二次,他们却只有一次。
我在路上居然唱了一支歌,那是《燕子》。我很久没有唱过《燕子》了。我唱,泪水都给唱出来了。我这《燕子》是对你那《魂断蓝桥》的回答。我的织女星,但愿命运不要捉弄我们,但愿你永远是我的织女星。
我回溯了你我的萍水重逢。可惜契诃夫早已不在人间,不能把这素材献给他了。
说实在的,刚见面的时候,我是不喜欢的。我以为你是被一般女性共有的好奇心所驱使才来看我的,正如游人到百花潭去一样。我坐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接受着你的观察,毫不在意。后来你提及1957年夏天在骊山上见面的往事,以及其他一些快要被我遗忘了的往事,使我惊异,使我感激。想不到在这茫茫人海之中还有一个多情的女子在关心着我。12年前,也曾有异性向我告别时说:“无论我在何处,哪怕天涯海角,我都要默默地关心着你,直到死!”后来她却疯了,至今生死不明。从那以后,我的世故渐多,尝到了人情的冷暖与世态的炎凉,看透了人的虚伪,愈觉得人间最可珍惜的是一片真情。
我有幸重逢你,就像风雪之夜的迷路人突然发现眼前有一扇明亮的窗子。那一盏荧荧的灯火给人多少温暖啊!我明白了,驱使你来的绝不是好奇心。你是另一种女性,与我曾经交往过的大不相同,其差异如水晶与冰块,虽然都是透明的固体。可是我仍然疏远着你。你要留我在成都玩一天再回老家去,我婉言谢绝了。不是无情,而是怕,怕这偶然的重逢使我长久地在思梦中萦绕着你。这样的痛苦我从前尝得够多了。我的生命早已进入夏天,不会再开花了。于是我强作欢态,还用你的姓名开玩笑,说那翻译成白话就是“多么的干净啊”。我不像你学过表演艺术,可是我做戏却比你高明。在法国梧桐树下握手分别的时候,我的戏终于做不下去了。我明明看见你的眼睛在说话。只一瞬间,我就识别了你的无声的语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你,也为了我,我应该留下来,留半天也好。但我终于登车而去。原因是还有两个局外人在我身旁,我不得不顾全自己的面子。我太矜持了,太虚伪了,太胆小了。车行后,若有所失,望着天空苦笑,心想着命运这东西太会捉弄人了。八九年漫长的日子里,竟不容许我们见一面,偏偏要安排我们的重逢在离别的这一天。
回老家后,郁郁少欢,看见报纸上滚滚黑云,大难将至,又在点名批我在九年前即1957年犯的大罪了,心中害怕,更加思念你。聪明的小弟弟看透了我的心事,劝道:“九哥,过两天我们到成都去看何姐。”我不好意思回答他,却想起了一首外国诗:
他们分手了,在骄傲的默默无言的痛苦中。
可爱的人啊,从今后只能在梦里偶然相逢。(www.xing528.com)
死神降临了,在来世终于又有见面的机会。
可是他们啊,再也记不起对方的笑貌音容。
我寄希望于渺茫的未来。我不知道今后是否能来成都;来了成都,又不知道是否敢去看你;去看了你,也不知道你是否会笑我唐突。我想给你写信,却不知道怎样下笔。柔弱,多疑,矜持,自苦,这就是我的性格,没出息的性格!洁,你快骂我一顿吧!骂吧!要不然你就哭一场也好,为了我的不中用,我的可怜的无能!
这些年的坎坷途程,使我对人间最美好的感情产生怀疑。屠格涅夫一生都在写爱情,却始终不肯认真结婚。他写出了使千千万万读者入迷的阿霞,却没有一个阿霞爱他;和他同居的是一个庸俗的法国歌女。“生活不是小说!”难怪人们用这句话来教训那些天真的少男少女。在生活里,我只看见变相的买卖和生理的需要,很少看见过纯洁的爱情。我只看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很少看见过共患难同辛苦的夫妻。人们喜欢罗米欧与朱丽叶,原因何在?就在于人们实在太缺乏那种一往情深的灵魂。你不要认为我是由于倒霉才骂人。不是,我仔细地观察过,思考过,判断过,得出了一个可惊可怪的结论:这些年来,虽然天天都在喊“革命化”,但在实际生活中,唯利是图的可鄙的功利主义却大走其红运,支配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特别是两性关系。自私,冷酷,背叛,攀高,被视为美德。合乎人性的东西却遭到无端的攻击和侮辱,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加以铲除!
我本来深信我上述的看法,但是那天你来看我以后,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失之偏激,把生活看得太暗淡了。我想不到你会来看我,想不到人间还有你这样人如其名的女性。有了存在的价值。我从今后要快活地生存下去,为了我们!
我这一生什么都不想要了。青灯黄卷,绿窗白纸,这些从前对我说来是依依难舍的东西,现在一刀两断了。虚荣实利,早已绝此念头。我只想有你和我在一起,劳碌终日,自食其力,谢繁华,绝交游,乐淡泊,甘寂寞,学那拙枝的鹪鹩,营巢蓬蒿之间,寄迹桑榆之上,栖不过一枝,飞不过半里,啾啾唧唧,唱完我们的一生。用政治术语来说,这就叫做“甘心退出历史舞台”。说具体些,我锯大木,你操缝纫,一生如此,毫无怨言。这样,当我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能含着满足的微笑,想到那伟大的上苍赐给我们的春花秋月没有被我们白白地浪费掉。
试想想吧,洁,我们这短促的一生,已经浪费了多少光阴!我们忙着撕去一张张的日历,何尝想过这一张张被撕去的不是纸片,而是我们自己的生命!我已经撕到夏至,你已经撕到春分。尚未撕去的,在我,还剩有碧荷丹枫,银霜白雪;在你,还剩有比我多出的草长莺飞,柳絮蝉鸣。我们所剩下的不多了,要百倍珍惜,洁!
我们前面还有许多坎坷。我们并不自由。不要把一切想得太好了。要蓄积足够的忍耐和泪水(至于勇气,你倒有余)。洁,我的迟开的蔷薇,吻你。
永远是你的河
1966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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