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塔克：希腊传记作家与罗马历史

罗马曾设法对希腊表示慷慨，而且，也确实做得不少。在新征服的阿哈伊亚省（Achaea）未设置关防，纳税也较罗马本身的税收人员以往所要求的少，各个城邦也获准依其旧有的法律，实行自治。其中有许多城邦——雅典、斯巴达、普拉蒂亚、德尔斐以及其他各城邦——都是“自由市”，除对外宣战的权力外，不受其他的限制。

然而，由于希腊对古代自由的热望，以及受罗马大将、高利贷者和商人擅长廉买贵卖的压榨，它还是参加了米特拉达梯的反抗，却遭受到最严重的挫折。雅典惨遭蹂躏包围，在德尔斐、伊利斯（Elis）、埃皮达鲁斯等古城，其圣堂的财产也遭受劫掠。过了一代，恺撒和庞培、安东尼和布鲁图都曾先后在希腊决斗，在希腊征兵、征粮、收缴黄金，以及分两次征收20年的赋税，使各个城市陷于贫乏的绝境。在奥古斯都的统治下，希腊的亚洲部分，虽然恢复了旧观，但希腊的本土，却仍然贫乏不堪，由于其受到罗马征服的破坏，远不如因斯巴达所实行致命的专制，雅典所发生混乱的自由，以及人民和土地凋落所受影响的严重。因此，希腊许多富有创业精神的子孙，都远离乡土，去追求更新和更富庶的土地。由于在埃及、迦太基和罗马都有新政权的兴起，以及希腊东部工业的发展，使其祖国的古典精神逐渐丧失殆尽。罗马虽对希腊大加赞赏，但对其艺术却加以大肆劫掠：斯考鲁斯搬走了3 000座雕像去做剧场，“小靴子”命令其妾的丈夫去希腊，到处搜掠雕像；单是尼禄就劫走了德尔斐城半数的雕刻。一直到哈德良时代，雅典人始终都无法展露一丝笑容。

伊庇鲁斯王国，在马其顿战争时代，忍受了罗马人愤怒的冲击，元老院也任士兵们掠夺，其中有15万的伊庇洛特人被卖为奴隶。奥古斯都在尼科波利斯为伊庇鲁斯建立一个新的首府，以庆祝其在附近亚克兴的胜利。在那里的文化，一定曾受到相当的尊重，因为这个“胜利之城”，曾为希腊的哲学家爱比克泰德建有住宅，并给予讲学的机会。马其顿的生活，比其忠心耿耿的芳邻要好；因其矿产及木材丰富，以及从阿波罗尼亚及都拉基乌姆跨过马其顿和色雷斯到达拜占庭的埃格那提亚路，使其商业生活加速发展。在这条大道沿线（部分仍保留迄今），有该省的各主要城市——埃泽萨、培拉和帖撒罗尼卡。这里最后一座城市——据我们所知，今为萨罗尼加，但对现代的希腊人而言，仍以其古名见称，即色萨利之胜利。它是该省的首府，省参政会所在地，也为巴尔干半岛与亚洲往来贸易的大港之一。再往东，是色雷斯省，以农业、畜牧和矿产为主，但也有相当多的城市如撒尔底迦（今索菲亚，菲力波波利斯为其首府）、阿德里安堡、佩林塔斯及拜占庭（今伊斯坦布尔）。商人和鱼贩在此金角发迹，但在此腹地的希腊殖民，则遭受蛮族的侵略。所有内陆谷类，均由此装运出口，但所有经过西徐亚及黑海之商业，则应缴付过路费。鱼群通过这个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时，几乎是跃入网中。不久，君士坦丁承认这一位置为古罗马、希腊世界的主要城市。

帖撒利在马其顿以南，特产有麦和良马。欧波亚岛为古老的岛屿，与维奥提亚一样，以牛著名。据狄翁描写，其在2世纪又恢复到蛮族的时代；穷人尤其不满土地与财富都集中在少数家族手中；富人不满日益加重的捐税和崇拜仪式；以及家族不满私有财产和贫困，几乎把繁荣的农村人口，以及在卡尔西斯和埃雷特里亚两地所饲养的牛群全部消灭。由于苏拉的各项运动，使维奥提亚在重税之下，无法复苏。斯特拉博说：“底比斯，只是一村庄。”然而，经一个世纪来的和平，使普拉蒂亚获得若干繁荣。喀罗尼亚是菲利普和萨拉战胜获得皇位的地方，仍然保留着相当的盛名，即使其最杰出的国民，也不愿离去。普鲁塔克说，此城已变得甚小，所以，他也不忍离去而使其更小。在普普塔克一生平静的事业与温和的思想中，我们发现在令人沮丧的史实中，也有更为美好的一面，就是带有古代纯正美德的中层阶级的人，能专心一致地为民服务，有温馨的友谊和父母的爱。在我们的故事中，实在再没有比喀罗尼亚的普鲁塔克更动人的人物了。

他大约在公元46年生于喀罗尼亚，于公元126年在家乡逝世。尼禄在希腊累战累胜时，他还在雅典求学。他可能有相当的收入。他旅行过埃及和小亚细亚，并到过意大利两次。在罗马以希腊文授课，他可能还为其国家担任过某种外交职务。他喜欢这个伟大的首邑，以及当地新兴贵族的礼仪与荣誉的生活，欣羡禁欲主义者的规范，并同意罗马诗人恩尼乌斯的说法——罗马是由道德与品格所造成的。当其想到当时在世和去世的贵族时，他就想到以罗马的英雄和希腊的英雄作比较。他不仅建议撰写历史，或传记，并主张以英雄的典型来作为美德和英雄主义的教育，甚至其著作《比较列传》（Parallel Lives）在其心目中，也就是《道德篇》。他一生都从事教学的工作，从不放过说教的机会，把道德的观念融化在故事中，但有谁能比他做得更恰到好处呢？他在所著《亚历山大传》（Alex-ander）中告诉我们，他对品格比历史更重视，希望把希腊的伟人和罗马的伟人搭配在一起来比较，将为读者带来一些道德上的兴奋剂和若干英雄气概的冲劲。他曾经很坦率地承认，由于长久与名人为伍，他自己也获得了长进。

我们不能期望他也具有一般历史学家的良心和精确性。他对人名、地名和日期的考证都出现了许多错误。有时候（如我们能够判断的话），他对各种事件也有误解的地方。他甚至对传记家的两大任务也未能达成——由遗传、环境和现况来显示其主题的人物和作品的出处，以及由成长、责任和危机来显示品格的发展。在普鲁塔克的作品中，就像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著作一样，人的品格就是他的命运。但所有读过其《名人列传》（The Lives）者，没有人能感觉到其中的缺点。其描写生动，章节紧凑刺激，感人的奇闻逸事，评论公正，风格高雅。在全书150页中，言必有物，句句中肯，没有一点杂乱的感觉。有100位名人——将军、诗人和哲学家，都已为本书的价值作了证人。法国作家罗兰夫人（Mme Roland，1754—1793）说：“它是伟人的牧场。”法国散文家蒙田写道：“没有普鲁塔克，我实在很难下笔。它是我每日必读的一书。”莎士比亚也有许多故事取材于此，其对罗马政治家布鲁图的看法，应自普鲁塔克回到罗马贵族的时代。拿破仑几乎随时随地都携带着这本名人列传。德国诗人海涅在阅读这些传记时，很难控制不跳上马背去征服法兰西。它是希腊所留下来最宝贵的一本书。普鲁塔克在地中海地区游历了一番之后，回到了喀罗尼亚。他有四子一女。他经常往来于雅典，从事演讲与写作，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其家乡过着简朴的生活，直到寿终。他认为，以其所学去从事公职是一种责任，他的同胞选他担任建筑监督官，而后为行政长官及国民参政会代表。他主持市政的各项庆典和节目，并以空闲时间，在德尔斐神殿担任神谕复现的祭司。他认为，由于知识上的怀疑而拒绝固有的信仰是不智之举，主要的事情不在教条，而在于对人类脆弱的道德所给予的支持，以及在一个家庭和一个国家的成员与子孙之间所结合而成牢不可破的关系。在他的判断中，宗教情感的刺激，是生命中最深切的经验。由于其容忍和虔敬，他对罗马人和希腊人祭祀礼仪所撰写的各篇论文，可说就是他对比较宗教的研究。他曾为所有的神辩护，而认为只要离开尘世和凡俗的世事，都是一种至尊的范围，永生不灭而无法加以形容的。因此，介于中间的精神（神）就必须要创造和管理世界。由于魔鬼的领导，另外也有邪恶的精灵，才是大自然和人类所有混乱、缺少理性和恶习的根源与替身。普鲁塔克认为，相信个人不朽的精神，是好的——获得报赏的天堂，洗涤罪恶的赎罪所，受惩罚的地狱。他深信，就是尼禄在赎罪所也可能会变成纯洁，而认为只有少数人才会受到永久的惩罚。他谴责迷信的恐怖比无神论者更糟。他也相信占卜、神谕天机以及梦中的预兆。他并不伪装为原始的哲学家。他和公元前2世纪的罗马哲学家阿普利亚及许多同时代的其他人一样，描写他自己是柏拉图的一个门徒。他谴责享乐主义者，以深恐毁灭的阴影来代替地狱的恐惧，并批评斯多葛学派（译按：即对苦乐表示冷淡的禁欲主义）的“矛盾”，但他却像斯多葛学派一样，认为“遵循上帝的意旨和服从理性，都是同一件事”。

他的讲演和论著等，经搜集成为《道德篇》（Moralia），因其中大部分都是阐扬生命智慧的说道，措辞简要恳切，从讨论老人留任公职的适当性，到鸡或蛋的优先秩序，无所不谈。普鲁塔克虽然喜爱图书馆，但他承认，健康要比好书更为宝贵：(www.xing528.com)

有些人由于贪食，就好像正在预备粮食去围攻什么似的，他们都赶去参加豪饮一番……粗淡的食物，更有益于健康……波斯国王阿尔塔薛西斯（Artaxerxes Memnon）在荒乱中撤退，只有黑面包和无花果充饥时，曾慨叹道：“这真是我从未有过的一种享受啊！”……酒如能在愉快的场合和水共饮，乃是最有益的饮料……尤其唯恐因肉食所引起的消化不良，因其最初是令人抑郁不快，而后所剩余的，是有害健康的毒质。因此，除其他的食物以外，最好不使身体习惯于肉类的需要，因为地球上有大量的产品，不仅有丰富的营养，而且，还可以供人享受，并使人感到舒适的许多东西。但习惯业已成为一种非自然的第二天性，我们人类食用的肉类应……作为我们节食的支持者。我们应食用其他的食物……使能与自然更一致，不使理性的才能萎缩退化。事实上，这种才能，是由粗淡的食物所刺激而产生的。

他追随柏拉图，主张妇女平等的机会，并提出许多在古代受过教育的女性为例（有若干是其圈子内的人），但他对男人犯通奸罪的看法，却与无宗教信仰的男人采取一样宽容的态度：

如男人在私生活上，因追求乐趣而采取放荡不拘的态度，与情妇或女用人苟合，则其发妻不必发怒。为了她的地位，她应检讨使其丈夫与另一女子发生苟且行为的原因。

不论如何，由于这些动人的论著，受到人类温馨的共鸣，使我们大家都富有高度的人情味。我们不因其观念的平凡粗俗而感到不快。他所主张的中庸之道，就是一剂解除我们这一代思想抑郁的良药。他的见识、幽默感以及以实例教人的精神，都使我们无法拒绝，甚至就是那些肤浅平凡的日常谈话，也同样地具有效力。我们能够找到一位内心充满快乐的哲学家，实是一件令人精神振奋的事。他向我们提出建议，让我们来感谢生命所提供的共同恩典和赐予，并认识到再没有什么能比他们更具有永恒的价值：

我们一定不要忘了，我们所享受的许多福祉和舒适的生活，但我们也一定要……对此感到愉快。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健康，以及我们所看到的阳光……好人岂不应该把每天的生活，都当做一次宴会看待吗？……因为，世界是最庄严的庙宇，也是最有价值的上主。人类出生在这个庙宇当中，他的存在，并不是用人工雕成的毫无动作的石像，乃由于神圣性的心灵，使我们获得意识……甚至太阳、星星、月亮和清水常流的江河，以及生产粮食的地球，也莫不如此……正因为这种生命，是步入神秘的高潮中最完整的部分。所以，我们的内心，应该永远都充满着欢欣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