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团结
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许多学者都注意到了贾平凹小说创作的神秘主义倾向,但论及的多为中短篇小说。其实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中,仍然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氛围,涂抹着一层神秘的色彩,对神秘的叙写和追求也是其突出的特征。
试分类言之。有人物及其命运的传奇、神奇以至于神秘。如《商州》写的是州城青年刘成和山地姑娘珍子的爱情故事,其曲折、离奇、悲惨处,读后让人唏嘘不已。而《怀念狼》中的傅山,最后竟由猎人变而为狼——人狼,《秦腔》中的引生竟幻化成背有图案的蜘蛛,更是奇怪之至!奇怪之至,产生神奇以至神秘之感就是必然的了。
有人物的梦境、预感、幻觉、特异功能等。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描写了许多奇怪的梦,有的很难解释,有的竟是预感,后来得到了验证。《浮躁》中,韩文举梦见二狗对言,后来金狗、雷大空他们果然有牢狱之灾,这梦竟是一种事先的预兆。《高老庄》中的西夏也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如梦见马梦见蛇梦见人虎相交梦见红衣女子等。她的几次幻觉也很神奇。但最神奇的是作品中的小石头,不但会画怪诞的图画,而且能预测他人的死亡。至于贾平凹作品中那些和尚和道士,以及《废都》中庄之蝶的老岳母、《白夜》中的刘逸山和《土门》中的云林爷等,大都是些通天地通阴阳之人,无不带有神秘的气息,甚至给人以恐怖的感觉。
有人或生物的死亡、再生、轮回、鬼魂、幻化、变异等。《白夜》一开头就写了一个再生人,让人感叹的同时又觉得匪夷所思。还有人死,而鬼魂假借他人之躯归来的,即所谓鬼魂附体或通说,如《高老庄》中已死的得得之魂借香香之身回来,说三道四,更是白日见鬼,恐怖至极!还有人与物可以互变或变异,如《高老庄》中,高子路似乎是猪托生变成的,其他人物如子路娘、菊娃、晨堂、鹿茂、顺善、苏红、南驴伯、王文龙等似乎都是从动物变来的。最神奇的是《怀念狼》中的猴子变人和人狼互变。这些人、物互变,往往具有轮回的色彩,亦有异化的性质,但同样给人以神秘之感。
有民间的风俗、风水、奇谈、怪论、算卦、扶乩、禳治、拆字等多半所谓迷信者。《浮躁》既写了“熟亲”、给小孩“看十天”和人死后“浮丘”等风俗,又写了韩文举动辄用六枚宝通铜钱推掐善恶吉凶、流年运气,以及小水找百神洞村的阴阳师扶乩问事的情形。《白夜》中写了刘逸山为祝一鹤禳治疾病的全过程,并写了测字及其应验,民间对于大旱和灾难的奇谈怪论等。以上内容,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中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明显给作品带来一股神秘的气息。
有自然界的奇山异水、异木怪石及狗、狼等动物的怪异活动。《浮躁》中仙游川的山水,是差点出天子的好风水;而《高老庄》中的白云湫,则在众人传说中充满了无穷的诱惑。贾平凹亦善写动物,如《浮躁》中的“看山狗”和《废都》中的奶牛,一个叫得森然古怪,像是预言家,每次锐叫则必有事情发生;一个竟有思想会思考,如同哲学家。更神奇的是《怀念狼》中的狼,凶残、狡猾,又知恩图报、颇有人性,且来去无由、与人互变,给人一种恐怖而又神秘的感觉。
另外,还有其他神秘的物事,如《高老庄》中写到的飞碟。总之,贾平凹长篇小说中的神秘因素尽管个个不同,但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却是大体一致。这种神秘主义的创作倾向,使其作品具有了一种不同于纯粹的现实主义作品的独特的风味。这是我们在阅读时强烈感觉到的。但是,贾平凹为何要写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呢?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贾平凹的生长环境与自身经历对其创作的影响。贾平凹是以写商州而闻名的,商州是生他养他的家乡,又是他创作的“根据地”。更重要的是,商州本身特有的地域文化氛围感染了贾平凹,逐渐形成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性格气质与艺术思维方式。那么,商州是怎样一块地方呢?贾平凹自己这样描述:“商州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一片相当偏僻、贫困的山地,但异常美丽,其山川走势,流水脉向,历史传说,民间故事,乃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构成了极丰富的、独特的神秘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仰观可以无其不大,俯察可以无其不盛。”如果从区域文化上着眼,则是:“商州……这么一个地方,却十分神奇,它属陕西,却是长江流域,是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过渡的交错地带,更是黄土文化与楚文化的交汇地带,有秦之雄和楚之秀,是雄而有韵,秀而有骨。”从文化类型上说,正像有人所说,贾平凹的作品“融了楚文化的浪漫、诡秘,亦就是所谓的巫文化;中原文化的儒性、平和、士大夫气;以及秦文化的淳厚、悠长与放达”。贾平凹表示认同这一看法,他说:“商州可以说汇聚了这三种文化,这令我非常庆幸。有山有水有树林有兽的地方,易于产生幻想,我从小就听见过和经历过相当多的奇人奇事,比如看风水、卜卦、驱鬼、祭神、出煞、通说、气功、禳治、求雨、观星,再生人呀等等,培养了我的胆怯、敏感、想入非非、不安生的性情。但中原文化及秦文化却是我一直受的教育,……随着创作岁月的演进,在秦文化的基础上时不时露出了小时候楚文化的影响,尤其到近期,作品中自觉地有些诡秘之气。”贾平凹这种夫子自道,正揭示了其作品由于受商州家乡神奇的地理地貌和楚地的巫鬼文化的影响,所以具有灵秀以至诡秘的气息。
贾平凹除了“从小就听见过和经历过相当多的奇人奇事”,后来的生活经历中,遭遇此类“奇人奇事”亦不少。贾平凹曾多次谈及此类人事。正因为贾平凹自己生活中有着许多让人惊奇甚至感到神秘的事情,所以在作品中表现这些东西,实出于自然而然,是有其感性经验作基础的。(www.xing528.com)
其次是贾平凹对中外文学优秀传统的学习和借鉴。贾平凹的“转益多师”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其中拉美文学所取得的世界性成就对贾平凹创作影响极大。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荣获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当时震惊和刺激了一大批中国大陆作家,贾平凹也不例外。有学者指出:“研读贾平凹的作品,我们发现,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中的神秘主义是贾平凹后来极力在作品中所追求的,也是表现得最为突出的创作倾向。”贾平凹自己也承认对拉美文学尤其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学习和借鉴,他说:“拉美文学是了不起的文学,……我特别喜欢拉美文学,喜欢那个马尔克斯,还有略萨。……我首先震惊的是拉美作家在玩熟了欧洲的那些现代派的东西后,又回到他们的拉美,创造了他们伟大的艺术。这给我们多么大的启迪呀!再是,他们创造的那些形式,是那么大胆,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什么都可以拿来写小说,这对于我的小家子气简直是当头一个轰隆隆地响雷!”但贾平凹还不至于去极力模仿,因为他明白拉美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民族、风俗毕竟与我们不同,所以他说:“拉丁美洲文学中有魔幻主义一说,那是拉美,我受过他们启示,但并不在故意模仿他们,民族文化不同,陕南乡下离奇事是中国式的,陕南式的,况且这些离奇是那里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贾平凹小说中的神秘是扎根于本民族、更准确地说是陕南人的生活之中的,但从文学创造精神到艺术表现方法,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对其创作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
本民族的文学传统对贾平凹的影响更是显著。贾平凹曾说过自己如何学习鲁迅、废名、沈从文、孙犁、屈原、庄子、苏东坡、《红楼梦》《聊斋志异》等作家作品的。如果从文学的神秘主义的角度着眼,则可以看到,贾平凹除受屈原影响,学他的神秘感外,还主要受上古神话传说、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唐传奇、明代神魔小说和清代《聊斋志异》《红楼梦》等的影响,尤其是志怪小说,所以有人把贾平凹作为“当代志怪”小说的代表性作家看待,并认为贾平凹的《太白山记》《白朗》《烟》等几部作品,“在表现神秘人生和神秘文化的‘当代志怪’小说中也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众所周知,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其标志之一便是志怪小说的兴盛。鲁迅先生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六朝之鬼神志怪书”时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说明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小说兴盛的原因,但他一直追溯到了上古的巫术,并下及隋唐(传奇),这样他就将中国神秘文化的源与流和中国古代小说与神秘文化的关系作了高度的概括。这条神秘文化和文学的线索,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长河中不绝如缕地延伸着,发展着。“五四”时期,在启蒙主义的理性光芒照耀之下,以往的“鬼怪”似乎无处藏身,当时胡适的“捉妖打鬼”,周作人的“无鬼论”等都是很著名的。这个时期的文学,正像海外学者王德威所论:“五四主流作家以启蒙革命是尚,发之为身体美学,他们强调耳聪目明,以洞悉所有人间病态。不仅此也,(鲁迅式)‘呐喊’与‘革命’成为写作必然的立场——仿佛真理的获得,在此一举。写实主义小说容不下不清不楚的鬼魅。即使是有,也多权充为反面教材。”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大陆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一元化的统治下,有的只是“不怕鬼的故事”,偶有人提出“有鬼无害”论,马上被视为思想的异端,受到猛烈的批判。所以志怪的传统在上个世纪50—70年代实际上已经彻底中断。但80年代后,文化中、文学中的“妖魔鬼怪”突然卷土重来。正像有人所描述的:“在否定了理性万能和绝对真理之后,神秘主义大行其道。从古老的周易,到新发现的特异功能,从民间嫁娶、公司开业择取吉祥吉庆的日子,到卷土重来的看风水算命相,都构成了当下的生活景观和文化景观。”就文学创作来说,韩少功、马原、莫言、余华、格非、残雪、陈染等作家的小说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流露出神秘主义的倾向,或一般“鬼气”。贾平凹作品中的神秘与先锋作家宗教意义上的神秘或现代意识驱使下的神秘有所不同,他更多地接续了我国志怪文学的传统。虽然如此,以往文化、文学中的神秘因素与同时代作家作品中流露出的神秘主义倾向,对贾平凹小说创作的潜移默化之功都是显见的。
最后也需要注意,神秘主义亦是贾平凹小说创作自觉的艺术追求。贾平凹在谈论他的前期重要作品《浮躁》时曾说,作品中“大量写了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当时就想追求这个东西”。可见贾平凹在艺术上的清醒和自觉。其实在此之前,贾平凹在一些中短篇小说中就已开始了对神秘的追求。后来,神秘主义就成为贾平凹在小说艺术表现上持之以恒的方法和愈来愈突出的叙事特色。贾平凹在与人谈到他的作品时说:“里面不停地出现佛、道、鬼、仙等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是想从各个角度来看一个东西。……我之所以有佛道鬼神兽树木等,说象征也是象征,也是各个角度。不要光局限于人的视角,要从各个角度看问题。”由此可见,贾平凹对神秘的描写不仅是一种描写的角度,而且也是一种艺术象征。这涉及作品写作神秘的意图和审美作用。
概而言之,主要有两点。
一是它就像中国古代山水画中的烟云一样,给作品整体披上了一层朦胧、幽玄的面纱,从而逗惹、吸引读者作无穷的想象,去揣度那面纱背后的另一个世界。贾平凹的小说向来以会讲故事著称,但从前到后扫视贾平凹的小说创作,其故事性明显减弱了。那么,贾平凹的小说还靠什么吸引着大量的读者呢?这就是对神秘的描写。神秘已逐渐取代故事,成为贾平凹奉献给读者的小说大餐中一道不可缺少的调味品,它不仅让读者的胃口大开,而且强烈吸引着读者把作品读完。如果说《浮躁》中的神秘在作品中时隐时现,还不占显眼位置的话,那么《废都》和《白夜》一开始就讲天文异象、四朵奇花和再生人的故事,明显可见贾平凹的良苦用心,这里面有主题的考虑,更有对读者好奇心和阅读期待的设想。《高老庄》中的白云湫亦可作如是观。作者的设谜而不解,甚至引起了批评:“关于白云湫,进行了那么多的渲染,花费了那么多的笔墨,……把读者的胃口吊得高而又高。……不料,读者在盼望西夏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火爆刺激的时候,却发现是大大地上了一当,……怀疑作家是故弄玄虚,是拿读者开了一个大玩笑……”我们暂且不评价作者手法的优劣、艺术功力的高下,从对读者的吸引来说,作者却是极其成功的。他不但诱惑着我们把他的作品一口气读完,而且还引导着我们去探索那不可知的神秘世界,去做精神的漫游和想象的历险。贾平凹小说中的神秘因素,已逐渐成为吸引读者(包括评论家)的一个神奇的法宝!
二是神秘使作品所表现的内容容量扩大了,含义增加了,从而具有更加丰富的美学意味。马尔克斯曾说,他的作品所描写的“看上去是魔幻的东西,实际上是拉美现实的特征”,并强调指出:“这不仅涉及了我们的现实,而且也涉及了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文化。”马尔克斯的这种真实观也许启发了贾平凹,在他的作品中,描绘神秘的事物也是把它作为生活的真实表现的。他认为生活中确实存在着种种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并对这些神秘现象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说过:“我从小就听见过和经历过相当多的奇人奇事,比如看风水、卜卦、驱鬼、祭神、出煞、通说、气功、禳治、求雨、观星、再生人呀等等。”又说:“陕南乡下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这些离奇的人事里有许多可以用作我意象的材料。……民族文化不同,陕南乡下离奇事是中国式的,陕南式的,况且这些离奇是那里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可见,他对神秘事物的描绘,是把它当做现实世界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的。这样一来,贾平凹笔下的文学世界就与以往严格现实主义作家作品中的完全可以认识的世界有所不同,它再也不是一个清明世界,而是昭示我们:“在这个清明世界的深邃处,却还有着一个隐形世界,并且那清明世界是受了这个隐形世界支配与左右的。”这个隐形世界与那个清明世界共同构成了我们真正面对的完整世界,对此我们必须像贾平凹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常怀恐惧之心。因此,贾平凹的作品实际上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全新的真实的艺术世界,相比较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是一种去蔽,相比较我国古代志怪文学传统,则是一种还原。这种对神秘的真实描写与坚信态度,也让人不由地想起干宝《搜神记》自序中“发明神道之不诬”的话,这可以说是贾平凹的真实观在本民族的正宗的源头。不管是启发于拉美文学的魔幻,还是传承了我国古代文学的志怪,贾平凹的小说都给我们展开了一个新奇别样、与众不同的艺术世界,让人眼界大开、想象无穷。
但是,贾平凹对神秘的写实又是与象征的运用联系在一起的,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多义性。如《白夜》,对它的解读,有人认为:“要深入理解《白夜》,必须解开‘再生人’与‘目连戏’这两个象喻之谜”,并论述道:“再生人象征着一种过去的视角,这种过去的视角企求利用象征着古典情调与昔日理想的钥匙来开启当代社会的门扉,然而,当下社会的物欲横流与世风污浊拒绝了过去视角的理解,拒绝了古典情调与往昔理想,再生人只好自焚重新回到他自己的世界,过去的视角也被当下社会的人们或者弃若敝屣或者深埋心底”;而作者在小说中穿插目连戏,其目的“在于以此暗喻现实人生的滑稽形式。人生就如舞台,个个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你方唱罢我登场,无论怎样慷慨激昂,还是缠绵悱恻,到头来无非一场空幻”。抓住“再生人”和“目连戏”两个象征性意象,确实可以深入理解《白夜》,但是我们认为,对目连戏在作品中的象征意义的理解稍欠准确。因为,它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戏曲,正像贾平凹在《白夜》“后记”中所说:“在近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上,目连戏以其独特的表现形式,即阴间阳间不分,历史现实不分,演员观众不分,场内场外不分,成为人民群众节日庆典、祭神求雨、驱魔消灾、婚丧嫁娶的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化现象。”它那“独特的表现形式”与作品主人公夜郎既人又“鬼”(夜郎是南丁山目连鬼戏班的演员,曾演过小鬼)相联系,从而赋予作品以整体的象征意义。费秉勋先生在《白夜评点本》中对《白夜》的书名曾作过解释,他说:“白为阳,夜为阴,书中多写阴阳等齐和阴阳沟通。鬼戏是人鬼混一,阴阳难分;阴间鬼情鬼欲,一如阳间生人,贪污受贿亦不能免;活人死后,可以再生回家,夫妻重温旧情;做活人不顺心,于是再死做鬼。即使活着的人,安见得不是鬼?!鬼是人,人是鬼,阴是阳,阳是阴;黑夜是白天,白天是黑夜,故曰《白夜》。”这就把目连鬼戏的象征意义全说出来了。主要有两层意思,一是对社会现实的巧妙讽喻。王德威在对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作家们装神弄鬼作了简述后,这样写道:“当代作家热衷写作灵异事件,其实引人深思。《杨思温燕山逢故人》里郑意娘的话又回到耳边:‘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我们还是生在乱世么?”贾平凹《白夜》中对人鬼相杂的描写,也不能不使我们有此一问!作者的讽喻刺世之意是明显的。二是对人性异化的独特表现。上个世纪40年代延安文艺的代表作之一《白毛女》,号称“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其中包含着人健康发展的意思。但是,贾平凹的《白夜》不但写人的蚕化、甲虫化,而且更写到了城市所代表的现代文明把人又变回了“鬼”。“鬼”变人与人变“鬼”的不同趋向,分别代表了两个不同时代的作家对人的不同关注与思考。如果说前者写出了时代社会的变化给人的命运变化提供了一个重要契机,那么,后者则深刻表现了处于变动不居的现代社会中的人心灵裂变异化的精神痛苦。当然,《白夜》中所写的具有象征性的神秘内容的含义是非常丰富的,完全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综上所述,不管是写实,还是象征,贾平凹的小说都为我们打开了窥视另一个隐形世界的窗户。这个隐形世界与清明世界共同构成了贾平凹虚实相生的文学世界,并且为它提供了味之无尽的美学意味。
贾平凹长篇小说中的神秘叙事和神秘色彩,确实给其作品带来了比较深邃的思想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是其作品一个突出的特点。但特点并非纯是优点,相应地它也带来了一定的缺点和问题。其一是艺术上欠推敲,导致失真、不可信。贾平凹充满神秘或魔幻色彩的作品,当然不能用传统现实主义的真实观来衡量,但正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俏姑娘雷梅苔丝飞上天,不但有生活的原型,而且也是凭借了一块床单才让她飞上天的,它总得有一点现实生活的根据,或遵从想象的内在逻辑,让人觉得合情合理才行。但贾平凹作品中的某些神秘却显得有点“失真”,有人对《高老庄》中的人物小石头的描写的批评即着眼于此。其二是在认识论上有宣扬不可知论和新的精神迷信的倾向。对于这一点,有人曾以贾平凹的日记和散文合集《走虫》为例予以批评,其实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中也存在着这种不良倾向。第三,作品中的神秘因素未免太多太滥,有些纯是写实,没有经过艺术的筛选和加工,有些甚至是作者的故弄玄虚,从而影响作品达到一个高深的境界——这也正是贾平凹一直所追求的。但毕竟瑕不掩瑜,贾平凹以他长篇小说中突出的神秘主义倾向,牢牢地坐稳了当代志怪小说创作的盟主宝座,并使之成为他行走文坛的一面颜色特异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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