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所见陕南情歌的情感价值倾向[1]
王 芳
《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8月出版)是在国家文化部、中国音乐家协会于1979年7月联合发出“关于收集整理民族音乐遗产规划”通知而进行的辛勤工作的基础上,后来又列为艺术学科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的基础上得以最后编辑而成的。入卷曲目包括了自1937年以来老一辈音乐工作者在各个历史时期所收集的民歌,可以说是半个多世纪许多音乐工作者长期共同努力完成的结果。该巨著共收集了陕西各地方民歌达1308首,其中陕北地区收录594首,关中地区收录256首,陕南地区收录458首。如果给它们一个数量比例的话,在这部著作里三个地区所收录的民歌数量比例约为2.32∶1∶1.79。这里选取的陕西的1308首民歌在一定意义上讲是一个相对量,但是从这个相对量中我们可以“定量地了解其在社会总体系中的相对地位”。
如果我们将这1308首陕西民歌加以分类的话,大体可以分为劳动生产类、社会活动类、爱情婚姻类、世情风物类、故事传闻类、儿童生活类、革命斗争类等七大类。通过对这七大类民歌的地域数量考察,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了解陕北、关中、陕南民歌的艺术倾向,并进一步认知陕南民歌的特点。从七个大类所占比例看,陕南民歌比例偏重的是关于“爱慕相交”“生活情趣”“诙谐扯闲”“丧葬”等主题。
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的爱情婚姻类民歌中,陕南民歌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是“爱慕相交”“探望相会”等篇幅。如果从量上考察的话,这两类主题的民歌在陕北、关中、陕南的数量之比分别是:79∶24∶91和7∶5∶15,从中可以看出陕南情歌在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下透出的情感价值倾向。
一、陕南人特别注重爱情生活中两情相悦的过程性,且女性的生命自主意识强
这也许和陕南的地域特色有关,正如汉中作家王蓬所说:“虽居大山,婚姻却相对显得自由,男男女女日常上坡劳作、下坝赶集、冬日火塘、婚丧聚会,多有互相中意机会,且大山丛林不乏约会沟通去处,竟如某些少数民族那样富于浪漫情调。”如宁强民歌《薅秧歌》:“大田薅秧秧又黄,薅到薅到无心肠,手里又在抽稗子,眼睛又在望小郎。大田薅秧水又深,捡个鸭蛋有半斤,郎吃黄嘞姐吃清,你看合心不合心”。又如宁强民歌《郎骑白马过高桥》唱道:“郎骑白马过高桥,风吹马尾乱扰扰,扰着扰着桥断了,断了冤家路一条。郎骑白马上高山,姐骑细驴下陡滩,走在滩中扰来了,桂花园中戏牡丹。”而从《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我们看出陕北情歌更多的是注重对“相思情誓”“离情别怨”“不幸婚姻”“单身苦”等的揭示,这反映出陕北情歌更关注的是爱情的结果,如表现相思情誓的吴堡民歌《赶牲灵》:“走头头骡子,三盏盏灯,戴上铃子哇哇声。白脖子哈巴,朝南咬,赶牲灵人儿过来了。你若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又如表达离情别怨的《一对子花眼看哥哥》,歌中唱道:“一对对野鸭一对对鹅,一对子花眼看哥哥。哥哥骑马妹妹照,照着照着走远了。”另外即使是表现不幸婚姻的民歌,陕北、关中与陕南的风格也有所不同。陕北、关中民歌对不幸婚姻的揭示重在对姻族的考察上,而对周围人态度的描写反映出女性地位的被动,如陕北延安信天游《十三上定亲十四上引》中唱道:“十三岁上定亲十四岁上引,十五岁守寡到了如今。奴家的男人一十六,一十七岁偷走西口。上了西口交了朋友,卖了你的良心不往回走。公公安上卖儿媳妇心,还说是儿媳不孝顺。若说是媳妇不孝顺,娘家门上死断根。”关中铜川民歌《摘豆角》中唱道:“日头出来红似火,小媳妇房中受折磨。十七八姐儿上南塬,上了南塬摘豆角。豆角连摘三五把,抬头望见娘家哥哥。手搬胡墼靠前坐,你妹子有话对哥学。人家的公婆是公婆,你妹子的公婆赛阎罗。人家的哥嫂是哥嫂,你妹子的哥嫂打骂我。人家的兄妹是兄妹,你妹子的兄妹是非多。白昼间担水不上算,黑了推磨实可怜。石板炕来冷被窝,一晚上睡的难展脚。朦朦胧胧刚睡着,忽听得公婆来唤我。手扳住窗户往外看,天上的星星未曾落。忙抓柴草去搭火,锅里没水等着我。”而陕南民歌重在对女性个人体验的揭示,如柞水民歌《石榴娃烧火》:“风箱的拉几拉,我想起娘家妈,想起的妈咋不看看你石榴娃。只有我石榴苦命人,骂声木匠不是人,做个风箱这样沉,直拉的我石榴腰酸胳膊疼。”言语中颇有点自嘲的口吻。
二、陕南受楚文化影响较大,宗法观念淡薄,情歌中处处透露出女性地位颇为优越的倾向
《汉书·地理志》中说“楚地‘信巫鬼,重淫祀’”,古代楚人宗法观念较为薄弱,此俗对陕南人有深刻影响。另外陕南的民风习俗还有一些受古代少数民族习俗影响的孑遗。这一点从陕南许多习俗中就可以看到。例如,“招夫养夫”的习俗就带有一妻多夫的遗痕;“嫁儿留女,娶婿养老”的婚姻习俗显然就带有母系氏族婚姻制的印痕。陕南的一些山歌中就反映出女性地位的优越。例如,旬阳通山歌《拣柴烧》:“这山望见那山高,望见乖姐拣柴烧。你没柴来我来拣,莫把乖姐累坏了。”又如洋县通山歌《拣柴烧》:“这山望见小姐拣柴烧,没有柴烧我来给你拣,没有水吃我来给你挑,莫把你那人才晒黑了。”歌中反映出陕南男性对女性的百般爱慕和呵护。而陕北情歌多表现女惜男,如榆林耍丝弦《供月亮》:“八月十五供月亮,手捧上金镜泪汪汪,想起了有情的郎,想起了有情的郎。去年有你同赏月,今年无你月无光,不知郎君流浪何方。玉腕推开纱窗,月儿明明朗,一阵阵秋风渗凉,一阵阵秋风渗凉。郎去未带棉衣裳,奴这里冷就知你凉,奴冷你冷同一样,你冷疼断奴的肝肠。”另外从大量陕北情歌的命名上也可以看到女性对男性的无限追慕与依赖,如靖边信天游《慢慢寻个可心汉》,佳县信天游《妹妹迟早是哥哥的人》,定边信天游《一对对毛眼瞧哥哥》,又如府谷山曲《出门哥哥不要忘了我》《小妹妹想你由不得哭》《难活不过人想人》等等。关中情歌也多表现出女随男及传统的婚姻观念,如宝鸡花儿《你走把尕妹子带上》:“吃粮当兵保皇帝,你走把尕妹子带上”。又如凤县情歌《十里亭》:“……送情人送在二里长亭,头上金簪抹一根。三两三钱又三分,宁舍金簪不舍人。有一辈古人对你讲,情人耐凡听心上。昔日有个包文正,日断阳来夜断阴。堂前断明琵琶计,你莫学陈世美不认前妻。送情人送在三里长亭,黄金白银送情人。黄金不重人意重,还要自己拿老诚。有一辈古人对你讲,情人耐烦听心上。不怕虎长三只眼,单怕人成两条心。虎长三眼还罢了,人成两心丧黄泉。”(www.xing528.com)
陕南情歌中,紫阳的《十打戒指》可以说是最轻视封建礼法的,歌中唱道:“我和乖姐门对门,看到乖姐长成人,花花轿子抬着走,你看那怄人不怄人。”但事情并未到此结束,事情继续朝着情的方向发展:“叫声哥哥你莫怄,再等那三天要回门,一来回去看爹妈,二来回去看情人。看到乖姐要嫁人,拿个啥子表人情,没得啥子顺她心,打个戒指送情人。……”这反映了陕南人重情的特征。陕南地区毕竟也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也许乖姐正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而乖姐和哥哥并未因此泯灭心中的真情,这从另一面透出的是陕南人追求爱情自由,张扬个性的特点。
三、陕南情歌表现出陕南人潇洒自由的爱情观
陕南地区北邻关中,南毗四川,东接鄂豫,西通陇南,处于几大文化板块或地域文化的边缘交接地带。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形成了陕南东西交融、南北荟萃的地域文化特色,它与巴蜀文化、楚文化、华夏古文化及中州文化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许正是这种看似没有显著特色的文化恰恰孕育着陕南文化蓬勃发展的生机,俗话说得好:“没有特色也许就是最大的特色”,因为这种文化受到的束缚最少,因而潜藏的活力就最大。陕南“真正五方杂居,绝少户族约束,加之创业生存成为第一要素,表现在婚姻上的明显特色便是讲求实际,风气开通,并不把婚姻看成是‘终身大事’,不可更改……”。例如,南郑通山歌《唱贤妹》:“妹十七来哥十九,二人商量去挖藕,哥说藕断丝不断,妹说明丢暗不丢。我和贤妹门对门,眼看贤妹长成人,花花轿子抬起走,你看怄人不怄人。”从这首情歌里我们看到,即使婚姻不成,痛心的程度也只是一个“怄”字,远不至于拔刀相见,反目成仇。又如宁强通山歌《我跟贤妹同过桥》:“我跟贤妹同过桥,花花扇子手中摇,摇到的摇到桥断了,摇断冤家路一条。”这首歌虽然是表现离情别怨的,但是主人公的态度很实际,是承认现实的。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中陕北、关中、陕南反映“离情别怨”主题的情歌之比是40∶8∶5,反映“相思情誓”主题的情歌之比是66∶7∶38,反映“不幸婚姻”之比是18∶10∶4,反映“单身苦”之比是17∶3∶8,我们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陕北情歌多写失意的爱情,与陕南有明显区别。
陕南人的生活习俗远比传统文化核心区关中自由开放,“巴山妇女性格开朗,泼辣大方,‘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在这些地方不起什么作用,‘男尊女卑’‘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在一些地方是看不到的,情歌似海,‘自由相爱’的婚俗盛行,妇女多是家庭的‘主管’,男女平等,互敬互爱”。从旬阳、安康等地的《拜年》歌中看到女性不一般的地位,“正月是新年,郎给姐拜年,双膝扎跪姐面前,给姐拜新年。”从数量比上看,关中民歌主题侧重于“生活常识”和“历史故事”上,正如文化学者刘师培所说:“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做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的确,由于陕南独特的地域环境使得陕南民歌偏重于情的抒发,志的表达,从数量比上来看,陕南民歌在“生活情趣”“诙谐扯闲”主题上所占的比例也是较大的,更为突出的表现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是爱憎分明,凛然大气。例如,安康情歌《十二月相思》中唱道:“正月里来是新春,喜相欢,万象更新乐丰年。低头难得见,相思对谁言,咬银牙空发恨诉说一番。可恨月老心太偏,受熬煎,辜负美少年,菱花照容颜,可怜奴身瘦腰细罗裙带儿宽。无心赏月玩,元宵难得餐,为才郎百花灯无心去观。……四月里来立夏时,轻风起,忘恩的冤家你在那里。待奴也无义,撇奴受孤凄,可恨奴酒醉了昏昏迷迷。人说奴夫性子疲,赛主魁,果是无义贼,一去永不回,有一日回家来任奴所为。挖破脸上皮,扯烂身上衣,那时节人劝奴奴还不依。……六月里三伏天,日正黄,佳人独坐痴心呆。叫奴怎安排,相思怎丢开,可怜奴身染病,骨瘦如柴。我郎一去不回来,恨心怀,黄昏枕难挨。辟破红绣鞋,忘奴恩负奴义该是不该。等他转回来,与奴两和谐,奴咬他一块肉死不丢开。……冬月里来雪花飘,朔风刮,窗外西风冷透纱。思想小冤家,终日睡不下,可恨我郎出外游总不回家。本当不想那冤家,丢了罢,使奴旧病发,红绣鞋打一百,一下不饶他。”从这些歌词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痴心但不懦弱的女子,一个敢爱敢恨的陕南妹子。歌词到此笔锋一转:“腊月里来心正焦,归期到,耳听门外有人敲。丫鬟一声叫,我郎回来了,喜的奴面朝里假装睡着了。我郎进门把奴摇,偷眼笑翻身坐起来,双手搂郎腰,从今后把相思一笔勾销。恭喜你回来了,二人好相交,从今后好夫妻要白头偕老。”这样的歌词反映的是陕南女子身上具有鲜活、顽强的生命力和率真、执著的品性。这使她们的爱情观显得潇洒自由。
的确,不少陕南女子“外表纤弱,内心刚毅,遇惊不乱,遇事果敢,也尊人伦,也守古训,甚至目光比男子更显长远。”“受环境遗风影响,即使当今男女,并不把离异看成危及身家性命般严重。女人遇着负心汉,不哭不闹,愈加顽强地摆摊设点,操持子女,自谋生路;有女人跟人跑了,男人也只叹息:‘没那个心,留下也枉然!’大度坦然,绝不反目为仇,更不互相攻讦。”但若说陕南人没有真挚的爱情,也属偏见。“山地许多劳动,挖坡点豆、割草盖屋、耕耘收获,皆需男女互帮,相濡以沫。以至许多夫妻爱得粗犷热烈,矢志不渝。真正少是夫妻老是伴。竟有一人先去,另一人也抑郁成疾紧紧相随,其情谊深厚,让人叹为观止。”风俗知识可得之于书本,但较浅泛,较深切者则是久处其地,那么就让我们每个身处其境的陕南人通过我们的实践去感受陕南民歌,感受地方文化,为共同构建先进的陕南文化而努力吧!
【注释】
[1]该文原载《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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