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宁
民俗,即民间风俗,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应该说,一种生活文化之所以成为一种民俗,关键在于民众对它的传承。民众能够一代一代地传承一种生活文化,说明它适应了人们的某种需求,如心理需求、物质需求等。反过来,从一种经过长时期的历史积淀而延续下来的民俗事象中,可以透视出创造、享用和传承这种民俗的人们在与此种民俗相关领域的生活状况。
哭嫁,是20世纪50年代之前在秦巴山区广泛流传的一种民俗,至今仍在山区农村婚礼中可以看到:女子出嫁前夕一定要长哭,而且边哭边唱,有时父母、兄嫂、姐妹等以歌唱相应和。哭嫁的内容大体有三种:一是在出嫁前几天,亲友送来“添箱”礼,即将出嫁的姑娘以亲友为主题逐人哭唱,以表达感谢之情,即“哭百客”;二是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或婚礼当天迎亲的人未到之前“哭胞亲”,通过哭唱抒发对父母、兄嫂姐弟的依恋;三是“哭迎亲”,也称“哭冤家”,婚礼当天,迎亲队伍到来后,将嫁的姑娘以迎亲者为歌唱主题与对象,采用“哭”“笑”“讽”“骂”的方式歌唱。既然要唱,就会有唱词、唱腔。秦巴山区的哭嫁歌有一定的唱词和唱腔。根据歌词内容所表达的感情的变化,唱腔或悲愤,或凄婉。一般而言,姑娘哭得越伤心,歌声越伤感,越能博得乡邻的赞叹:一方面认为新娘是有心人,对父母的孝心十分赤诚;另一方面认为新娘在“哭好命”,越哭娘家越兴旺发达。
在秦巴山区的民众看来,哭嫁是代代相传的习俗,是婚姻喜庆的一种形式。实际上,哭嫁之所以能够作为一种民俗而存在下来,是因为它适应了女子普遍地表达婚姻心理的需求。因此,从哭嫁中,不难看出秦巴山区女性的传统婚姻心理。
一、对婚后生活的担忧
哭,是一种情感宣泄的方式,或因悲痛,或因欢喜。结婚是人生大事,它标志着一种新的婚姻生活的开始,也暗示着与婚姻生活相伴的责任的降临。对于女性来说,结婚意味着从此要承担起经营夫妻感情,维护家庭和睦,生儿育女,赡养公婆的责任。然而,自己即将走入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丈夫如何,能不能得到公婆的宽容……都还是未知数。
尤其是对于20世纪50年代之前生活在秦巴山区的女性而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难以逃脱的婚姻命运,在一定意义上,结婚预示着选定了一种不可回头的人生道路:即使嫁的是一个最不成器的丈夫,也得一直和他在一起熬到老,与他同床共眠,为他生儿育女,替他侍奉老人。这样的婚姻怎能不使女性担忧?更何况,不般配、不如意的婚姻相当普遍。就如一些民间歌谣所唱的:
“姐儿今年一十八,嫁的丈夫是寡娃;人家丈夫一条龙,我那丈夫像毛虫。人家丈夫像旗杆,我那丈夫像犁辕……”“人家丈夫像书生,我的丈夫像猴精。戴顶草帽无顶顶,吃个烟锅无颈颈;穿件衣裳无领领,穿双鞋子无后跟。吃饭不嚼,吃肉混吞;叫他这头睡,他在那头哼;蹬他一脚,他昂一声。虽然他家银钱广,银钱难暖我的心。只怪爹妈主见少,把我掀进埋人坑……”
年岁悬殊、缺乏男欢女爱的婚姻也很常见:“十八姐儿九岁郎,夜夜抱你上牙床。不是堂前公婆在,你当儿来我当娘”,“爹娘贪财把我嫁,丈夫年岁比爹大;罐里栽花活闷死,不是夫妻是冤家”。最使女子难熬的是丈夫死后长期守寡的日子,尤其是女子在未婚夫死后仍必须嫁到夫家,孤独一生:“提起婚姻泪汪汪,丈夫死了鸡拜堂;活人抬进死人坑,枉拿花针绣鸳鸯”。
除了丈夫之外,还有公婆、妯娌、夫家的兄弟姐妹,她们会不会难于相处?女子对此也不无担忧。因为自己一个外姓之人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如果得不到这个家庭的接纳,无异于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孤独无助。事实上,传统社会中,秦巴山区的女子婚后在婆家不受尊重,由于公婆的苛求而常常受到责骂的情况十分多见。一首《苦女子歌》对此有形象的描绘:
“……三月里,是清明,公婆待人好狠心;过门三天下厨房,骂我饭熟米汤生。/四月里,四月八,公婆叫我去采茶;鞋尖脚小难上坡,刺架扯破鞋和袜。/五月里,五月五,公婆骂我骂得苦;难听话儿不入耳,还要骂我老父母。/六月里,热茫茫,三担水来两担浆;桑木扁担高翘起,眼望娘屋泪汪汪。/七月里,七月七,写封书信带回去;拜上娘屋爹和娘,把女儿掀在火坑里。/八月里,谷上场,早谷新米做饭香;一家吃得眯眯笑,造孽女子喝米汤。/九月里,九重阳,菊花造酒满缸香;老小喝得熏熏醉,造孽女子不得尝。/十月里,雪满天,一家穿棉我穿单;黄荆条子没轻重,三天两顿家常饭。/冬月里,数九天,苦女子挨冷做针线;做起棉鞋公婆穿,苦女子打的精脚片……”
即使嫁了个顺眼的丈夫,有一对还算善良的公婆,做媳妇的日子也是十分劳累且又必须任劳任怨的。因为在秦巴山区的百姓看来,娶媳妇本来就是为了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在传统的普通家庭中,上有老下有小,如果再加上丈夫的弟和妹,少说也有近十口人。这么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得主要由媳妇来打理,而艰苦的生活条件又给这一系列劳动增添了许多困难(在1980年代以前秦巴山区乡村基本没有电力磨面的机器,没有缝纫机,没有自来水,绝大多数人家缺米少面),不仅每日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去挑水,用人力来推米磨面,而且要做饭洗涮、打扫卫生、抚育幼儿、侍奉老人。白天马不停蹄的劳作之后,晚上还得点灯熬油为一家人缝缝补补:从纺线、织布到缝制衣服每一个环节都得亲自动手。正如民谣《妹子命苦难活人》所描述的:“白天纺线到三更,夜晚又要剁猪草。灶前没柴妹去抱,缸里没水妹去挑;柴又湿,难吹着,锅又大,压弯腰。就像牛在磨道转,公还骂来婆不饶”。
长期没有温饱又超负荷的劳动使女子不堪重负,但又无处诉说。向丈夫公婆诉说会被斥责为懒惰,向邻人诉说会被讥笑为无能,向爹娘诉说又怕惹得他们牵肠挂肚,只有向娘家兄弟诉说:
“日头出来照西坡,背上背篓摘豆角;背篓豆角没摘满,碰上娘家亲哥哥。端块圆石让哥坐,妹妹有苦对哥说:自从妹妹过门去,早累死来晚累活。白天织布一丈多,晚上纺线三更过;一觉瞌睡没睡醒,公婆又在责骂我。右手连忙开抽匣,左手急将木梳摸;梳好头,缠好脚,急急忙忙进灶火。柴又湿,水又多,洗脸水舀了半大锅。使起劲,去吹火,三口四口没吹着;扑地一口吹着了,眉毛燎了个大豁豁;公公看见烟锅打,婆婆看见拧耳朵。你看这日子我咋过?”
日复一日艰苦、繁重、单调的生活,加上受不到爱护与尊重,女性难免感到压抑和苦闷。一代一代的女性生活就是这样重复着,因此,女子在出嫁前就已经对婚后生活的艰难有所料知。然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秦巴山区的人们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谁家“女大不嫁”,不仅会招致邻人的种种猜测与嘲讽,而且会引来兄嫂的嫌弃与不满。于是,哭嫁成为女子在不得不走入婚姻时抒发对婚后生活的担忧的一种正当渠道:通过哭,使内心的忧虑随着泪水尽情地流淌,从而实现一种情感的宣泄。
二、对父母及兄弟姐妹的不舍
离别,总是让人无限伤感,与亲人的离别尤其如此。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子从出嫁的那一天开始就要成为夫家人,不再是娘家的一员,不能再如以往一样与父母和兄弟姐妹日日相伴;而且要告别女孩子的生活,告别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呵护与疼爱,成为妻子、儿媳、母亲,担当起这多重角色所赋予的多重责任。想到沉重的婚后生活,柔弱的她们面对与亲人的别离更加痛断柔肠,难分难舍。哭嫁,为女子表达这一情绪提供了公开的渠道。正如宁强一带流行的名为《离金床歌》的哭嫁歌所唱:(www.xing528.com)
“接亲娘子来得忙,要请姑娘离金床;手拉金床不丢手,脚钩金床泪汪汪。我的爹呀我的妈,这个金床我不下;下了金床苦情大,离了爹妈常想家。这个金床五尺宽,姑娘居住十八年;今天如何舍得你,离了如同水无莲。葱花没有韭菜香,媳妇没有女好当;宁当十年黄花女,不当一日新嫁娘。”
女子从出生到出嫁,父母为之操尽了心。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以及自己不能稍做报答却要成为他人妇,女子自然在对父母的无限感激之外,产生浓浓的歉疚之情。除此之外,还有对兄弟姐妹的依恋。从幼年起,女子就与兄弟姐妹一同成长,相依相伴,备受呵护,如今要离开他们,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开始一种不同以往的生活,她们对兄弟姐妹的依恋油然而生。歌由情生,将嫁的女子情不自禁地哭唱起来:
“哭一声爹哎叫声爸哟!女儿今日要拜别哟。屋里屋外都靠你,上坡下坎要仔细。/哭一声娘哎叫声妈哟!屎尿一身养儿大,省吃俭用度日月,哪能忍心要陪嫁。/哭一声哥哎叫声嫂呀!兄嫂待妹千般好,为妹费心又操劳,这大恩小妹还未报,又得拜托哥和嫂,娘前代妹多行孝!/哭一声妹哎叫声弟哟!从小同吃又同睡;扎花绣朵没教会,几时姐妹才能会一堆;弟要好生去念书,为爹为娘争口气。”
诸如此类以歌唱父母养育之恩和与兄弟姐妹的深厚感情为主要内容的哭嫁歌在秦巴山区十分多见。再看一首佛坪一带的“哭嫁歌”:
“红日落西方唉小女子哭嫁妆。哭声儿的娘哎,娘亲生儿尺五长,手拿血盆洗衣裳,今日娘还陪嫁妆。哭声儿的爹哎,亲爹养儿十几冬,你为女儿多受累,女儿今世不忘记。哭声我的嫂哎!妹的针线是嫂教,兄嫂为妹多操劳,恩情难忘掉。哭声姐的妹哎,堂上爹妈要孝敬,姐妹二人常来往,不枉是亲同胞。”
悠悠别情,催人泪下。女子以边哭边唱的哭嫁歌,倾诉与亲人的难舍之情,表达对亲人的感恩之心与殷殷嘱托。
三、宣泄心中的不平
女子即将出嫁,但面对一场未知的婚姻,她们心中除了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对亲人的不舍,还有诸多不平:获得幸福婚姻的艰难,父母的贪财,媒人的花言巧语。
常言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在青山绿水滋养下的秦巴姑娘,心中隐藏着对心上人的爱恋,也对因这种爱恋而产生的甜蜜无限憧憬:“两只阳雀飞过湾,两人相交正当年。哥种庄稼人夸奖,妹织布儿人称赞,男耕女织到百年。”他们甚至爱得大胆、炽烈:“郎有心来妹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山高自有人行路,水深自有摆渡人”,“一把扇子竹儿细,爹娘打我不怨你。前门打到后门里,眼泪一擦又想你。”然而,到了婚嫁年龄,面对父母许配的婚姻,面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千年礼仪,大多数女子无力抗衡又心有不甘,内心的苦楚在哭嫁的泪水中流淌……
父母的贪财往往给女子与心上人厮守带来很大障碍。艰苦的自然条件极大地制约了秦巴山区的人们改善生活的机会,他们一代又一代过着辛勤劳动却不得温饱的生活。嫁女儿可谓他们改善生活的一次机会:如果嫁个殷实人家,多得些财礼,无疑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嫁个一般的人家,必然会少得许多财物。一般的父母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个一生中难得的几次改善家境的机会,否则,他们会觉得自己把女儿白白养大而一无所获,因为生活的艰苦使他们清楚地感觉到生存是再现实不过的事。于是,他们为女儿选择婚姻的重要标准是家道殷实或者财礼丰厚。至于女儿是不是早已心上有人,他们是顾不了的。然而,对于涉世尚浅的女子来说,心里似乎只有爱的憧憬。出嫁在即,她们却要断绝和心上人的来往去做他人之妇,心中自有许多委曲与哀怨需要倾诉。
传统婚姻少不了媒妁之言。在女子看来,是媒人的花言巧语打动了父母的贪财之心。就如在秦巴山区广为流传的《结婚歌》所表达的那样:
“姐儿今年一十八,脚蹬门槛来绣花,那天来了个王干妈。她不认得我,我也认不得她,走拢说了几句问候话,爹娘就要给我找婆家。一说人家儿郎好,二说人家家业大;爹妈信了她的话,就把亲事来定下。请个先生把期查,查的婚期好曲卡,一查查到腊月二十八。……小奴家年小真害怕,花花轿儿抬到婆家,……拉到洞房床上坐,点上一支大红蜡,瞟起眼睛来看他,从头看到脚底下。脚有点跛,眼有点瞎,脑壳大,嘴巴大,火烧天堂鼻子塌,脖项下吊个大瘿瓜。怪不着爹,怪不着妈,只怪媒人把心瞎,害奴嫁了个活冤家。”
诸如此类描述媒妁形象的民间语言是十分丰富的:
“高山坡上栽辣椒,辣椒开花像把刀;哪只辣椒不辣口,哪个媒婆心不刁?”“媒人害死人,巧嘴真能谝;说得凉水能点灯,生米熟饭后悔晚。”
虽然,对于父母来说,女儿出嫁意味着她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因而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事,然而,对于女子而言,前途未必乐观。无论丈夫如何,女子必须“从夫”这样一种社会观念就已经决定了女子“百年苦乐由他人”的命运:丈夫在世,即使女子“为君薰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毕竟还能生活有所依靠;丈夫去世,必定孤苦无依,正如白居易诗所言:“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得生,枯死犹抱节”。婚姻,本是人生喜事,但柔弱的秦巴女子想到如风中火烛一般的前途,怎能不担忧?再念及与亲人别离,从此不能生活在亲人的呵护中,必须独自面对未来生活的风风雨雨,没有经历过多少世事的女子难免忐忑不安。想想自己心有所爱,却不得不坐上别人家的花轿,内心的不平显而易见。鲁迅曾说:“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秦巴山区的女子尤其如此,她们一直过的是奴隶的生活,就连自己的婚姻(嫁或不嫁,嫁给谁,嫁了以后的命运)都不能做主。出嫁在即,担忧、忐忑、不舍、不平一齐涌上心头,化为簌簌的泪水,在哭嫁的习俗中得到名正言顺的宣泄。
【注释】
[1]该文原载《经济与社会发展》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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