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信天游源流疏
高 杰
由于其本身与生俱来的魅力,也由于其他文学艺术样式的传媒,陕北信天游自从在延安文艺运动中登上艺术大雅之堂后,便不再以它高亢悠扬的曲调来传播美妙的旋律,而是以它自由的天性来开拓市场领地,并逐渐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漫游传响。有什么力量能阻挡这种强悍的征服力呢?没有!在南部中国年轻的城市里,在日本和东南亚各国的诸岛上,在西欧到处充盈着现代化气味的平原上,甚至在大洋彼岸的美国,陕北信天游所到之处,人们无不在一片情不自禁的赞叹声中肃然起敬,并为之惊悸与震撼。
是的,真正的艺术并不囿于褊狭的地域范围,它是人类和世界所共有的。然而,面对陕北信天游这种近乎具有神奇感染力的艺术样式,却很少有人追根究底探求过它的起源、兴盛和流传过程等问题。事实上,这朵满蕴着浓郁泥土气息的奇葩在世界范围内刚刚开始散发芳香的时候,它已在陕北黄土地上开放了很久很久……
毛眼眼流泪袄袖袖开,
受苦人的命运常由老天来安排。
三十里明沙四十里川,
五十里路上把妹妹看。
碗瓜瓜点灯半炕炕明,
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信天游是陕北民歌中的一种,它的基本体式如上,两句一段,上句起兴,下句咏唱内容。可以自成体系,也可联唱叙事。
根据这种以自然物态与吟唱者主体情感状态的相同、相似或相悖的杂糅混合体式,有人推断,信天游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歌谣。因为只有在原始时代,人和自然的亲和才靠得这么近,贴得这么紧。
在原始时代,人类还远远未能摆脱自然的重压和束缚,人们的生产、生活活动还只能依从自然,顺应自然,而且,在审美对象方面,除了自然物和人自身以外,很少有可资人们满足审美需求的对象。所以,人的情感也只能借助自然物来表现或宣泄。《诗经》中的大部分篇章就是如此。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由此看,陕北信天游正好契合了人类最原始的审美规则,说它是一种人类原始歌谣的遗存,从理论上讲,是完全可以站得住脚的。
据史料记载,远在汉代以前,陕北地方就有《上郡歌》流传,东汉及魏晋南北朝之际,中国文学史上几首著名的民歌《胡笳十八拍》、《木兰诗》、《敕勒歌》或产生于陕北,或从陕北周边地区传唱出来,它们都与陕北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不过,从人类审美意识发生的角度,探讨最富于现实生活情味的信天游的起源,似乎让人感觉到有些遥远和隔膜。因为在现存“永世也唱不完”的信天游歌子里,已很难寻找到原始初民的话语痕迹,甚至与汉魏六朝流传至今与陕北有关的民歌的语体形式也大不相同。
那么,陕北信天游究竟起源于什么时代呢?我们试从信天游体式的流传线路和历史话语痕迹等方面作些疏论。
信天游的体式在全国范围内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它与内蒙古自治区准格尔旗地区的“爬山调”和山西晋西北地区的“山曲”极为相似。我们根据许多信天游曲子中所惯用的“一十三省”的概念和“奴”等词语推断,这种歌体应该兴起于元末明初。
历史上的金元时期,陕北地区被女真族和蒙古族所占领,生活在塞外的少数民族不断移居内迁。根据元朝惯例,蒙古人所到之处,统统作为该地方上等人被政治所法定,自然他们所携带的文化同时也就被肯定和传播开来。
鹁鸽喝了泉子水,
一十三省的地方挑下你。
五谷子那个田苗子,就数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
就数兰花花好。
这里“一十三省”,显见是个地域概念。当然,在中国人的话语系统中,“三”常被用作虚指多数的意思,将“三”改为“一十三”同样虚指多数,亦未尝不可。但在中国历史上,的确有过一段“一十三省”的时期。中国最早建省在隋代,省所代表的是国家最高行政机构。从元代开始将全国划为十一个行省,明代初年扩建为一十三省,不久又改一十三省为十三布政使司。但在明代,民间一直习惯以“一十三省”称谓。降及清代,由于地域不断扩大,全国省级建置也由一十三省逐渐改为十八省、二十一省等。
由于“一十三省”地理划分的时间严格性,我们认为信天游的产生或者兴起,与这个具有严格时间性的地理概念的运用,有着毋庸置疑的直接关联。
奴家的男人一十六,
一十七岁上走西口。
倒糟鬼媒人好吃糕,
把奴家掇在乡圪。
“奴”这个词语出现很早,原意是指奴隶或奴才,后引申为地位卑贱者的自称。但广泛用作妇女自我谦称的时间却较晚,主要是在元末明初的小说中。显然,这是元代的准奴隶制政治统治留下的生活印痕,但它却为我们将信天游的兴起时间定在元末明初又提供了一条有案可稽的证据。
尽管信天游从体式和生活内容上与北方少数民族的文化南移有着诸多天然联系,但陕北地区自身也并非为正宗汉文化统领的净土。这里偏处边隅,皇朝政治鞭长莫及,自古就是战乱频发的地区。一场战争过后,往往千百里以内荒无人烟。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在很难与人类同伴交流对话的环境中,背靠黄土,面对皇天,会情不自禁地唱起能够充分抒发生命自由性情的信天游。
天上的星星哟一颗颗的明,
地上的人儿哟就数我苦命。
山丹丹开花背洼洼上红,
受苦人盼的是那好光景。
明清以降,陕北人除了要应付战争的频繁光顾之外,还要承受更为频繁的自然天灾的重压,因此,一部陕北近世史,就是一部天灾人祸史。天灾人祸的重压,迫使人们卖儿卖女,买卖婚姻,也迫使人们背井离乡走西口。那些充盈着青春激情的人,常常要直面自由生命不得正常伸展的悲苦境遇。于是,信天游作为人类宣泄生命自由性情的最好方式,便成了陕北人生活的必要组成。(www.xing528.com)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沟,
什么人留下个走西口。
那下不完的雨呀刮不完的风,
我送我那哥哥哟到口外去揽工。
麻格阴阴天气蒙格生生雨,
小妹妹留不住你呀天留你。
那过不完的河哟上不完的山,
舍不得我那小妹妹实可怜。
那走不完的路哟望不尽的天,
快刀刀割不断呀我和你。
隔沟沟照见上河湾湾的水,
照不见我那心上的小妹妹。
放开嗓门哟我吼儿吼,
老天爷不给我们苦命人留活路。
这是一首与陕北小调《走西口》内容相近的信天游,歌中尽管袒露着少男少女们千种缠绵,万般柔情,但它的最终主旨却不仅仅在此,它是一种控诉,是对社会贫穷的控诉,是对人生苦难的控诉。
那个时候,陕北人生活境遇的苦难是普遍的,方方面面的。信天游反映陕北人这种苦难生活境遇的歌曲不仅有上面那样的泛写,还有许许多多的具体故事。广泛流传于全国各地的《兰花花》就是其中之一。
据我们保守地估计,信天游的广泛兴起,最晚也可上溯到元末明初。从元末明初算起,陕北人唱信天游的历史也有600多年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600年信天游歌史,600年太阳的轮回升沉,陕北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苦难中,时而激越、时而忧伤的信天游也祖祖辈辈陪伴着陕北人,唱着、唱着,永无休止地唱着……
穷乐活来富忧愁,
受苦人就爱唱信天游。
上川里下雨下川里流,
唱起信天游不断头。
陕北人创造了信天游,信天游也培育着陕北人。当20世纪20年代给中国历史造成最大影响的现代革命之火在陕北大地燃起以后,所有陕北“受苦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史无前例的视野。陕北人的生活有了全新的内涵,陕北人的自由生命激情有了全新的表达方式。陕北人生活的必要组成——信天游也有了全新的面貌。
一杆红旗半天上飘,
受苦人一心要把革命闹。
镰刀斧头老头,
砍开大路穷人走。
已经参加革命的人,会不自觉地吟唱起信天游,革命的信天游一经唱出,又可影响更多的人去投身革命。革命和信天游,互相滚动发展,很快便形成燎原之势。据不完全统计,自陕北闹红起到全国解放的数十年间,就有数千首信天游从陕北的村村镇镇、沟沟洼洼吟唱出来。这再一次证明了陕北人的生活、陕北人的生命与信天游的天然姻缘。
或许有人认为,随着现代文明的推进和新兴艺术的传播,信天游因失去产生它的土地而被人们所忘却。然而我们清楚地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电影《黄土地》一经上映,陕北风情与一首《女儿泪》的信天游旋律顿时轰动全国,风靡全世界。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送我成亲是我大。
五谷里就数豌豆圆,
人里头就数我可怜,女儿哟。
我们有理由认为,无论在什么时代,无论在什么环境,信天游那高亢宽广的音域,起伏跌宕的节奏,悠扬婉转的旋律,粗犷奔放的风韵,可以最直接地催发人类自由神经的觉醒,可以最亲切地召唤人们向大自然贴近与回归。从过去流到现在,从现在流向将来,陕北信天游,是一条涌动着艺术生命的河,是一条深蕴着历史文化的河。像流淌在黄土地上的黄河一样,信天游将会永远不朽!
信天游好像没梁子斗,
甚会儿想唱甚会儿有。
满坡坡的五谷满坡坡里香,
谁不说咱这是块好地方!
[作者单位:延安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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