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歌哭》是宋唯唯继《麒麟峪》之后第二部描写深圳生活的长篇小说,它的内容是《麒麟峪》题材的延伸。《麒麟峪》写了深圳这个城市里孩子们的独特成长经历,而《一城歌哭》的题材则是从家政工、小保姆的生活入手,写一群从乡下来到深圳的人们的际遇、命运。这是一部成功的长篇小说,2010年该小说获得“第三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长篇小说类的金奖。对于《一城歌哭》,评委会认为,该小说将“往城市去”过程中的人物群像和命运挣扎,用一种独特的诗意及纯美的方法予以表达。作品布局轻盈精巧,在绝大部分的篇幅中保持了精准而细腻的叙事品格。[115]小说主要通过家政工牵藤和小保姆荷荷的视角来展开故事情节和描述时代风貌的。
牵藤是台上长兴家的媳妇,嫁过来七八年了。她和长兴有个孩子,让老人在家里带着,上学念书。夫妻俩都在深圳打工。牵藤是个好看的少妇,身型圆润,鹅蛋脸,大眼睛,眼珠子黑黑的,厚厚的红嘴巴,一笑两个酒窝。头发烫了时髦的金黄色。牵藤来深圳,一开始就是走家串户做家政工。年复一年,泼洒的乡下小妇人磨挫到了中年,她劳苦、知趣、收敛、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说起来,她也算得上将青春献给了深圳。
牵藤早餐后,她就去雇主家干活。她的随身小挎包里装着雇主家里的一串钥匙。她叠被,洗碗,吸尘,擦桌子,收起前一天晒干的衣服,将干净的衣衫熨烫过,将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到阳台的晾衣架上。干完这家的活,去往下一家了。为另一家,洗衣扫地、买菜做饭。下午要去另一户人家,这一层楼的卫生,是先从老人们的家里开始做的,吸尘,擦灰,擦地板,繁琐的一整套工序。老人住的房子,无来由地,室内光线就是暗一些,空气里有一层老人气,东西也琐碎,水杯,药瓶,老花镜,要捡要摆。太阳落山了,老人家的儿媳也下班回家了,她家没有给牵藤钥匙,公婆家也没有给。务必等到她回家,牵藤才可进得门去做卫生。牵藤在房间里一边开着吸尘器,一边铺床,整理沙发,拍打着沙发的靠枕,抚平沙发套上的褶纹,她有着一双神奇的手,手过处,床面平服得像熨斗熨过的一样。这家人都不和佣人打招呼的。只有奶奶,好心地挽留牵藤也上桌一起吃——“都这么晚了,一个人也是要吃的不是么?”当然这只是客套话。牵藤在外面简单地填饱肚子后,这时辰要做的人家是一户单身公寓。一个写字楼的白领小姐。照例是八点钟左右,她下班后吃过晚餐,回到家的时候,写字楼小姐闻见牵藤嘴巴散发的食物气息,浑身的汗臭气,她对牵藤油然地充满对待进犯者的那一种抗拒、敌意。她自己有工作,有钱,有能力,却没对象。老姑娘日复一日地刻薄嫌弃牵藤嘴里的气味,身上的汗味,擦地时虎虎生风的样子,一律粗鄙得叫她入不了眼,然而,她却是离不开牵藤的,因为牵藤做家事细致,手脚干净。晚上九点许,她这一天的劳作,才算结束了。
牵藤在做家政工的时候,碰到各色人等。比如玫瑰,这个玫瑰,其实,就是有钱人包养的二奶。这一类狐妖的女子都是娇弱的,依赖成性的,对阿姨有一腔情意,一份指望的。离开了阿姨,日子没法子维持的。丝绸如何手洗,毛线、羊绒如何晾晒,皮草如何保养,煲的一手汤,什么汤是醒酒的,什么汤是滋阴养颜的,什么汤是调理内耗的——这些统统都是阿姨们的私房秘诀。用不了的化妆品、手机、购物卡、名牌手袋,也轻描淡写间就施舍给了阿姨。一冬一夏,换季的时候,都会有个迫不及待的大赠送。许多玫瑰过个两三年就不做玫瑰了。她们无非是远走高飞,或者嫁入富豪门下。牵藤寻常见到的玫瑰,都是熟睡的。牵藤和她的沟通,全倚赖她留字条,有时深夜,玫瑰打来电话,声气微弱,唤她快些来家。牵藤二话不说,挂上电话,从酣沉的睡梦里起身,穿衣就走。下楼打车去往玫瑰家。这些女孩子的房间,气息都是相似的,鲜花的香味,凋败了的腐气,肉体的热烘烘的人气,还有香水的味道。在玫瑰家里,她揭开枕头开始铺床,从床单里滚落出的情趣用品,用于房事的那些,床头柜的抽屉里,装满了这一类的性用品。她见怪不怪地,霍霍然抖开床单,洁白地将一切都覆盖。然而,她心里崩盘了、决堤了!她在这些房子里,整理了多少回,情欲涤荡后的床铺,手洗了多少腥气的龌龊的内衣。洗女人内衣,在乡下人眼里是多么晦气的一件事!染指了要背时一辈子的,尤其是这些,不正经做女人的小婊子们,在乡下人的传统伦理里,要装在笼子里沉塘!她伺候了这些小婊子们这么多年!一身不干不净的晦气。所以她这么倒霉!
宋唯唯说:“我一直觉得,家政工是了解城市秘密最多的一群人,唯有她们可以进入一扇扇公寓门的背后,进入那些隐蔽的日常生活里,也进入他人的秘密里。相比我从前的作品,《一城歌哭》的文字风格会泼辣许多。”[116]看来,宋唯唯用家政工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是很有道理的。
那些平常的市民家,用一个阿姨就是帮忙分担家务的,家里总有几扇门是随手关的,抽屉是带锁的,冰箱、水杯,或者洗手间,这些私人空间,都是家政工最好不要碰的。这是一种界限分明的雇佣关系,客客气气,账目分明,就已然是最好了。过日子的人家,一条毛巾洗旧了,破洞了,实在挂不上架了,会拆成条来做抹布,抹布更破些,不要紧,和平日积下来的抹布攒在一起,可扎一条拖把。废旧书报会积攒起来,到时候卖钱。这样的人家,跟这些花钱大手大脚的玫瑰们没法比。
雨季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牵藤夫妇就离开了深圳。牵藤的男人长兴,在工地上干活时,从高空作业的吊车上失脚摔下来,伤了一条腿。从此,再也干不了体力活了。长兴,心灵手巧,会做木工,瓦工,在这城市走过多少工地,盖了多少的楼厦,装修了多少房子,如今断了一条腿。她的男人,当年在十乡八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多才多艺,会在月光下吹笛子,过年的时候,一台人家都是他写春联。
就在长兴在医院住院这两个月,牵藤心态发生了变化。她心里狠狠地骂道:这帮好吃懒做的杀胚,饶过了他们这么些年!这些肩不挑手不担的人!从来都是他们坐着她站着,人家吃饭喝汤,她跳高趴低地打扫,讲话人家端着架子,而她一律陪笑脸,她太该得到补偿了!
一天,牵藤离开玫瑰家时,将抽屉里,桌面上,玄关台面上的零钱、角子,以不经意的手势,一律扫进一只鞋盒里。这些零钱,是平日里玫瑰打车、付外卖时的找零,五块、十块、硬币,扔得到处都是。这鞋盒子里的钱,全都理出来,有六七百块,等于玫瑰付给她的一个月工钱的一半。她大义凛然地抱着那只钱盒子,回到城中村。牵藤在玫瑰家开了头,自此便破了戒,每一户东家的家里,她都施展身手。房间的桌子抽屉、沙发底下、收集硬币的储钱罐,这些都是发掘财富的固定地点。这两个月,长兴贤惠要强的老婆变成了一个偷儿。辞工时,主人家都没有给牵藤好颜色了,她顺手牵羊,小偷小摸得太猖狂,犯了众怒。
离开深圳的时候,牵藤咬定了牙关,立誓要一滴泪也不流。然而,她到底是忍不住哭了。她推着坐在轮椅里的丈夫,轮椅上搁着箱子,她的背上背着背包,夫妻俩就这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深圳。
如今,牵藤不再是深圳城中村里,见缝插针的生存中,那个精明、百般算计的家政工牵藤;也不复是麒麟峪社区里,那个笑眯眯,好脾气,大力气的中年阿姨。如今,牵藤在这个小村落里,是个稳重的当家人,有格调,有身份的。在家乡气派的三层楼房中的牵藤,是全家人的依靠、大梁、主心骨。
荷荷是刚过了端午节的时候,由牵藤带来深圳的。那时她15岁半,初中未毕业。荷荷有两个哥哥,一个在读高三,立即要考大学,一个正在念大学。荷荷读书比不上两个哥哥,但也不是太差,可是念书若是过几年又考上了大学,家里还得供好几年,爹娘就怕这个。荷荷一来到深圳,就做小保姆,看护一个八九个月大的婴孩。(www.xing528.com)
盛夏七月,牵藤在这社区里又多了一份活计:给老乡文星家烧午饭,照顾他两个来深圳过暑假的小外甥和小侄子。文星老家是牵藤娘家那个村子里的,离牵藤婆家那个村庄里也不过十八里地。荷荷抱着小孩跟着牵藤来玩,于是就认识了文星。文星借书给她看,并说“这些书会帮你在心里做梦。小姑娘要做梦的。”
文星来深圳的时候,是个17岁的少年。只差一年就高考了,但他厌倦了学校,厌倦了那些恶毒的捉弄、挑衅,也厌倦了父母的不明就里的一味指责。他边打工,边读书,他开始写诗。这个打工仔里头的诗人,终于,离开了工厂,谋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待到少女荷荷遇见文星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在政府喉舌部门工作的公务员了。荷荷每回只能在文星那里借一本书,六天后按时还回来,文星会借给她另一本书。文星本来是个抑郁的人,然而,看见荷荷,就会油然地有那么一种戏谑、风趣。文星待她尊重,客气,叫她感念,叫她幸福得要掉眼泪的。文星的脸,便时常浮现在她脑海里和眼眸前。一天夜晚,荷荷下楼去超市,因为女主人此时起意要吃榴莲和烤生蚝。文星等三人在吃夜宵,一长相姣好的女子怕蚊子,将脚抬起来,伸到对面文星的膝上搁着。文星爱怜地将那双白色的小巧的脚,揽在怀里。荷荷看到这种情景,多少天茶饭不思,彻夜未眠,她恨不得立即去死才好。荷荷静默了好久,说出一句话:“我想回家去!”果然,她就回家了。
放寒假了,两个在外念书的哥哥,也都回来过年了。荷荷对待他们,满腔仇恨,出口伤人。荷荷再来深圳的时候,是隔年油菜花金汪汪盛开的季节。雀雀一个电话打过来,荷荷一刻也不曾停留,当天就出了门,去赶火车。雀雀与她同龄,比她早半年来到深圳女孩子,在社区的洗衣店打工。她们两人合租了老城区的城中村公寓,两室一厅。雀雀去了国贸区一间高级成衣店做导购。荷荷她做两份工作。白天一份工做8小时,夜晚另一份工做7小时。夜晚,荷荷做事的地方是一间24小时不打烊的书店。她值班的时间是午夜12点至早上6点,下班后,回到城中村,掏钥匙进门,和衣卧倒在床头,瞬间入睡。这两个半钟头的睡眠,是一点水分都不掺的。另一份工,则是九9点钟上班。荷荷是在面包店店堂做小伙计。因为她乖巧清秀,好使唤,不久被挑到玻璃房里,在大师傅身边打下手,她负责打鸡蛋,切水果。一年多过去了,而今她也是个蛋糕师傅了,是专门做水果蛋糕这一样的,甜品家族里最简易、最家常的一种,一天做上300个。
臧辉在每个周六的夜里,他总是出现在24小时书店的深夜里来看书。后来荷荷开始与他说话了,她用微波炉加热夜餐时,会将食物分成两份,用纸碟子端一份给他,这是一份温馨的夜餐。雀雀担心荷荷遇到坏人,便假装生病,让荷荷送钱过去,说她在罗湖医院的急诊室。一场恶作剧后,臧辉和这两个女孩子,从此亲近起来。周末的时候,臧辉会来荷荷和雀雀的公寓,奉命前来修电脑,换灯泡,修门锁,维修电视机、冰箱的运作。臧辉是在北京念的大学,他学的专业是化学分类,科研性质的,适合待在实验室里。22岁多一点的他,是为一个女子来到深圳的。臧辉头一次见那个女子,是在北京的一个冬夜,一间24小时书店里,那一年他19岁。后来,她猝然地离开了北京,走时没有和他道别,她搬回了遥远的南方深圳。臧辉毕业了,也来到了深圳。他常常来这家书店,因为这个城市,唯有这一间24小时书店。
臧辉经常出现在两个女孩的家里,像远方来的表哥,到周末过来走一走。雀雀上班之余,还颇有理想地报名参加了自考考试,学商贸和法学专业。单纯得不着调的男孩子臧辉,简直成了雀雀的一块心病。圣诞节前夜,臧辉约雀雀去一间教堂听赞美诗。出教堂时,雀雀对臧辉说:“你就傻一辈子呀。你当我好喜欢你呀?我是可怜你,才做你女朋友的!”这年岁末,臧辉暗恋数载的女子,来找他。雀雀陪臧辉去。雀雀心想,像她这样年轻美貌,心地善良,不爱慕虚荣,不贪图荣华,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孩子,在深圳像恐龙一样稀少。现在,他牵一只恐龙,去赴他的女神的约会,效果一定是不一样的。她要为臧辉,在那有眼无珠的女人面前争口气。打过招呼后,雀雀借故先走了。见面时那女子落下泪来。她不是不知道臧辉的,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他一直都爱她,他是为了她,放弃另一些前途,跑到深圳来的。
荷荷听了臧辉的故事后,非常感动,因为她自己也是那样不可理喻地爱着文星。荷荷于是拨通了文星的电话。这样,他们两个又碰头了。在书店,文星深深地,长叹一声,这叹息源自肺腑。他叹息道:“你这样什么都不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这都是何苦呢?傻丫头!”
文星和妻子感情不太好。他是了无生趣的一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兴趣爱好。如今文星成了一个拥有权利,举足轻重的人物。岌岌可危的婚姻,得到了拯救。婚姻美满的秘诀是:文星回家的次数更加的少了,而追随的福利光环却与日俱增。这样妻子很满意。男人最成功的标志是什么:少回家!没时间回家,即便想回家也抽不了身,回不了家。他濒临坍塌的婚姻,都被他升官的好运化解了。
文星常常来看荷荷。他熟悉了雀雀和她的那套小公寓。他会柔情地伸出双臂,抱住她。他呢喃地吻她,他的修直的,多情的手,揽过她的头……荷荷满脸热泪,汹汹涌涌地流淌,文星觉得那眼泪仿佛是一条河,将他漂起来,冲走了。
荷荷看得很清晰,文星是真正的一个冰做的人,冰清玉洁的,没有心,没有情的。他总是,安静地离开她,他疏离的微笑,柔和的眼神,出门后看她的那一眼。荷荷她照样地在蛋糕店工作,只是书店的活计在文星力逼下,辞掉了。她习惯忙碌,闲下来做什么呢?文星说:“我对不起你!”她想逞强说,是我自愿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又想说,我晓得你尽力了,你有这份心,我已经满足。她要了他的这个对不起,才是真的什么都认下了,不指望了。
荷荷得到一个礼物,是文星送给她的,随一个旅行团去欧洲旅行。在旅途中,她想到文星,其实,在精神上,她对他有一种从来不曾言说的了解。在这个结实、油滑的世界上,他们轮回得太久太久,永远怀有着一颗异乡人的心。这是她的宿命,荷荷想,也是他的宿命。这就是他们,相爱的方式。这一辈子,她对待文星,完全没脾气地将就、让步,没法子挣扎,驯服得要命。
《一城歌哭》对于宋唯唯来讲是有一些新的突破的,这主要表现在作品的内容上。宋唯唯在回答,在《一城歌哭》里,“你最想表达的是什么?”的时候,她说:“最想表达的是人的命运遭际。在小说中那红尘颠倒的‘歌哭之城’,酷烈的命运跌在高楼大厦下的深壑里,却只大音稀声。在轰隆隆推进的工业社会,漂泊时代里无处安顿的心灵,四散零落的乡村牧歌,宿命交错里无法命名的情感;还有生存,每个人匍匐求生存的那一种辛酸感,连姿态都是格外吃力的。”[117]应该说宋唯唯的良苦用心,不少读者是感受到了的。著名作家苏童称赞宋唯唯的《一城歌哭》,说它“触及新城市里的新人生,用熨帖的姿态关注了现实。”[118]可以说,这部小说是深圳当下文学创作的一个新收获。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