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与前行》：中国当代文学学术专题研究

郭小东

陈南先先生属兔，比我小了一轮。他是一位热情洋溢的人，他的热情是敦厚与温实的，与他相处，有一种平安与温暖。他时时的自持自重与自觉，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旧知识分子的腼腆与宽怀。我与他同属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同事近20年来，有过无数次的交往与接触，也在一起喝过许多次酒，可说已经非常熟稔，但每次在校园里相遇，他依然十分客气，礼貌有加。若恰好报刊有我的新作，他必已先睹为快，即时品评欣赏一番，欣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是在说着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令我感动又十分不好意思，想岔开话题，但他依然谈兴未尽。他对周围的物事有着一种自然的关怀。学院里常有一些公众活动，团委、办公室、院系活动等，找人策划，写解说词，这些事多有找到他，他大致都会尽力而为，这等事耗去了他不少时间与精力。

他算得上是一位资深的老教师，又是苏州大学的文学博士。前几年学校处于发展阶段，又正在教育部评估时期，职称评定比较宽松。那时他大约想着，还是先做学问要紧，不急着去谋个职称，也还热心公益活动，乐在其中。而有日醒来，乃发现自己的晚辈，纷纷抢机搭船，早已副教授、正教授的干活，自己被抛在伶仃滩头，自得其乐，赶紧收拾心情行囊，然时机已失。职称评定收紧，不但指标封顶，评审规划也发生变化，原来学术委员会1/2的票数便通过，现在要2/3的评委同意才算通过。评上了还不一定聘得上，聘上了，正教授还分四级，充其量也就是个四级教授。算一下年龄，已近50，即便立刻评上正教授，以正常程序，此生爬到二级教授已全无希望。他对这种残酷性的认识来得太晚。但太晚也得做，连报了三年，年年在最后关头落选，令人唏嘘。

我本想相遇时会听到他的抱怨，也愿与他分担一点惆怅与失落的心情，可他却依然是腼腆地宽怀地笑笑，说的依然是别人的好事。我还是感觉到他那隐隐的落寞的。我自然为他不平，以我对他学问的了解，他并不逊色，也很用功，几年间出了几本书，选题也新颖前沿。我不想宽解他。这是他自持自重自觉与自尊的结果，旧式知识分子的情怀。这种情怀我非常熟悉，是应该得到尊敬的。这也是我从小对那些无名无分却天赋异禀怀才不遇的人，常怀有敬意的缘由。许久以来，我常在各种场合，自觉地与之为伍并自感荣耀。我以为，过分密集的名分是一个人本事虚浮的别名，我们看过太多沽名钓誉，不惜手段，弄虚作假，甚至雇佣枪手代笔，窃取高级名分，意在谋官谋利的卑鄙小人，依然飞黄腾达，招摇过市。我曾经的下属就有一个。我反倒为陈南先感到宽慰，这样的人生是敦实的，也是丰富的，问心无愧的，清洁且值得尊敬的。这也仅仅是一种宽慰而已。现实生活中，面包的大小毕竟还是与名利黏附在一起的。

陈南先嘱我为他的新著作序，为人作序，本该多说些学问的事，说书里的事，这很应该。但知人论世，以人论文，为陈南先多说几句题外的话，似更为应该，论说不准确之处，望陈先生见谅海涵。

说到陈南先的学问，这本书是他的第三本学术专著，此前出版过《告别乌托邦——当代文学与文学文本研究》、《师承与探索——俄苏文学与中国十七年文学》。两部专著谈论的均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问题。革命文学的乌托邦倾向，直接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质素与浪漫主义品格。乌托邦与革命浪漫主义的重大区别，在于理想主义和理想的微妙含义与区分标准。中国革命文学对此的准确把握与文学实践，在多年极左思潮、战争文化心态和阶级斗争学说的支配与影响下，是有非常丰富的表达的。这种表达的粗暴与粗粝自然也是我们对之的考量之一。告别是一种立场，这与告别革命取同一态度。而作为已经铭刻流传于世的文学作品，我们将无法真正告别。(www.xing528.com)

俄苏文学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关系，也与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密切相关，这是一个百年中国文学史无法绕过的话题。陈南先对此有很好的看法。他的研究方法多以精读细读文本，条分缕析见长，这也正是当下大力提倡的求实求精的研究品格与风气。

这本《回望与前行》，是陈南先的新作，看得出他的理论视野，从俄苏与革命文学扩展到世界范围内的扫描与逡巡。研究文本的多样性和作家对象的涵盖力，也有了更大范畴的思虑。从最古旧的研究话题里撷取全新的思想花火，如《由鲁迅研究的几个热点问题引发的思索》，集中了晚近对鲁迅的最新研究成果，对之进行诠释。如对夏中义《九谒先贤书》的学理分析，并指出了夏中义先生的“学统”论不够纯正：并没有“以一个平等的姿态和人物对话，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我仿佛感觉到作者身上有一种道统优越感存在着”。对夏中义人物评价的自相抵牾提出了质疑，如对闻一多的评价就有失公允和周全。同时他又肯定了夏中义这本《九谒先贤书》“是一纸学人灵魂的诊断表，是一份精神遗产的报告书，还是一部知识分子的血泪史。在观看了学统和道统、学术与政治、价值与权力的几场苦恋和乱伦之后，我对几位先哲充满了‘同情的理解’。”

拉杂谈来，可算是我与陈先生偶尔在校园里相遇时，相视一笑的回应，一声叹息与问安。

是为序。

2012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