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胡”的概念及其相关问题
胡是一个历史概念,是“我国古代对北方边地及西域各民族的称呼”,“汉以后也泛指外国人”。[1]
“胡”是个不断在演变的称谓。早在春秋时期指称对象是东北以及漠北的少数民族。后来“胡”慢慢变成北方少数民族的统称,如汉代称匈奴人亦是胡人。胡人从指称域内少数民族发展到指称域外如西亚、南亚各国之人,最早可追溯到汉代。《汉书·西域传》卷118中称西域人为“外国胡人”,“自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自相晓知也。其人皆深目,多须髯。善商贾,争分铢。”从这里可以发现“胡”和“商”具有一定的联系。
匈奴自称为胡。《汉书·匈奴传上》记载:“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2]冯家升先生认为:“按‘胡’者匈奴之自称,何以知之?盖单于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即为例证。大抵‘胡’系‘匈奴’之急读,皆其自称之辞。其义已由‘胡者天之骄子’一句而知之。”[3]“胡人”与“胡”的意思相同,另外,《周礼·考工记总目》记载:“粤无镈,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郑玄注引郑司农曰:“胡,今匈奴。”[4]《淮南子·齐俗训》载:“故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5]
战国初期,林胡、东胡与楼烦等北方族群通称为胡。战国中晚期,匈奴兴起后,自称为胡,所以秦汉时期胡指匈奴。如《战国策·齐五》记载:“昔者齐、燕战于桓之曲,燕不胜,十万之众尽。胡人袭燕、楼烦数县,取其牛马。”[6]为了与匈奴相区别,按方位将匈奴以西的民族称为“西胡”,将匈奴以东的民族称为“东胡”,而将一些小的部落称为“杂胡”或“杂种胡”。魏晋南北朝时期,胡既指继匈奴之后称雄于北方的乌桓、鲜卑,也指西域等民族。中原人习惯以“胡”称呼“西域”,汉代称西域诸国为西胡,本来是相对于匈奴与东胡而言的。汉、魏、晋、南北朝时,“胡”也可指包括印度、波斯、大秦等的西域诸国。[7]另外,晋干宝《搜神记》卷2记载:“晋永嘉中,有天竺胡人,来渡江南,其人有数术,能断舌复续、吐火。所在人士聚观。”[8]《艺文类聚》卷176引《扶南记》:“顿逊国,属扶南,西出海中,国主名昆仑,有天竺胡五百家,两佛图婆罗门千余人。顿逊人敬奉其道,以香花自洗,精进不舍昼夜。”[9]
对“胡”的来源,一种观点认为“胡”源自伊兰人。伊兰人信仰火祆教,尝考《火教经》语ahu一词原具两义:(1)主也,天主或家主;(2)生命也。火教之主帝亦曰ahura mazdoh。……我国于冠首元音字——尤其是短a——常省略不译,如是,则hu=胡。……余由是得一结论曰:伊兰族之称胡人,系因其信奉火教而得名,否则取家主(Hauoherr)之义而得名。[10]
“胡”原意是北狄之统称,扩大一点,就是夷狄之人,多少含有贬义。在《高僧传》中,胡字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指梵文,一指中亚夷狄之文。[11]
隋唐时期,胡特定地指伊兰人,以区别于其他民族。《释迦方志》卷上《中边篇》记载:“雪山之西,至于西海,名宝主也。地接西海,偏饶异珍,而轻礼重货,是为胡国。”[12]《隋书·康国传》:“有胡律,置于祆祠,决罚则取而断之。”[13]《通典》197《突厥传》记载:“颉利每委任诸胡,疏远族类,胡人贪冒,性多翻覆,……胡酋康苏密等遂以隋箫后及杨政道来降。……思摩者,颉利族人也。始毕、处罗以其貌似胡人,不类突厥,……”[14]《旧唐书》卷8《本纪》开元九年:“兰池州叛胡攻陷六胡州。”[15]同书92《韦抗传》:“河曲叛胡康待宾拥徒作乱。”《新唐书》卷225上《安禄山传》记载:“安禄山,营州柳城胡也,本姓康。母阿史德氏,为觋,居突厥中……”[16]《旧唐书》卷104《哥舒翰传》记载:“哥舒翰,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之裔也……翰素与禄山、(安)思顺不协……翰母尉迟氏,于阗之族也。禄山以思顺恶翰,尝衔之,至是忽谓翰曰:‘我父是胡,母是突厥;与公族类同,何不相亲乎?’”[17]赞宁《宋高僧传》卷1记载:“释跋日罗菩提,华言金刚智。南印度摩赖耶国人也……于帝时(玄宗)留心玄牝,未重空门,所司希旨,奏外国蕃僧遣令归国,行有日矣,侍者闻智,智曰:‘吾是蕃僧,且非蕃胡,不干明敕,吾终不去。’”[18]
胡究其外延而言,范围很大,北方、西北等民族皆可以归类。《新唐书》卷80《常山王承乾传》记载:“[李承乾]又好言及所服,选貌类胡者,被以羊裘,辫发,五人建一落……”[19]《旧唐书·西域传》记载:“会中天竺王尸罗逸多死,国中大乱,其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立,乃尽发胡兵以拒(王)玄策。”[20]《酉阳杂俎》前集卷1《天咫》记载:“永贞元年(805),东市百姓王布……忽一日,有蕃僧乞食……复有一少年……遂扣其门曰:‘适有胡僧到无?’”[21]胡有时也指南方少数民族。《太平广记》卷476《昆虫》4“陆颙”记载:“有胡人数辈,擎酒诣其门。既坐,顾谓颙曰:‘我南越人,长蛮貊中。’”[22]《资治通鉴》卷203《唐纪》19记载:“[则天皇后广宅元年(684)]秋,七月,戊午,广州都督路元叡为昆仑所杀……有商舶至,僚属侵渔不已,胡商诉于元叡,元叡索枷,欲系治之。群胡怒,有昆仑袖剑直登听事,杀元叡及左右十余人而去,无敢追者,登舟入海,追之不及。”[23]《资治通鉴》卷211《唐记》27记载:“有胡人言海南多珠翠奇宝……又欲往狮子国求灵药及善医之妪……上命监察御使杨范臣与胡人偕往求之,范臣从容奏曰:‘胡药之性,中国多不能知:况于胡妪,岂宜置之宫掖。’”[24]《唐国史补》卷下记载每年至安南、广州的外国船很多,“南海船,外国船也。每岁至安南、广州。狮子国舶最大,梯而上下数丈,皆积宝货。至则本道奏报,郡邑为之喧阗。有蕃长为主领,市舶使籍其名物,纳舶脚,禁珍异,蕃商有以欺诈入牢狱者。”[25]再如《宣室志》卷1记载吴郡陆颙自幼爱吃面,因肚子里有异虫,而且愈吃愈瘦。“有胡人数辈挈酒食诣其门,既坐,顾谓颙曰:‘吾南越人,长蛮貊中,闻唐天子网罗天下英俊,且欲以文化动四夷,故我航海梯山来中华,将观文物之光。惟吾子峨焉其冠,襜焉其裾,庄然其容,肃然其仪,真唐朝儒生也,故我愿与子交欢。’其后竟不仕,老于闽越,而甲于巨室也。”这段话中的胡人亦明言自己“吾南越人”。[26]
对于“胡”和“胡人”的理解和认识,王国维先生首先在《鬼方昆夷猃狁考》中对“胡”进行了论证。后来,他又在《西胡考》和《西胡续考》中对西胡进行了论证,“汉人谓西域诸国为西胡,本对匈奴与东胡言之,《海外东经》云:‘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又云:‘昆仑山在西胡西’,白玉山及昆仑山,即今之喀喇昆仑,是前汉人谓葱岭以东之国越西胡也。……是后汉人于葱岭东西诸国,皆谓之西胡也。魏晋六朝犹袭此名。……西胡亦单呼为胡,《汉书·西域传》中:‘西夜与胡异,其种类氐羌行国,逐水草往来。’是其所谓为胡,乃指西域城郭诸国,非谓游牧之匈奴,后汉以降,匈奴浸微,西域诸国,遂专是号。……六朝以后,史传释典所用胡字,皆不以之斥北狄而以之斥西戎。……唐人皆祖其说。然除印度外,凡西域诸国皆谓之胡。”[27]胡所指概念在历史时期不断发生变化。吕思勉先生说:“胡之名,初本专指匈奴,后乃貤为北族通称,更后,则凡深目高鼻多须,形貌与东方人异者,举以是称焉。其初貤以称北族也,以其形貌相同,不可无以为别,故以方位冠之。乌丸、鲜卑之先,称为东胡是也。其后循是例,施诸西北,则曰西胡,曰西域胡。但曰胡者,略称也。居地可以屡迁,俗尚亦易融合,惟形貌之异,卒不可泯,故匈奴、乌丸、鲜卑等,入中国后,胡名遂隐,唯西域人则始终蒙是称焉。浸假凡貌类西域人者,皆以是称之。而胡之名,遂自方位之殊,易为种族之别矣。…可见胡名主于形貌,与方位无关矣。”[28](www.xing528.com)
从汉代起,西域已被称做“胡”,最初仅指狭义的西域,后世随着中外文化的交流,出现了广义的西域,“胡”所指的范围也随之扩大,唐传奇中所说的胡人就是指广大的西域居民。[29]
根据公元8世纪僧人慧超的记载,对理解“胡”的概念提供了帮助,“又从大寔国已东,并是胡国。即是安国。曹国。史国。石骡国。米国。康国等。虽各有王。并属大寔所管。”[30]大寔即大食,“胡”国应该是指安、曹、史、石、米、康等国。“胡”人也应该是指这些国家的人,即“昭武九姓”之民,也就是粟特及其邻近的人,或者说操东伊朗语的部族。
还有学者认为源于胡里安人(Hurrian),大约相当于中国的殷商时期。胡里安人曾经在美索不达米亚建立米丹尼王国(Mitanni),胡里安人建立的米丹尼王国在埃及历史上被称为雅利安民族(Aryan race),此国人以驯养马匹、使用战车著称于世。Hurrian在埃及文献原称为Hrw(Hur),在楔形文中称Hur-lili。Hrw、Hur即是“胡”这一名称的来源。《诗经》所载文王时的混夷即秦穆时的緄族名,似可把“吾离”视为“胡里”(Hurri)的对译。Mitanni文件说明Hur王国在欧、印文化联系上的重要地位,时代与殷中叶相当。“胡”的名号在先秦后期已甚通行,可能“胡”一名先时即取字Hrw的王国,以通指塞种诸戎,汉人袭用之,胡“胡语”亦得通指塞种各种语言[31]。
《唐六典》卷4《尚书礼部》“主客郎中”条记载:“凡四蕃之国经朝贡已后自相诛绝及有罪见灭者,盖三百余国,今所在者有七十余蕃。谓三姓葛逻禄,处密,处月,三姓咽蔑,坚昆,拔悉密,窟内有姓杀下,突厥,奚,契丹,远番靺鞨,渤海靺鞨,室韦,和解乌罗护,乌素固,达未娄,达垢,日本,新罗,大食,吐蕃,波斯,拔汗那,康国,安国,石国,俱战提,勃律国,罽宾国,东天竺,西天竺,南天竺,北天竺,中天竺……狮子国,真腊国,尸科佛誓国,婆利国……龟兹国,疏勒国,于阗国,焉耆国,突骑施等七十国,各有土境,分为四蕃焉。”[32]
杂种胡指昭武九姓,国内最早对“杂种胡”作系统论述的,首推陈寅恪先生。20世纪40年代,他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一书中,论述了河朔地区中亚胡人的来源与聚居。他指出河朔地区“杂种胡”的来源可能有三种原因,“其远因为隋季之丧乱,其中因为东突厥之败亡,其近因或主因为东突厥之复兴”;并提出了“杂种胡”与“柘羯”、“羯胡”等都是粟特人的异名。[33]后来陈寅恪又在《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一文中认为:“杂种胡即昭武九姓胡,唐人当日习称九姓胡为杂种胡,杂种之曰非仅混杂之通义,实专指某一类种族而一言也。”[34]黄永年先生对“杂种胡”一词的来源考辨最为著名,他认为“杂种胡”泛指中原民族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敌忾和蔑视的称谓,而安史乱军的主力民族则是奚和契丹,基本上否定了“杂种胡”中的粟特成分[35]。
在西方汉学界,蒲立本(Edwin.G.Pulleyblank)对突厥与粟特民族的关系作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他在《内蒙古的粟特聚落》一文中,考察了唐代六胡州的粟特聚落,还着重研究了安禄山家族的来源,支持安禄山为粟特和突厥混血说,并分析了安氏从粟特经突厥到营州的历程。此外,他对另外两个著名的营州“杂种胡”史思明和康阿义屈达干的族属来源也进行了分析,认为他们都是来自突厥系的粟特武人[36]。
此外,还有稽胡,史书中有三种记载。第一种认为是匈奴的一支,“稽胡一曰步落稽,盖匈奴别种,刘元海五部之苗裔也”。第二种认为是赤狄,“或云山戎、赤狄之后”。这两种说法并见《周书》卷419《异域土·稽胡》。[37]第三种认为是白翟,“今其俗云丹州白室,胡头汉舌,其状似胡,其言习中夏。白室即白翟语讹耳。近代号为步落稽胡,自言白翟后也”;“石州……春秋时属赵,亦为白狄之地,今步落稽其胄也”。这种说法见于《太平寰宇记》卷35《丹州·风俗》引《隋图经杂记》以及《元和郡县图志》卷3《丹州》。现代研究者对稽胡的族源亦无统一认识。周伟洲教授认为,“稽胡应是以南匈奴五部后裔为主体,融合了西域胡及山居土著(包括汉族)而形成的一种杂胡。”[38]
在秦汉以前,“胡”字基本上用以指称频繁活动于中国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此后,“胡”的含义逐步扩展,非汉族的其他塞外民族有时也多被称为“胡”。至隋唐时期,“胡”字的含义更为广泛,往往指称来自中亚、西亚、南亚等地的“高鼻深目”者,尤其是集中于中亚地区的伊兰人,即粟特人。而元代以后,“胡”字则几乎等同于“域外”了,凡属中国域外的非汉族居民,都有可能被称为“胡”[39]。
荣新江[40]和李鸿宾[41]两位学者也对“胡人”进行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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