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神话剧双璧-《张生煮海》与《柳毅传书》的内容与风格分析

元代神话剧两题

邓斯博

《张生煮海》和《柳毅传书》都是写人神恋爱的故事，被称为元代神话剧中的双璧。两部剧作都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彰显了青年男女勇敢追求自由婚姻的精神。可以说，两部剧作无论在题材还是在风格上都显示出某些共性。

《张生煮海》讲述的是天界金童玉女因思凡，被罚往人间投胎。金童投生为潮州秀才张羽，玉女投生为东海龙王之女琼莲。张羽游学，来到东海边石佛寺，他见寺内环境清幽，便欲投宿在此，好好读书。一夜，张羽焚香抚琴，琴声悠扬，引动东海龙女琼莲和侍女前来听琴。琴弦断，张羽得知有人窃听，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位绝色美人立于窗下。张羽邀琼莲进屋，两人互报家门后，张羽立即向琼莲求婚。琼莲倾慕张羽的丰神俊雅，一口应允，并赠鲛绡帕为表记，约定八月十五邀张羽至家中，招为夫婿。琼莲离去后，张羽万分思念，不等到中秋，就动身前往海边寻找琼莲。烟波浩渺的大海全无佳人身影，张羽迷途，幸而遇见一位仙姑，仙姑道破琼莲乃东海龙王的三女儿，龙王性情狠恶，绝对不会将宝贝女儿与张羽为妻。张羽知道后十分悲戚。仙姑说她奉上天法旨来指引张羽，赠给他三件宝物：银锅、金钱、铁杓。她告诉张羽用铁杓舀海水在锅里，放金钱在水内，煎一分，海水去十丈，煎二十分去二十一丈，若煎干了锅儿，海水见底，那龙王就坐不住了，必然答应招张羽为婿。张羽来到沙门海岛，照仙姑所授方法煮海，海水果然翻滚。龙王承受不住，央求石佛寺长老劝说张羽。长老苦苦央求张羽罢手，并答应为张羽做媒人，带张羽入龙宫与琼莲缔结连理。张羽这才熄火，高高兴兴随长老入海。龙王为张羽、琼莲准备宴席，准备二人拜堂成亲。这时，东华仙忽然到来，对众人说破此事因果，张羽、琼莲归本朝元，重登仙界。

《柳毅传书》故事内容如下：洞庭湖龙王的女儿三娘嫁给泾河小龙。泾河小龙受奴婢挑唆，与三娘琴瑟不和。小龙在老龙王面前拨弄了几句言语，老龙王一怒之下将三娘赶出家门，罚她在河滨牧羊。淮阴书生柳毅离家赴考，落地归乡，途经泾河，遇到形容憔悴的三娘。三娘修了一封家书，却无法送达家人手中。碰见柳毅后，三娘哭诉自己所受的遭遇，央求柳毅为她传书。柳毅为人正直，被三娘打动，毅然答应为其传送家书。柳毅拿着三娘的一根金钗，来到洞庭湖口的一座庙宇香案旁，他用金钗击响香案边的一株金橙树，顿时洞庭湖面波涛翻滚，一条金沙道从湖中显现。巡海的夜叉要柳毅闭上双眼，领他觐见洞庭湖龙王。柳毅第一次见龙王，惊诧不已，他小心翼翼地奉上三娘的家书，龙王夫人看过家书得知女儿竟然过着这样悲惨的生活，不禁老泪涟涟。此时洞庭湖龙王的弟弟火龙来探望哥哥，他暗中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脾气火爆的他与泾河小龙斗胜。泾河小龙法力不及火龙，变作一条小蛇，躲在淤泥里。火龙发现后一口将他吞到肚子里。泾河老龙得知儿子与火龙斗胜，要雷公电母前去助阵。电母两手持镜与火龙上天入地大斗几回，跌破铜镜，败下阵来。她向泾河老龙详细汇报了斗败经历，老龙得知儿子战败，只得领兵归去。火龙将侄女三娘救回洞庭湖，洞庭湖龙王为答谢柳毅千里传书，欲将龙女三娘嫁给柳毅。柳毅辞婚，他说：“我柳毅只为一点义气，涉险寄书；若杀其夫而夺其妻，岂足为义士？且家母年纪高大，无人侍奉，情愿告回。”洞庭湖龙王不愿勉强，就要三娘出来当面谢恩，并奉上金珠财宝，送柳毅回去。柳毅看见三娘美丽的容貌，心下后悔。三娘看出柳毅心思，两厢睇望，竟也有些顾盼之意。柳毅惜别三娘，回到家中。柳毅母亲为柳毅定了一门亲事，是范阳卢氏之女。柳毅还挂念着三娘，不忍更娶别人。在依母命成婚之日，柳毅发现新婚夫人竟然就是龙女三娘，好不惊喜。婚后柳毅携三娘和母亲同归洞庭，洞庭湖龙王及夫人、火龙接应柳毅一家，合家团圆。

从题材上来讲，《张生煮海》和《柳毅传书》具有相似性。从风格上来讲，两者也极具浪漫色彩。譬如《张生煮海》第一折琼莲带侍女到海上散心时唱的《混江龙》：“清宵无梦，引着这小精灵，闲伴我游踪。恰离了澄澄碧海，遥望那耿耿长空。你看那万朵彩云生海上，一轮皓月映波中。觑了那人间风阙，怎比我水国龙宫？清湛湛、洞天福地任逍遥，碧悠悠、那愁他浴凫飞雁争喧哄。似俺这闺情深远，直恁般好信难通！”这曲唱词描绘了东海及水国龙宫绚丽多彩的景色，变化奇幻，壮观迷人。既表现出琼莲身为龙女的自豪，又表现出少女怀春时的妩媚。像上述这样描绘海上景色的曲文，今日读起来，亦令人觉得心旷神怡。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元人杂剧概说》中说：“《张生煮海》实在是被美词丽句装饰着，尤其第一第二两折，陆续铺陈的叙海洋风景的曲词，更是壮丽眩目，可以作为一首《海赋》来看吧。”

又如，《柳毅传书》第三折通过电母的口述表现出火龙与泾河小龙斗胜时的精彩情景，两条蛟龙上天入海，搅得天上电光雷鸣，海里波涛翻滚，涂害生灵六十万，毁坏禾稼八百里。此等壮丽景象也只能在这种奇幻故事里存在。此外，该剧还创造出似人间又非人间的海底龙宫世界，具有神话色彩。洞庭湖龙王、火龙、泾河老龙、泾河小龙、虾兵蟹将、雷公电母一干仙众出场同样为整部剧作增添了奇幻的色彩。

由此可见，《张生煮海》和《柳毅传书》无论在内容还是在风格上都不愧为元代神话剧双璧。然而尽管两剧讲的都是人神恋爱的传奇故事，但两者在表现向度上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总体说来，一则主情，一则显义。两者各逞其美，各尽风流。

具体而言，《张生煮海》以神仙道化剧的手法包装了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该剧第一个上场的东华仙登场便告知观众，男女主人公本是天界的金童玉女，他们下凡只为度脱，因此，他们迟早都是要重返天庭的。剧作结尾，男女主人公双双稽首，返本朝元。这样的首尾呼应只是保证了剧作结构的完整，于内容而言，它们不具备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如果去掉这一头一尾，该剧完全就是一部浪漫绮丽的爱情剧。甚至可以说，该剧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反宗教的。

从剧作主旨来看，该剧歌颂了琼莲敢于违抗父命，不计贫富悬殊，敢于追求真爱的叛逆精神。同时，也赞美了张羽忠于爱情，不顾险阻，敢于和恶势力龙王叫板的斗争精神。这种叛逆精神和对爱情的热烈拥抱与逆来顺受、灭绝人欲的宗教精神本身就是相悖的。(www.xing528.com)

从剧作情节来看，该剧有多处情节设置实际上是利用宗教来为爱情服务的。譬如，张羽、琼莲的爱情发生地就是在清幽雅致的寺庙里。张羽以琴声引动琼莲，两个孤男寡女不避礼教、不避佛门禁地的规矩，公然同处一室，最后私定终身。又如，龙王被张羽逼迫得无处容身，不得不请石佛寺的长老为之说情。身为佛门长老，竟然成了红男绿女的媒人，这种安排无疑是对要求六根清净的佛门一个极大的讽刺。

从剧作细节来看，该剧在多处肯定了人的欲望。譬如，张羽对琼莲恋恋不舍，甚至抛下诗书，为情人奋不顾身，其主要原因就是琼莲“妖娆艳冶，绝世无双”。而琼莲敢于私定终身，也是因为张羽“聪明智慧，丰标俊雅”，可见容貌在男女爱情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该剧正面描写男女主人公见“色”起心，甚至描写张羽要求当晚要与琼莲成就夫妻之事，这都是因为剧作家肯定男女的人欲。同时，该剧还多次描写张羽恋财。比如张羽曾问琼莲：“小生做贵宅女婿，就做了富贵之郎，不知可有人伏侍么？”当琼莲描述水宫金扉银栋富丽堂皇时，张羽便说：“有如此富贵，小生愿往。”当张生来到水宫，听琼莲说到水国富有，“绣帘十二列珍珠，家财千万堆金玉”，张羽又说：“是好富贵也”。这表现了张羽不仅爱其貌更爱其财。可见作者对人们爱财爱色的心理还是持包容肯定的态度的，这与宗教里视金银如粪土、目情欲如火宅的观点截然相反。

由此可见，《张生煮海》是借宗教叙事来彰显人欲、人情，其剧作核心是抒写一个大大的情字。这个“情”字超越了生死与仙凡的隔绝，成就了该剧永恒的魅力。相比较而言，《柳毅传书》虽然也描写了人神相恋，但它重在表现现实生活中儒家伦理所重视的“义”字，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该剧实际上是指向现实的。

具体而言，该剧通过描写柳毅与龙女三娘的遭遇，表现了反对门当户对的包办婚姻，肯定了由恩生爱，自由结合的婚姻。三娘第一段不幸的婚姻主要是由于丈夫泾河小龙性格暴躁，再加上公公泾河老龙偏信儿子谗言，将三娘赶出家门，任其过着风吹日晒，以泪洗面的日子。三娘的不幸不是源自“己过”，而是无缘无故的厌弃。更重要的是，当三娘遭遇这种不幸时，连一点申述的机会都没有。当三娘向公公表明他们夫妇琴瑟不和时说：“非关媳妇儿事，这都是小龙听信婢仆，无端生出是非。媳妇也是龙子龙孙，岂肯反落鱼虾之手？”泾河老龙认为三娘不服软，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强势，她一定对自己的儿子更加蛮横，所以才重重地惩罚她。泾河老龙和小龙用强大的父权和夫权压迫龙女三娘，在无爱的婚姻里，三娘又怎能得到幸福呢？

柳毅与三娘的爱情也不是始于传统戏曲里的一见钟情，而是二见钟情。柳毅与三娘初相见时，完全没有非分之想，他救三娘完全是出于一腔正义。当火龙强迫柳毅娶三娘时，这违背了柳毅当初救人只为伸张正义的原则，他说：“我柳毅只为一点义气，涉险寄书；若杀其夫而夺其妻，岂足为义士？”此番表白说明柳毅始终坚守涉险救人的初心，杀夫夺妻之举实在有违他知识分子的操守。虽然柳毅对三娘不无好感，但此言一出覆水难收，他只能带着遗憾离开龙宫。正是这二见钟情，三娘认识到柳毅虽是一介弱书生，但他不畏火龙的势力，坚守自己的原则，同时，她也感觉到柳毅对自己的留恋，所以毅然决定化作凡人，与柳毅结婚。三娘贵为龙宫公主，选择柳毅这样一个落第书生，既不图名，也不图利，只为他的一身正气，也为他的丝丝柔情。因此，三娘在第一次被柳毅拒绝以后，仍然勇敢地追随柳毅到凡间，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剧作借这样一段浪漫的人神奇恋，张扬了知恩图报的美好品格，也肯定了女子自决婚配的勇气。

从人物形象上来看，两剧也显示出不同的风貌。如前所述，《张生煮海》重在写情，因此，在人物形象的设计上，该剧人物总体显示出一种浪漫的精神气质。譬如该剧成功地运用宾白塑造了张羽这样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张羽一见琼莲，便钟情于她，先向她述说自己父母双亡，饱学诗书，功名未遂，并无妻室，继而马上求婚：“小娘子不弃小生贫寒，肯与小生为妻么？”这表现了张羽的志诚和追求爱情的大胆、主动。这一点好似《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琼莲辞别，张羽不畏险阻，到海边寻访恋人，行而无路，“前又去不得，回又回不得，好凄惨人也”。然而他并没有退缩，得知恋人的父亲龙神“十分狠恶，，性情暴躁”，张羽还是没有退缩。为了爱情，张羽不顾“沸漫弱水三千丈”，随长老到水国鱼邦与琼莲成婚。这样就把一个志诚老实，忠于爱情，敢于追求幸福婚姻的青年秀才的形象塑造出来。其志诚、痴情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

相较而言，《柳毅传书》在塑造人物时总体上是一种写实的手法，因此其主人公更多地表现出现实中人的情感。譬如，龙女三娘虽然有着神的身份，但却拥有人的情感。该剧细腻真实地刻画了三娘的心理，使其显得十分真实自然。譬如，在剧作楔子第一折，三娘虽然在河滨牧羊，受尽苦楚，但她丝毫不为当初顶撞公公而后悔。就是因为她无法忍受泾河小龙的粗暴脾气，所以宁愿受鳏寡孤独之苦，也不愿贪图富贵，重回泾河龙宫，其刚烈耿直的性格可见一斑。当洞庭湖龙王要三娘出来拜谢恩人柳毅时，三娘早有以身相报的心愿，此时的三娘既满怀感恩之心，又掩饰不尽新妇的娇羞。只见她“凌波袜小上阶痕，手提着沥水湘裙与你入殿门”。这番缱绻意态既显出龙宫公主的教养与尊贵，又表露出三娘对柳毅的好感。当三娘得知柳毅辞婚，好不遗憾，她看出柳毅对辞婚亦有悔意，可又不便当着性格火暴的火龙点破。当三娘送柳毅出龙宫时，两人神情憔悴，一句“我则索向龙宫纳闷，怎禁他水村山馆自黄昏”道出二人无尽的相思。此时的三娘是如此娇媚多情，其细腻的心思和寸寸柔情通过作家的笔触被细致地描绘出来。

此外，柳毅也是该剧着重刻画的一个人物。柳毅不同于其他传奇故事里的男主角通过金榜题名，最后喜入花烛洞房。柳毅自始至终都不曾高中，而且也没有攀富结贵的泼天财力。柳毅最值得肯定的不是才华或财力，而是人品。正是因为他听到三娘遭遇后，血脉贲张，一腔正义让他答应三娘传书的请求。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因此，无论传书的任务多么不可思议，多么艰险，柳毅都要完成对三娘的承诺。正是讲诚信、有义气的人品深深地吸引了三娘，柳毅才最终与三娘结成神仙眷侣。必须指出的是，剧作在塑造柳毅义士形象时，夹杂了一些不和谐的笔法。譬如柳毅辞婚的原因不仅仅是要坚守伸张正义的初心，还因为嫌三娘牧羊时的憔悴形容，哪知待三娘容貌一新地出现在柳毅面前时，柳毅就心生悔意了。这与柳毅的义士形象有些格格不入，当然这也反映出古代男子以貌娶妻的心理。

（作者单位：江汉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武汉大学艺术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