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人的神迹故事
在《口铎日抄》中,以中国人为主人公的灵迹故事有两处:一是卷一1630年3月11日李九标读艾儒略为张赓之子张识所作的传记《弥克儿遗斑》之后的谈话。二是1631年八月李九标向艾氏讲述的发生在其乡人陈某家的驱魔故事。张识的故事在福建教区流传甚广,在其他福建士人教徒的著作中也屡有提及,包括《励修一鉴》、《西海艾先生行略》,以及另一个描述天堂地狱灵迹的作品《天主审判明证》。钟鸣旦认为《弥克儿遗斑》并非艾氏本人的作品,[66]是因为它带有大量中国神迹故事的元素,如对阴间冥审的描述,如半文半白的谶言等等。而陈某的故事则更具中国传统鬼神故事的色彩:
邑人陈某者,其妻黄氏,为魔所据,已二十年矣。是月晦日,陈友躬诣圣堂,痛悔求佑。司铎赐以圣号,而魔且远徙矣。陈友喜圣教之正,并以圣号经授其妻。次夜其妻复见一小魔,承大魔命来迎,其妻急作圣号,小魔遂遁,自后绝无影响矣。余闻以告。[67]
这个灵迹故事并非来自传教士,而出自福唐的平民教徒。李九标虽是叙述者,但也并非亲历,只是听闻。故事内容简易,主题是圣号驱魔,这在各种宗教故事中都相当常见。而艾氏对此的解释也颇为有趣,他认为魔鬼的智识比人类更高,因此“人若不向天主为依归,其不得脱鬼魔之手也明矣”。[68]
这一类型的故事正是李九功《励修一鉴》下卷的主题。《励修一鉴》是李九功从当时已出版的各种天主教著作中收集编撰而成的一部故事集,“李子其叙撮天学之圣迹奇行而汇焉者也”。[69]现存于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Courant 6877、6878),上卷为板印本,收入《天主教东传文献三编》,梵蒂冈和徐家汇也有藏本,而下卷则为手抄本,巴黎国图的版本当是孤本,许理和认为下卷可能从未印刷出版过。[70]内有李嗣玄序、陈衷丹序、张赓序和李九功的自序,这些序言作者皆为福建教徒中的领袖人物,因此此书在当时应该颇受关注。上下卷各分三部分,上卷为敬主、修己、爱人,下卷为异迹、显赏、显罚;每一部分又分为数个条目,每一条目下各有若干个故事。上卷故事主要取自《天主实义》、《七克》、《圣母行实》、《圣人行实》、《口铎日抄》等作品中的西方故事,而下卷除西方故事外,还包括大量发生在福建当地天主教徒身边的灵迹故事,取自中国信徒自己的一些著作如《德楷》、《主恩显锡》、《闽中钦崇范》、《德清圣迹纪》等。[71]因此两卷虽形式、结构相似,但内容却差异颇大。
下卷中所载的数十个福建本地天主教灵迹故事,主人公多有名有姓,身份各异,故事多发生在平民百姓的身边,时间大多在艾儒略入闽传教之后,直到1643年为止,这使当地读者读来不仅真实而且亲切。以“异迹类”为例,在十三个条目中,[72]共记录三十余个篇幅不一的故事,其中十五个是福建当地信徒身边发生的灵异事件,内容全都是用天主教中诸种灵物,如圣像、圣架、圣水、圣经等,来驱魔、治病、助产、消灾、避祸。如三山(福州)曹某家驱魔故事:
三山曹某者,观察先生之服侄也。[73]一日向晚,有童子见一人头顶金箍入其室,初不知为魔也。是日即撒秽床上。曹疑之,嗣后溷扰百端,曹不胜苦。偶与客坐厅事,见一竹桶虚空移动,直转至厕混中,取粪乱撒厅上,欲避无所。三山俗尚,锡箔为银锭,以此为事魔之资,是魔则取投入水中及厕混中,若深恶而不屑者。曹请师巫驱治,费金钱数百,师巫妄恃法术,喝魔使现其形,魔不为动,俄于台上径撄其壶。迨事毕,家僮收牲礼入内,魔忽摄其手使痛,家僮惊号,而盘中猪首又不知所在矣。师巫术穷,惊惭而去。曹益恐,特闻邻居奉教者,言天主灵迹,遂凌晨到堂,叩求主佑,适林先生命驾往丘家行弥撒礼,曹哭陈其状,先生曰:“无患也。请先往丘家行弥撒后自有分发。”乃命教中二友奉圣像、圣号、圣水、圣烛等往,令其家人诚心祈祷,发愿虔奉天主,不费一钱,不吃一力,而魔已遁无踪矣。是夜家人尚恐邪魔复来,怒而加虐,守至夜分,忽闻一跳掷声,大相惊愕,谛视之,则其所畜猫儿也。盖自魔至其家,所畜猫犬皆惊远遁,至是魔去,猫与犬乃次第还家,曹与家人喜而相谓曰:“可幸无事矣!”于是连日到堂瞻礼,谢天主洪恩,一家皆领圣水入教矣。(《主恩显锡》)[74]
这是一个典型的驱魔故事,主人公曹某是曹学佺的族人,在当地应是大族,因这一层关系,曹某对天主教可能早有所闻。在这一故事中有几个特征:第一,行驱魔之事的人并非传教士,而是“教中二友”。在整部《励修一鉴》下卷中,传教士远非重要人物,其作用显得相当边缘,传教士一共只被提到过十余次,其中艾儒略被提到七次,费奇规(Caspar Ferreira,1571—1649,葡萄牙人)、卢纳爵(Ignace Lobo,1603—?,科英布拉人)、[75]聂伯多(Pietro Canevari,1594—1675,热那亚人)、林本笃各一次。中国教徒在其中却意义重大,他们是这些灵迹的直接执行者,其具有的超能力并不需要通过传教士的赋予。第二,教徒们所行驱魔之事,与师巫之流并无本质区别,只是法术比他们更高强。曹家之魔法术高强,师巫不是其对手,甚至受到魔的嘲弄,而教友的法术显然更高一筹,能轻松降魔,因而使曹某深感信服,一家皆领圣水入教。(www.xing528.com)
被魔鬼附身而至疾病也是驱魔故事的一种。以下故事很有代表性:
凡在教者,出入食息,必画圣号,以手加额、及口、及胸,昧者笑之,孰知人玩忽,魔已畏服也。温陵有奉教士洪启朱者,其族弟乡居,犯魔。一日洪往是乡拜坟,访之,但见其弟狂呼跳跃,自称祖师附身,家中惊骇,为延巫祈禳,洪只画一圣号,其弟即呼求救。洪出袖中所怀圣教诸书授之,遂觉镇静。维时,似另有天神临其弟,连声逐众出户,且屏去俗用冥纸一切,于是呼洪生责之曰:“尔奉教,胡不遵主诫,独不闻今日乃斋期?也宰牲上坟耶?但原尔一点孝思,且尔自受洗以来,功课有三月半,可当他人三年半之功。姑赦尔罪。”洪惶悚稽首,神又责曰:“尔友张赓,他自发心弃官修道,尔为何镇日代他患贫?抑不闻神贫者,乃真福耶。”洪复谢罪稽首,语毕,其弟顿醒如故。从兹魔不敢侵。(《德楷》)[76]
鬼附身是中国神鬼故事中常见的主题,但上述故事却颇为不同,首先,洪氏族弟先被祖师附身,在洪氏成功地以圣号驱除魔鬼后,族弟又被天神附身。神与鬼皆需通过附着于人而现身说话,这一点上两者并无差异。其次,天神在附身其族弟后,责备洪生不该在斋期宰牲上坟。显然天神对宰牲祭祖一事本身并无异议,而对传教士来说,即使是在礼仪之争尚未发生的晚明,这肯定也是颇有疑义的。再次,天神对洪氏的孝道大加赞赏,称其三月半之功可抵他人三年半之功,这样的功德衡量,显然带有强烈的中国式佛教色彩,也合乎儒家的道德要求。
治病、或免灾避祸历来是中国人寻求神佑的主要目的。在《励修一鉴》中,这类故事很多,在“显赏类”中有存命、佑病、拯溺、救焚、御盗、复活等多个条目专门有关这一主题。在“异迹类”中,也有几个故事,如:
性福禄者,晋江张夏詹先生姊也。年老,头而时苦风肿,甚至脓水欲滴。先生迎养于家,多方敷药,罔效,因劝其发心信主,为这虔祷,取圣水洒之。是夕,风肿顿消。翌日,姊氏惊感,叩谢天主,并勤习圣教经典,幸艾师至,受洗。自后风疾永除。年来虽夜深露坐,再不复发。可知圣水恩效,灵魂身躯,两受其赐。观者毋谓圣水之水,与杨枝洒水,同一作用也。(《德楷》)[77]
惠安郭春妻陈氏,分娩数日不下,几死者屡,一家惊惶,女巫祷祝不效,欲恳麦肇美代祈天主圣母。以平日不信,恐见哂。但值危急,不得不发心求救。美乃仝其弟侄,共吁主佑,仍令乃妇,躬至产室,以所佩圣椟佩之,立祈立应,母子俱无恙。郭春感主异恩,乃全家受教。(《主恩显锡》)[78]
在中国的各种民间信仰中,最强调的便是异迹的功用,“灵验”与否是衡量天主教是否值得崇信的最高标准,连康熙帝都曾要求耶稣会士们多行奇迹,以利信仰。[79]上述两故事情节简单扼要,主人公皆为女性,一困于疾病,一困于产难,这都是女性常见的问题。天主教圣物有“立祈立应”之效,对于平民特别是下层社会的女性来说,无疑是有巨大的吸引力的。李九功特别提出“圣水之水,与杨枝洒水,同一作用也”,将圣水比同于观音菩萨之杨枝洒水,即把天主教与佛教相提并论,而并未如传教士一样批判佛教,这一点也别有意趣。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