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庚诗略论
叶申芗另有《小庚诗存》两卷,道光八年(1828)福州叶景昌刻本,由申芗长子时昌校字,次子景昌誊写,仅福建省图书馆藏,书页有破损,前一二页诗多有缺字,卷首有“闽中叶申芗初稿”字样。上卷起嘉庆十七年(1812)33岁迄道光元年(1821)42岁所作,收诗34首(组诗以一首计)。下卷起道光二年(1822)迄道光七年(1827)48岁,诗作32首。
这段时间申芗主要在云南为官,感叹远宦,抒写羁旅怀乡思亲之情成为小庚诗中的主要情思。他常自称“远游客”、“南荒吏”,“天涯”、“万里”常出现于笔端,如“远客愁身世,新秋感物华”(《秋怀八首》)、“久作天涯吏,常欣使节临”(《己卯监试内帘呈主试林少穆(则徐)吴巢松(慈鹤)两同年》)、“远宦谋真拙,劳生养久疏”(《仲冬移寓双水塘》)、“西南将历遍,万里靖边愁”(《乐龙晓发》)、“万里携家累,抛家更惘然”(《大关杂咏》)、“万里壮游诗料好,二年远役酒怀宽”(《春后领运丁亥京铜留别诸同好》)。诗作中的情感意绪不像词中那样凄凉悲痛,其情虽悲,却更接近无奈和淡淡的感伤。如《乌蒙寓楼遣怀》:
(其一)劳生随分可开颜,久把穷通付等闲。万里未添新白发,十年犹看旧青衫。呿杯到处难忘酒,拄笏何时不看山。独倚轩窗远凝眺,碧云缥缈鸟飞还。
(其二)逐队浮沉十六年,此身枯菀尽由天。长卿游倦家偏远,东野诗寒志益坚。可惜流光催绿鬓,未能免俗恋青毡。来春好别滇池去,回首风云任变迁。
诗中反复表达不能自主命运,不得已随遇而安,“久宦南荒意亦阑”的心态。在他乡的孤独寂寞往往催生甚至加倍思乡之情,诗中既有“归试经年别,家园迹尚羁”(《述怀》)、“恰似仙霞山畔路,梦魂今夜度乡关”(《黔东山行》)等思乡之作,更有直接抒写对家人的思念,《后秋怀八首》序云:“久淹留滇会,暂佐开阳,叹宦海之徒劳,念天伦而弥笃,八章延续,再咏斯赓。”八首分写母亲、几位兄长、儿女,试举其中三首:
(其二)忆昨嘉平吉,东征奉母欢。近移曹榖养,远就伯仁官。天净滇云迥,霜澄桂水寒。好凭鳞羽便,时为报平安。
(其五)闻道南楼胜,风清放鹤亭。十年香案吏,三载使君星。谏草留乌府,词科嗣鲤庭。联床应未远,夜雨话灯青。自注:芷汀六兄。
(其六)懒说乡园事,偏深儿女情。别来频改岁,怜尔未成名。有志书堪读,无田砚可耕。休辞纨袴饿,清白是家声。
申芗与母亲情深,至云南为官次年即嘉庆十七年(1812)将曾氏迎养至滇,二十三年(1818)六兄申万授广西庆远府知府后则接曾氏至桂,此组诗第一首便有“北堂遥在望,翘首白云高”之语。第二首再怀母亲,“天净滇云迥,霜澄桂水寒”写景辽阔苍茫,情思深永。第五首期待兄弟重逢。第六首则勉励儿女勤奋向学。《述怀》组诗四首内容情思基本一致。“五载循陔梦,三年报最期。可能随计吏,重慰倚闾思”(《述怀》)。“乞郡幸为将母计,分符愧乏驭民权”。“桂山云绕斑衣梦,榕峤波沉尺素笺”(《卸安平篆述怀》)。“更携小儿女,辛苦事长征”(《辛巳北观留别诸同好》)。这类思母恋亲之诗如同家书,语言明白如话,情感质朴动人。
友朋赠酬诗亦语淡情深。如《易隆寄怀吴和庭(观乐)明府》:
分手易为别,别来情转深。倥偬一杯酒,珍重十分心。暑雨凉侵袂,闲云朗在襟。悬知离索况,拥卷独长吟。
《小庚诗存》中价值最高的是记游写景之作。诗人多年在云南为宦奔波,因而多写到云南风物,小庚写景细致,保留了清代云南鲜活的生活画面。如《东川道中》其一:
双缆萦云渡碧尖,沿村许觅纤夫添。畲田处处烟烧粪,板屋家家石压檐。鼠马名街分属相,苗僮杂处界川黔。最愁左担羊肠路,结队偏来卖蜀盐。
此诗写于由富民县改任东川府巧家县的途中,描绘沿水路而行一路所见的景象,地方色彩浓郁。田中烧粪,板屋压檐,一为农业耕作,一为居住景况。三是街名多以属相命名。四是东川府虽为云南省,然夹在四川与贵州中间,成为少数民族杂居之地。五是路小。六是四川人多入此地卖蜀盐。《腊日到巧家》组诗四首分写巧家县地理、民情、物产、气候,几可视为风土诗。《卸安平篆述怀》中云:“绿野有村多雁户,青山到处是梯田。槟榔瘅散农人市,菌桂秋来越估船。蒟酱昔闻通绝域,日南原属旧星廛”。《平彝道中》中云:“滇南风土半梯田,雨后山农穑事便。千顷连云妆麦候,一犁新水养秧天。沟塍耕集侵农耒,墟落炊生近午烟。”《大关杂咏》中云:“路难连蜀道,俗陋旧夷区。客户民多寄,山田地少租。”“山郭云生堞,溪桥铁作干。烧畲成熟地,堕石长新滩。村碓临流转,梯田叠翠盘。”“筒递家家水,窗迎面面山。”等等,非亲历者不能道。
诗人善于体察,多以白描手法写景,诗风近孟浩然、韦应物,简淡清新,细腻生动。《癸酉秋日游灵芝山登上下净室》其一:
高秋景物最清凄,选胜郊行信马蹄。古径风来松子落,野塍两过稻孙齐。千家墟落依山转,一曲溪流隔树迷。为爱悬崖好临眺,结茅还欲问阇黎。
此写一人出游,闲适悠然,古径轻风吹落松子,野塍上稻苗整齐生长,只有在宁静的环境下带着悠然的心情才能得以体察。接着移步换景,山势转换,农家墟落不间断出现,处处人烟处处生机,溪流淙淙,又不失野趣。《乙亥九日陪监司诸公游龙泉观》写众人同游,又是另一番情趣:
登临肯惜马蹄遥,连辔秋原小队骄。村市童喧看拥盖,野溪桥断竞争桡。黄云欲遍稻将熟,白露虽过莲未凋。归骑何须愁秉烛,半规凉月朗高宵。
诗中景象热闹欢快。众人结队,秋原马上,村童围观,因野溪小桥已断人们竞相乘船划桨。颈联写秋景,一扫萧瑟,设色鲜艳,带着农家丰收的喜悦和顽强的生机。朗月高照下众骑才归,未写人,但众生潇洒风流情状自在其中。申芗常将一己情感全融化在景物描写中,如《喜霁》:
久役愁霖鬓欲斑,快晴笑直破天悭。乍开卵色长空净,乱拥螺青列岫环。柳岸风和语,秧畦水足桔槔闲。更窥仆马欢心遍,免得冲泥苦步艰。
全诗围绕一“喜”字,先以“久役愁霖”作为情感铺垫,“快晴”“乍开”“乱拥”写久雨初霁之突然,雨后明净的天空、清新的山峦、柳岸风和、秧畦水足、鸟语树间、仆马欢心,一片欣喜满溢诗中。
小庚写景诗少写情绪的流动,而是围绕一种情思,用景物描写或场面烘托共同传达同一种意绪,常常一句一景,中间两联对仗工整,修辞得当,字词精彩。试看《癸酉秋日游灵芝山登上下净室》其二:
上方栏槛倚晴晖,卵色天开云影微。山磴螺盘堆佛髻,水田鳞次画僧衣。鱼藏曲沼深难见,鸟恋幽林倦即归。羡煞比丘聋且老,尘根参透欲忘机。
颔联中套用比喻,先以螺盘比喻山磴多山路曲折,以鱼鳞比喻水田密布。再以佛髻、僧衣比之,以动词“堆”、“画”连接,仿佛是人工有心创造,使自然的静景也带上了佛僧的意味,契合本诗游迹为佛教之地,融化自然。颈联既是写景,又是比兴,以“鱼藏曲沼”、“鸟恋幽林”比山中聋僧,又表达了对归隐山林的向往。《秋雁》组诗意境营造的写意手法尤为明显:
(其二)云飞水宿性应便,春去秋来候不迁。紫塞风霜寒早避,玉关音问远能传。数声嘹唳惊残月,一字横斜写暮天。浅渚丛芦饶饮啄,莫教罗致碍高骞。
写景的背景越辽阔,点缀物愈小,愈见孤独与萧瑟,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苙翁,独钓寒江雪。”正用此反衬法。颈联亦如此,鹤唳本惊心,又在薄暮残月之时,空间之沉寂可见。在这样的背景下,秋雁一字排列,意境苍茫。
小庚绝句清新可喜,《于役泸西黎秔塘(永赞)刺史邀同黄彤轩(久炜)大令登广福寺泛舟东湖》其二:
寺楼风送白荷香,忽爱烟波觅野航。新涨半篙舟一叶,宛然风景似江乡。
写景佳作佳句在小庚诗中不胜枚举,多对仗工整:
吹萍鱼逐队,穿柳燕教雏。桐净新垂乳,荷圆欲迸珠。
鸭茵残絮白,蛛网落花红。树密难延月,帘疏不碍风。(《首夏即事》)
廊回竹影层层抱,窗透花光面面来。
月明帘影中迢彻,雨过檐声点滴寒。(《和景福泉龙江双舫原韵》)
腊近岭梅红竞绽,雨余陇麦绿齐抽。(《赴巧家任》)
茅店月残醒听瀑,篮舆雪霁卧看山。斜阳古树鸦争集,远岫孤云鹤自还。(《东川道中》)
滩深渐没蜂窠石,浆急斜冲燕尾纹。曲港野舂声转捷,乱山飞瀑望难分。(《喜涨》)
隐隐遥闻走怒雷,惊看飞瀑落岩隈。千山响答银潢泻,万派泉归碧涧洄。(《白水铺观瀑》)
满湖蒲影云输翠,夹岸荷花雨助香。(《重游东湖和秔塘元韵》)
《诗存》下卷有描绘一己生活的闲适诗,如《仲冬移寓双水塘》、《对菊》、《老圃》、《嘲菊》、《夏斋排闷》等,不乏萧散自然,如《郡斋遣怀》:
(其一)郡斋无事简将迎,棐几湘帘位置清。摊饭午眠籐簟滑,斗茶晨坐竹炉鸣。自抄花谱贪消遣,细校医经学养生。对客惟谈风月好,高闲差不异蓬瀛。
(其二)傲骨难辞拙宦身,年来忧病不忧贫。好栽修竹陪佳士,多购名花当美人。醉后忘形思出世,狂时得句辄惊神。翛然更羡濠梁乐,独倚阑干把钓纶。
写自己的生活细节,闲适而惆怅,也展示了一种文人艺术化的生活状态。
梁章钜《试律丛话》卷七云:“叶小庚太守申芗,芷汀弟也。诗格与其兄相仿(按:指申万多豪语)。作《太白酒楼》诗云:‘胜迹谪仙留,天津又济州。多情惟爱酒,到处可名楼。为有千钟量,能消万古愁。如君真醉圣,此地即糟丘。漫说骑鲸去,谁曾跨鹤游。一杯邀月间,百尺与云浮。墓碣青山古,祠堂采石秋。至今瞻仰际,千载想风流。’按:太白诗云:‘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畔造酒楼。’起联即据此,而第八句亦即借作衬贴,非泛用典故也。小庚又有《琅嬛福地》句云:‘守凭双犬护,借想一鸱难。’《楼深月到难》句云:‘已是依山吐,谁先近水寻。’”(43)梁章钜所举几诗今均不见于《小庚诗存》中,可能散佚颇多。小庚诗中不乏豪放之作,《看山吟》为歌行体,诗云:“人言郡山高且顽,我爱郡山突起青岏。人道郡山险而恶,我喜郡山深窅多丘壑。万朵芙蓉万叠云,峰连嶂复云难分。闲来拄颊独延瞩,终日看山看不足。吁嗟乎!蚕丛鱼凫开辟久茫然,当时此地未必通人烟。计今归化甫百年,山头岭角无闲田,高顽险恶皆尧天。”写得潇洒不羁,有太白《蜀道难》之风。但从整体来看,小庚诗中“闲语”多于豪语。小庚好词,相比诗作并不多,诗名又为词名所掩,实际上艺术成就不减其词。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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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廷福、杨同甫《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2)萨察伦《珠光集》卷二,清宣统二年(1910)福州萨氏一砚斋刊本。
(3)李伯元《南亭四话》卷六,上海书店影印本,1985年,第406页。
(4)《天籁轩词谱》卷首,道光十四年(1834)《天籁轩五种》本。
(5)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523页。
(6)张炎《词源》卷下,唐圭璋《词话丛编》本。
(7)叶申芗《天籁轩词谱》卷首。
(8)严迪昌编著《近代词钞》,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32页。
(9)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第549页。
(10)陈乃乾辑《清名家词》附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2年。
(11)谢章铤著《赌棋山庄词话》卷四,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547页。
(12)谢章铤著《赌棋山庄文集》卷一,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7页。
(13)谢章铤著《赌棋山庄文续集》卷一,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99页。
(14)林葆恒辑,张璋整理《词综补遗》(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26页。
(15)丁绍仪《清词综补》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02页。
(16)以上均见《小庚词存》卷首题辞。
(17)杨海明《宋代词论研究》,《第一届词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北: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4年,第139页。
(18)王易著《词曲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7页。
(19)李睿《清代词选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
(20)谢章铤《稗贩杂录》卷三,光绪八年(1882)刻本。
(21)参祁见春、吕文奎《谢章铤的性情说》,《东岳论丛》2000年第3期。袁志成《论谢章铤性情说的独特内涵》,《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
(22)《赌棋山庄文集续编》卷二,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92页。
(23)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174页。
(24)叶申芗《闽词钞》卷首。
(25)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549页。
(26)王灼《碧鸡漫志》,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27)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28)以上均见叶申芗《天籁轩词谱》卷首,道光十四年(1834)刻本。
(29)王易著《词曲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7页。
(30)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929页。
(31)龚红林《〈本事词〉考论》,《湖北成人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7月。
(32)谢章铤著《赌棋山庄词话》卷四,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547页。
(33)欧明俊《叶申芗词学述论》,《词学》第十八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58页。
(34)袁志成《近代闽中词学研究》,中山大学人文科学学院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
(35)谢章铤著《赌棋山庄文集》卷一,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7页。
(36)谢章铤著《赌棋山庄文续集》卷一,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99页。
(37)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373页。
(38)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346页。
(39)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五,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第559页。按:林葆恒辑,张璋整理《词综補遗》亦收此词,见第4册第3666页。然个别字有异,“青”、“春”、“空”分别作“千”、“君”、“兼”字。从艺术上,前者为佳。
(40)陈乃乾编《清名家词》,民国二十六年(1937)开明书店排印。
(41)严迪昌《清词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66页。
(42)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54页。
(43)(清)梁章钜著,陈居渊校点《制艺丛话试律丛话》,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6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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