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叶庆熙与叶大庄之词
叶庆熙著作已佚,谢章铤《赌棋山庄文集》与《赌棋山庄词话》屡屡提及,由是得知庆熙承申芗词学,著有《我闻室词》,《福建通志·艺文志》卷七十二亦依此著录。谢章铤《叶辰溪〈我闻室词〉叙》和《叶辰溪七十寿序》两文对了解申芗、庆熙祖孙词学乃至叶氏家族情况,多有史料可考价值,兹一并录于下。
叶辰溪《我闻室词》叙(35)
词渊源三百篇,萌芽古乐府,成体于唐,盛于宋,衰于元明,复昌于国朝。温、李,正始之音也;晏、秦,当行之技也。稼轩出,始用气;白石出,始立格。呜呼!词虽小道,难言矣。与诗同志,而竟诗焉,则亢;与曲同音,而竟曲焉,则狎。其文绮靡,其情柔曼,其称物近而托兴远且微,骤聆之若惝怳缠绵不自持,而敦挚不得已之思隐焉。是则所谓意内而言外者欤。
辰溪之于词,家学也。而余之词,则土音耳。顾辰溪特喜与余论词,忆道光乙巳,余读书西园,其地池台参差,水木明瑟,去辰溪之居不百步。而主人李少棠者,余姨弟也,意气豪甚,置酒饮余,辄招辰溪。饮酣,纵谈天下事及今昔人才,喜而笑,怒而骂,思而沉吟,哀而长太息。其声方拉杂不休,忽邻人善笛者数声悠扬,自远徐至。下视庭阶,月三尺许。有蛩独叫,丛竹受风,如人拜起。举坐默然,而辰溪独拍案填词。呜呼,天下填词之境,孰有过于此时哉!今辰溪之词具在矣,回想前尘夙梦,独使余低徊而不能自已也。
呜呼,舍辰溪其谁知之?辰溪其勉之矣。
叶辰溪七十寿序(36)
道光乙巳、丙午间,予以词与辰溪定交。是时年各二十余,意气勃发,不知忌讳,雌黄及于古作者。闽人固少言词,而辰溪大父小庚先生独以是名家。所著《词谱》、《词韵》、《词存》、《本事词》皆称为《天籁轩》,予得尽读,又获见潘绂庭、陆莱臧、冯柳东、姚梅伯诸老辈所倡和。每执卷,悠然恨不得奉其绪论。窃念假令旗鼓坛坫,或不无拔帜之一日,每与辰溪相视而笑。盖其盱衡驰骋,精神所注,虽不专在词,而词亦其一也。
然文人习气不足恃,而春秋佳日亦不可多得。未几,予遂饥驱觅馆,与辰溪不常聚。既数年,辰溪家亦落,以资得官,需次浙水。又十余年,辰溪自浙来归,予适久病在家,相见则大喜,既而相对无言。偶及倚声,虽苏、辛、姜、史诸名作,举其辞不能属。而予负债累累,困且窘,求鬻其老屋。辰溪为介绍于所亲,得钱百万,随手而尽。予乃跳身远出,辰溪复之浙,自是不得面,通讯亦稀,盖于今三十余年矣。此三十余年中,世境日下,盗贼蜂起,浙再陷。辰溪匏系不得食,子女且为国殇。事稍平,辰溪历权长兴、寿昌、武康、分水诸邑篆,官声日起,而官况则日穷。夫以辰溪之为人,不得罪于百姓,可决也;处脂膏而不能自润,尤可信也。且辰溪与予平日所议论怀抱何限,岂以此而遂谓得行其志耶?夫辰溪之仕既如此,予虽通籍终不能仕,盖自古功名之际,虽高庳广狭不同科,大抵有命焉,非人力也。
今君年七十矣,五福之文,一富二寿,其不足于富者,其当有余于寿耶!忆予与君游,时程君石夫、邱君少兰、李君少棠往来并密。今程、李已作古人,而少兰尚强健,日者率君之孙诣予征文会。予起居颇适,遂能执笔为君寿,君闻之当甚喜。文成,不谬为恭敬赞谀,使君厌闻,而掀眉抵掌,犹是五十年前樽酒相与故态,君阅之,必且大快也。君清爽淡定,性与予近,而平矜释躁,胜予数倍,不以机械损其天真,不以嗜欲伤其元气,虽由此期颐可也。
惜予二十年不填词,不然步魏华父之所长,为君歌一阕,必将多侑君十觞酒也。谨序。由两文及相关资料可知:
一、庆熙约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与谢章铤以词定交,是时约24岁,谢年长一岁,均为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故论词“不知忌讳,雌黄及于古作者”。又有李少棠、程石夫、邱少兰等往来多密,常相聚纵论天下时事,感慨嘘吁,发而为词。
二、庆熙一生颇坎坷。叶氏滋字辈科名相对沉寂,家道中落,庆熙乃“以资得官”,才往浙江任知县。时鸦片战争已爆发,时代动乱,为官日难,生活日艰。谢章铤“负债累累,困且窘”,甚至不得已出卖祖居。庆熙为官期间,浙江曾沦陷,也陷入贫困境地,且有子女因动乱而亡。谢章铤另有一首《过杭日将访辰溪不得舟中感念及之》(37):
一官亦无赖,况是乱离余。颂德宁忘酒,倚声倘著书。存公怜小凤,阔绝感双鱼。疏静平生趣,定知罗雀居。
诗中有注云:“杭乱,辰溪失其子。”友朋阔离,子女亡失,后再任长兴、寿昌、武康、分水诸邑篆,然而“官声日起,而官况则日穷。……处脂膏而不能自润”。仍较困顿。
三、《我闻室词》当为庆熙青年时自辑词作,是时仍名滋沅,还未改名。庆熙改名在30岁之后,谢章铤有《叶大辰溪滋沅》一诗:
托足尘寰三十春,近来爱我汝为真。性情敢谓无知己,风雅终思有替人。君屡向朋辈道余性情。君大父小庚先生诗词为世所称。客子光阴随弱柳,故交踪迹转劳薪。近朋辈多他适。何当共醉寄巢月,君读书处曰“寄巢”,由拳冯大令登府所书。重听尊前法曲新。君近多填词。(38)
由诗首句知谢章铤此诗约作于30岁,庆熙仅年少一岁,仍多填词,此时谢仍称其名为“滋沅”。光绪元年(1875)七月署浙江建德县令,是时55岁,已署“庆熙”。而《赌棋山庄词话》卷四有“叶申芗叶滋沅祖孙词”条。卷五“叶滋沅词”条云:“辰溪携所作词一卷相视,《惜分飞》云……绰有《宾州渔笛》、《无弦琴谱》遗风。辰溪与余交情甚挚,集中赠怀诸作,语重情长,所谓不自知其啼笑也。”此一卷词当即是《我闻室词》,谢章铤评其词时均言“滋沅词”。不知何时何故改名庆熙,然知为官时鲜少填词,年少与友朋相聚会“独拍案填词”,潇洒可知。官浙江十余年后归来,谢章铤久病在家,两人“相见则大喜,既而相对无言。偶及倚声,虽苏、辛、姜、史诸名作,举其辞不能属”。时代动乱、生活困顿对文人影响也大矣!(www.xing528.com)
最后看看保留于《赌棋山庄词话》中的庆熙二词。一为《贺新凉·自题小调》:
万树梅花里。望迷漫、一天飞雪,珠抛玉戏。如此园林幽绝景,独对柴门闲倚。曾修得、几生能至。一幅琉璃香世界,处其间、不啻神仙矣。知此乐,写吾志。 任夸桃李争春美。怎及他、清高骨格,岁寒开起。和靖风流消歇尽,谁把孤山重理。非敢谓、孤芳自喜。我本满腔皆热血,借三分、梅雪胸中洗。君莫笑,画图意。
此词为自塑形象,自抒情怀之作。万树梅花,漫天飞雪,营造出清冷高旷的境界,又以“珠抛玉戏”摹写飞雪活泼的动态情状,此景诚“幽绝”也。“独对”再添幽静之感,“柴门”本是隐者所居处,“闲倚”,心理之平静无纷扰。此景此情,顿生“不啻神仙”之乐。上阙写景佳,然情感抒发稍显不自然。下阙以春之桃李再反衬对冬日雪、梅之偏爱,爱其“清高骨格”也。末云满腔热血借梅雪以抒发,幽然旷独又豪放潇洒,词人形象出矣。
另一阙为《惜分飞》:
望断垂杨青万缕。勾出万千离绪。无计留春住。马蹄竟逐飞花去。 从此停云空望雨。最是多情如汝。忆到伤心处。月光黯淡花无语。(39)
上阙写离情之无奈,杨柳青青万缕,在离人眼中却是万千愁绪。无计留春本已无奈,更叹马蹄残酷,不解人意,更增愁绪。下阙抒相思之苦痛,由“望”始,又至“空望”,一再无奈,末以昏暗寂静之月夜渲染相思之悲慨惆怅。全以离人眼光,以伤景起,又以伤景结,情辞均美。如《我闻室词》均为此类词作,则庆熙是为叶氏词学中上承申芗,下启大庄者。
叶大庄《小玲珑阁词》一卷,又名《曼殊庵词》,附于《写经斋续稿》后,亦刊于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又有陈乃乾《清名家词》本(40)。自序云:“少日倚声,积稿盈寸。恐妨学也,中间辍去,或一年止得数阕,或数年不得一阕,抛荒寖久,音节之不合者,更勿论矣。今年移家海上,寓斋岁阑,编次诗稿,从故簏中检出,录置于后。过去光阴,老来情况,聊存簿记,非欲附于词家也。”可知大庄以填词为余事,非如申芗致力于词。其词虽仅存三十阕,但承申芗家学,填词不逊于祖父,陈衍序其词云:“父自信其诗,而自疑其词。所藏数十纸,欲弃斥者屡矣。余谓自浙派盛行,玉田、白石外,家梦窗而户竹山,有宁为晦涩不为流易者,然梦窗、竹山固时出疏快语,非惟涩焉已也。君词宗南宋,最近梦窗、竹山,庸可弃乎?”卢前《饮虹簃论清词百家·叶大庄》云:“无际附,尚有小玲珑。差近姜张终味薄,寒松词笔略相同。中乘百家中。”严迪昌《清词史》评大庄是“晚清词人中真能汲得‘浙派’清隽空灵的神理,融出一己幽婉疏爽情怀”。“这是个遣词造境构建形式美的能匠,设色清丽,又不失圆美自然”(41)。
大庄的小令清灵疏秀,如《点绛唇·初夏园居和俶殷韵》:
一派红荷,前头一派黄金柳。梅炎难受。又试轻纨手。六柱油篷,写入图中否?家居久。雨声穿牖。梦在吴淞口。
大庄承申芗之善借景抒情,勾勒景象轻灵自然,疏而不空,有隽秀深婉之美,如《琵琶仙·橘溪夜泊》:
寒月孤篷,空载得、黄叶满船而返。又早白雁声声,离程趁秋晚。极目是、芦烟苇雪,竹林外、荒罾谁管?田舍柴荆,酒家灯火,供客鱼饭。 问溪上、聚族居人,看如此风波出门懒。耐得生涯淡泊,水石眠安稳。听处处、焙茶捣纸,愿一年、春雨无损。怎识岁暮归途,拥炉肠断。
李渔《窥词管见》云:“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42)词的上片正是“借物遣怀”,月曰“寒”,篷曰“孤”,所载又是满船凋落的黄叶。此时,白雁早又声声飞鸣,趁着月华如水的寒夜踏入离程。极目远望,但见芦苇渺茫如烟,淡白如雪。在这澄澹而萧疏的景象中流淌着词人幽深而难以言表的惆怅寂寞。词人不由发出感叹:“竹林外,荒罾谁管?”罾是竹竿支架的鱼网,一曰“荒”,再曰“谁管”,写渔父打渔之荒疏。前结应“夜泊”:“田舍柴荆,酒家灯火,供客鱼饭”,这是一个纯朴而热闹的生活场景。下片表面上写溪上人家,实寓一己情感。“如此风波”,正是那个动乱衰世。客游在外,既羡慕“水石眠安稳”的水村淡泊生活,又思岁暮归去,与家人拥炉夜话,但身在途中,却不知是否能如愿,念之断肠。全词疏秀空灵,韵味悠远。严迪昌评大庄云:“幽思隽语深得厉鹗词的韵味,其差异处是叶氏情感流的节奏比厉氏急促,疏朗中有劲峭意。”类似词作还有《齐天乐·兰山店和壁间韵》、《绮罗香·洪宅买菊归憩塔湖禅院用樊榭韵》、《绮罗香·寓斋寒夜》、《玉漏迟·和俶玉从城中归陶江村居用樊榭韵》等。
词人身处动乱的末世,迷茫无望,不管是写眼前景,还是回忆往事均悲凄满怀。《齐天乐·甲申七月马江师败买佛手破闷》:
禅香满担无人买,三年蓦提旧事。乱后黄橙,兵间绿荔,尽是词家孤泪。霜林又坠。剩蜡造双拳,金镕一臂。弹指流光,佛边如水打包睡。 小幅草堂画记,瓦盘乌几上,堆出秋意。陀利真香,兜罗别样,生本托根初地。园翁忽至。太念我多情,筠篮珍寄。泥首经幢,花源休再避!
词追忆三年前“马江师败”时的心境,借物抒怀以寄悲愤,哀吟遍地,漫天凄凉。纵然是欢欣的过去,回到眼前仍是满纸辛酸,《高阳台·南旋过马驮沙朋旧流连排日张饮清歌明烛殆难为怀》一词回忆“草堂旧约樱桃会”的“诗酒华年”,然而“宣南社事蔷薇老,记一尊听曲,醉也凄然”。末云:“恐明朝、芦花枫叶,冷逼吟肩。”这类长调之悲壮是胜于申芗的。
[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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