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庚词的艺术特点及其研究

第三节　小庚词的艺术特点

小庚词多抒写羁旅行役之苦，为宦之难，离乡思亲之愁，接近婉约词风。在艺术上又有鲜明特色，以下就其融情于景与声律语言分而论之。

首先，小庚词深于言情，又善于言情，情感抒发不是直接表明，而是多融情于景，情景高度融合。这类词写景句多于抒情句，往往以景起句，中间融合抒情，末句以景物作结，使其词委婉深挚，含蓄隽永。如《永遇乐·秋夜不寐》：

秋后关山，月斜衾枕，皆断肠处。露井啼蛩，霜霄过雁，更凑凄楚。趣银珠穗，寒花半吐，起坐欲挑还住。漫思量、酒徒狂态，而今鬓影如许。　　无端梦里，悲欢聚散，又被邻鸡惊去。薄宦飘零，壮怀消减，怕起中宵舞。关心何在，岭梅开否，芳讯远沉驿路。频搔首、青绫寒拥，强吟闷句。

秋本就是萧瑟季节，关山遥远而静寂，月光斜照衾枕，昏暗中加重寂寞孤独。词的首句已营造了一个“皆断肠处”的环境。寒冷的深夜中井蛩声，霜凝露重的清晨过雁的鸣叫声，在静寂的秋夜倍显凄切，一地上一空中，一深夜一清晨，无处不悲，无时入眠。躺在床上的主人公辗转反侧，他想做些事情来消磨这难眠之夜，欲挑灯却终究未起，此处用外在的动作性语言传达出懒漫惆怅、无法排遣的愁绪。词的下片通过梦境与回忆来加重情感。梦中亦是“悲欢聚散”，梦中至少还有期盼，却被邻鸡吵起，既说明短暂的幸福不可再现，又再次点明天晓彻夜难眠。至此，欲说还休的感慨终于不能自已，积累的情感倾诉而出，“薄宦飘零，壮怀消减，怕起中宵舞”，自伤怀抱与思乡怀远的情思相凝结，最后却仍只能以“频搔首”、“强吟闷句”来排遣，“青绫寒拥”却透露出另一个或更多的无眠之夜，留下不尽的苦味。再如去云南任职前所作的《满江红·九日出都留别杨蓉峰前辈李兰卿舍人》：

地角天涯，谁禁得、几番离别。争奈是、销魂况值，蓟门秋色。握手沉吟忘语笑，回眸顷刻成睽隔。盼道旁、憔悴柳丝黄，难攀折。　　聚与散，如萍迹。往复返，真驹隙。但骊歌一唱，此情何极。绿酒好留他日醉，青衫已为今朝湿。慰相思、惟有月当头，同南北。

写离别之情亦极为悲苦。上片起句以“地角天涯”点自己所去之远。“几番离别”是指多次辞别友人亲朋，再以“蓟门秋色”渲染悲情。接着写离别的场面，仅有“握手沉吟忘语笑”一语，但人物的动作、神情、心态却尽出。“回眸顷刻成睽隔”，直切悲情之起因，将眼前场面与离后景况相对比。下片以议论感叹，抒发人生聚散离合之悲，又遥想未来的孤独，惟有南北月色可慰相思，词情深永。全词融抒情、写景、议论于一炉，结构上又将现在与未来相互交错，使悲情层层推进。这种写悲情的方式类似秦观词“砌成此恨无重数”的加倍渲染法，铺叙展衍手法又类似柳永词。

他的小令如《踏莎行》，同样是通过环境“逼”出心境，情融于景中：

檐溜飘阶，山云穿户。重阳过后犹风雨。悲秋已自恨无聊，问谁能、免添离绪。　　新雁不来，黄花无语。纸窗兀坐朝还暮。可堪窗外有芭蕉，声声似、说新愁苦。

重阳之后的秋风秋雨，“新雁不来，黄花无语”，百无聊赖，纸窗孤坐，又听声声雨打芭蕉，让人如何不愁？可以说，用铺叙渲染手法营造典型环境来抒写内心的情感，是小庚词抒情最常见的方式。

为了营造环境，叶申芗不仅写视觉所见，而且充分调动听觉因素，他善于写“声”，小庚词中声音类意象触目皆是，可谓声声关情。以上所举的三词中，《永遇乐·秋夜不寐》有露井的啼蛩声、霜霄的过雁声、晓鸡醒梦声。《满江红·九日出都留别杨蓉峰前辈李兰卿舍人》有骊歌声。《踏莎行》中有雨打芭蕉声。再如《蝶恋花·蝉》通过夏末初秋的蝉声写秋思。《金缕曲·桐江书怀》起句便是：“倦听秋蝉咽。”《金缕曲·旅枕闻隔院琵琶》以凄凉的琵琶声写羁旅愁苦。《南歌子·夜柝》写梆声：

雨里音偏急，霜天韵更清。也随寒漏换残更。直伴窗鸡，嘑旦到天明。　　远兴吟螀和，高疑警鹤鸣。愁人耳畔最多情。每待晓笳，吹彻便无声。

霜天雨夜里的梆声分外急切清亮，伴随着窗鸡鸣叫声、螀吟声、晓笳声，又是彻夜未眠之夜，正是“愁人耳畔最多情”。其他“棹歌”、“人语”、“晨笳”如：

烟村错落半云遮，牧笛樵歌分队去。（《浪淘沙·山行》）

情何极，挑灯呼酒歌声咽。（《渔家傲·壬辰北上》）

听晨笳，棹歌齐发。（《摸鱼儿·石首阻风》）

忽听棹歌烟外起，又暗把，旅情勾逗。……隐约人语灯光，知近依水市。……篷背霜浓寒气肃，听远驿，数声荒光漏。（《珍珠帘·桃源夜行》）

《声声慢·秋声》则几乎融进所有悲声：(www.xing528.com)

冷月催砧，尖风侵牖，满庭都是秋声。乍歇寒蜩砌蛩，断续相迎。遥天数行新雁，引圆吭、肃肃宵征。无奈是，听荒鸡、腷膊壮志还惊。　　池上萧萧送响，想败荷枯叶，众籁齐生。金井梧桐叶疏，远韵偏清。芭蕉未经雪压，与松涛、特好争鸣。残漏急，又单于、吹彻晓角高城。

全词均写景，多选用悲苦的词汇和意象，如“催、侵、惊、鸣”等急促性动词，“冷、尖、寒”是坚硬质地的触觉性形容词，“荒、败、枯、疏、远、残”等寓有“不完整”意义的形容词修饰秋景，色彩冷暗，营造出荒凉残破、凄寂萧条的秋景。在这样的背景下，风吹声，寒蜩声，断续的蛩鸣声，遥天的雁叫声，荒鸡声，芭蕉与松涛声，残漏声，晓角声，声声凄厉，声声皆悲。《眼儿媚·桐庐道中》、《南楼令·漫歌》则是集中较少见的喜乐之声，如前者云：

峭帆风定晚来晴。远浦断霞明。篷窗静倚，半江渔艇，两岸鸠声。　　船娘生小娇痴惯，软语泥人听。笑轻歌缓，茶香酒醇，著意逢迎。

写沿途所见的民风，鸠声和船娘的歌声一改羁旅行役的悲苦之调，而是轻快欣悦之感。

在声律上，申芗屡言自己不懂音乐，“笑余迂拙，浑不辨丝簧”、“随意谱宫商”、“纵未尽谐音律”等等，但实际上，他深谙词律，从他选编的六卷本《天籁轩词谱》可见。他善于选调，甚至根据抒情表达的内容选调，词意情感尽量接近原调的词情。如《金缕曲》多抒发悲愁之情，集中以此为词牌的词11首词情均较悲。《念奴娇》4首则多抒发豪放清旷之情。《霜天晓角》3首则多写冬景。咏蝶则以《风蝶令》为调。其词多音律谐美，如《醉太平》：

秋晴夜清。云轻月明。绕庭闲步微吟。引离人恨生。更深酒醒。愁萦梦惊。拥衾遥伴孤檠。更怕听雁声。

此词不仅句句押韵，而且句中押韵，别具声韵之美。申芗有意将律诗中的对句融入词中，如“倦客吟情未减，高秋景物难题”（《朝中措》）。“愁水愁风心欲碎，忧晴忧雨头将白”。“忙近槐花文思涌，涨生桃叶秋潮急”（《满江红·金陵书怀》）。上下片对仗之词屡出现，如《醉太平》：

春江冻消。春风浪高。晚潮催送归桡。过长桥短桥。离觞泪浇。离衾梦劳。今宵真个无憀。恨山迢水迢。

再如《行香子·醉题吴醉生驾部听琴图图为听其姬人翠涛抚琴》上片末句为“对杯中物，琴中趣，意中人”。下片末句为“忆词中句，帘中影，画中声”。但这类词刻意雕琢痕迹明显而失之自然。他常不避重复，《花心动·甬东除夕招冯柳东太史小饮》云：“乡愁无限。空凝盼、山远水远，家远人远。”有意用复字表达萦绕的情思，造成回环往复之美。顾莼书《〈天籁轩词谱〉序》评申芗云：“其为词，清空婉丽，直夺尧章、玉田之席，宜其节响谐声，不差参黍，非如但以律诗手为词者之多涩舌而棘喉也。”⁽⁷⁾云其谐律不差也。

《小庚词存》亦有数首艳情之作。如《临江仙》（十载江湖常载酒）、《木兰花慢·袁季范水晶帘下看梳头图》、《木兰花慢·秋湖送别图》、《减字木兰花·美人焚香图》等。这些词作虽涉及艳情，但丽而不淫，风流旖旎。如《南楼令·端节小住兰溪》：

溪水碧于油。溪娃能荡舟。惯凌波、秀靥明眸。生长阑干船上住，浑不解、别离愁。　　佳节快临流。兰桡枉驻留。忆台江、竞渡芳游。鬓影衣香帘尽卷，人都上、水边楼。

清新自然，有南朝乐府民歌风味。

申芗还善于将细微的生活感悟推衍开来，如《江神子·任筼川明府〈晦翁诗意画册〉》：

春江浩渺縠纹生。画桡轻。箬篷新。多少帆樯，来往此中行。蓦地狂飙涛拍岸，争又向，岸边停。　　推篷晓起问前程。宿烟清。曙霞明。依旧沧波，双桨浪花平。毕竟输他渔艇稳。风与雨，不曾惊。

写暴雨来袭时画桡与渔艇不同的反应，画桡虽美而高贵，却惧怕风雨。渔艇虽小，渔民身份虽卑微，然不惧怕狂风暴雨。感悟虽小，却深有意趣。

叶申芗《寄园百咏序》云：“汇芜词为百阕，未能协律，聊以自怡尔。……仆读曲未精，爱花成癖，辄品题乎名卉，思继迹乎前贤，每当坐啸之余，恒就倚声之好，群芳添谱。”表示自己看重词的抒情娱乐功能，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叶申芗还“以词言志”、“以词代书”，几乎把词体置于“无所不能”的功用中。前者如《沁园春·自题二乐图》、《念奴娇·狂歌》、《一萼红·己卯四十初度》、《水调歌头·辛巳初度题黔南驿壁》等塑造了一位自伤远宦，放纵潇洒，胸中多块垒的词人形象。后者如《高阳台·连得梁茝林廉使林少穆鹾院手书感赋茝林书有安得好风吹近一方语故及之》、《汉宫春·茝林来书以汉双瓦砚拓本缘始索诗赋此以代砚为纪文达公所贻》、《烛影摇红·得茝林方伯手书以近刻诸种见赠并邀苏门之游赋此奉答》、《壶中天·和林少穆中丞韵题伊少沂江阁展书图》、《庄椿岁·寿林少穆中丞》等。

严迪昌《近代词钞》云：“申芗为近代福建名词人，专志词学，建树甚富。其词清疏真率，自然情挚，善于白描。”⁽⁸⁾评价确当。总体来说，小庚词风格疏雅婉丽与豪放清旷兼俱，但偏于清新疏淡。小庚词多抒发一己之情，恪守传统，未能如陈维崧、朱彝尊倡导一词派。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不无遗憾地指出：“叶小庚太守著书数十卷，先型略具，宗风未畅。”⁽⁹⁾卢前《饮虹簃论清词百家·叶申芗》：“行诗法，门径亦深深。高格倘容思量细，过庭书谱耐追寻。枝叶不堪吟。”⁽¹⁰⁾指出小庚词中草率创作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