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文化意蕴深厚的记游诗
记游诗是《绿筠书屋诗钞》中最多的作品,清晰地展示了诗人一生的行踪。卷一《台江集》多青年时期的游历;卷二《瀛洲集》中既有初入仕途与同年的游览之作,又有典试河南、湖北一路所历;卷三《滇南集》全是记赴云南的经历;卷四《瀛洲二集》中有出典湖南乡试的痕迹;卷五《岭右集》为任广西学政所作;卷六、卷七因丁忧及在京,记游诗数目少;卷八《瀛洲三集》因出典云南乡试而再有记游诗;卷九至卷十三或奉母家居或在京为官,几乎无记游诗;然后因出典四川乡试再有卷十四《蜀道集》;任安徽学政而有卷十五《江左集》;卷十六《得槐轩后集》中有几首记随乾隆秋狩木兰;卷十七《人扶集》有若干首记赴京为乾隆贺寿所历。
可以看出,叶观国的游历几乎没有“为游而游”的“自助旅行”,而是与为宦经历紧密联系,徐世昌云:“毅庵五典乡试,三督学政,乘传成吟,几于一官一集。”(8)如果没有出京典乡试、任学政,便没有记游诗。他的记游诗虽多,却并非好“游山玩水”的诗人,《阅〈桂海虞衡志〉作六首》(卷十七)引言云:“曩余视学广右,有衡文之务,按部之限,役役竟年,每便道遇佳山水,一为停桡下舆,流览片时即去。若在会城,则无故未尝一出院署也。顷阅范石湖所撰《桂海虞衡志》,纪述桂城山川岩洞之奇,不觉低徊者久之,悔往日之弗克违俗而揽胜也。”诗中感叹:“惭愧三年官八桂,不曾安桨向西湖。”由于典试、学政之职较为忙碌,一到任所,叶观国往往勤于工作或多读书,平日无故并不游览山水。路途所历,宦海奔波,往往十分匆忙,常常望山而不得登,想水而未亲至。叶观国的记游诗并非为描摹山水景物而作,如《彭蠡阻风》、《浔江阻风即事四首》、《积雨叹》、《溪行阻雨二首》多记途中遇风雨滞留难行;或因途中疾病而感慨,如《疟疾》、《旅次病中作》;或途中以诗代书寄友人,如《次韵和陈西曹见寄时余自镇远登舟西曹陆行》、《有疑余与西曹驿程暌异为不相能者适得来诗次韵奉答并以解惑》、《雨滞莆城以诗代书寄怀林编修南池(兆鲲)》等。这些诗与外在景物并无必然关联,而是更侧重个人情感的抒发。
叶观国记游诗的代表是写景记游诗。古语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平生较为得意之事便是一生游迹几遍全国,因在诗中屡屡提及。《生日李上舍咸丰(光垣)辱诗为寿次韵以酬》(卷七)云:“宠命几番充使节,游迹真欲遍人寰。”《奉命典试蜀中纪恩述怀四首》(卷十四)云:“平生豪事数游迹,六诏烟岚五岭峰。”《初至金陵信宿前发》(卷十五)云:“惭谢官人说幽讨,也应游迹冠平生。”《武夷山志序》亦云:“记忆生平所经,于豫章览匡庐、白鹿之胜,于河洛望太、少二室之高,南登北固、金焦,北瞰西山、居庸,循岱宗之麓,过太行之下,其于游览亦足以豪矣。”又引吴莱的话说:“胸中无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水,其人未必能文。”从青年的游历到宦途的辗转,记游诗之多不仅是山川景物、风俗人情、古迹历史触发诗人的诗情,也是诗人有意识从自然山川汲取创作灵感的结果。
叶观国写景记游诗的最大特点是重视挖掘景物中的历史文化意蕴。首先,叶观国明显偏重于对文化古迹的吟咏。《诗钞》怀古诗众多,直接以“怀古”、“咏古”为题的诗作就有《钱塘怀古二首》、《黔中怀古四首》、《昆仑关怀古》、《颍州怀古》、《淮阴咏古五首》、《箬岭咏古》、《玩鞭亭咏古》、《咏隋史六首》等。他还有意识地访谒名人祠庙、墓地、故里、古迹等,如《荆轲故里》、《吕翁祠》、《谒屈贾二公像》、《谒蔡忠毅祠二首》、《谒伏波将军祠》、《杨妃井》、《谒罗池庙》、《谒刘司户祠》、《介休三咏(介山、郭有道墓、文潞公祠)》、《沔县谒诸葛丞相祠》、《少陵草堂》、《皖城谒余忠宣祠》、《臯陶祠》、《观鱼台》、《庄子墓》、《游醉翁亭》、《谒岳忠武祠》。可以说,每到一处,首先触发诗人诗情的是此地的历史,体现出诗人对历史浓厚的兴趣和丰富的学识,如《黔中怀古四首》咏王昌龄、王守仁、邹元标、蔡复一事。即便不是有意寻访,只是在道中,他也能联想起古人古事。他经安徽箬岭,箬岭古道始建于隋朝,是当地郡守征调民众开辟的通往沿江、中原的战略要道。《箬岭咏古》开头便是“大业昔丧乱,割据群雄起。越公南土豪,奋迹寄戎垒”。诗为五言长篇,均咏隋唐越国公汪华事迹,一字未写景。
叶观国怀古咏史诗往往直接切史,少景物描写,常针对吟咏对象融化前人成句,如《颍州怀古》:
聚星堂古动遐思,贤守风流彼一时。北渚琴樽饶胜事,西湖觞咏记清诗。子将月旦今谁嗣,仲举襟期世所师。十顷玻璃依旧否,尘缨也拟镜鬓眉。
北宋欧阳修中年曾来颍州(治今安徽阜阳)为守,爱颍州风土,晚年致仕居此。首句指欧阳修在颍州多于聚星堂聚诸多名人唱和。颔联指欧阳修爱颍州风物特别是西湖,多有吟咏,如《采桑子》组词十首均咏西湖。“十顷玻璃”则化用欧阳修《初至颍州西湖》“平湖十顷碧琉璃,四面清阴乍合时”句。再如《少陵草堂》云:“再拜杜鹃常迸泪,两开丛菊几回肠。”化用杜甫《杜鹃》“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及《秋兴八首》“丛菊两开他日泪”句。
诗人借古抒情,表达对历史的看法,往往不执着于眼前一景一物,有意翻新。《淮阴咏古五首》分咏胯下桥、千金亭、淮阴祠、刘伶台、徐夫子(徐节孝)庙,《胯下桥》云:“带剑空长大,心甘胯下侮。如何尊宠后,羞与哙为伍。”一般人都赞韩信能受辱,但诗人联想到韩信晚年羞与樊哙同列之事,在对比之中批评韩信晚年的高傲,也隐含着对韩信招祸身亡的感叹。
自然山水类的写景记游诗也多渗入浓重的“怀古”情结,甚至形成了“记游—写景—怀古”的模式。不管是春日游山,还是秋日登高,或是途中停泊,他在描绘眼前景物后往往追溯历史,怀想其发展变迁,怀古的成分常常超过对景物的描绘。如《春暮同人登钓龙台》(卷一):(www.xing528.com)
峭磴危栏逼玉宸,开轩铺席饯归春。江连海色通吴粤,地辟欧基溯汉秦。旧冢已迁骑马客,荒台空忆钓龙人。独怜槛外梁山好,百六青峰雨后新。郭璞《迁城铭》云:“迁插欧基。”“相公骑马来骑马去”,闽僧对忠懿王语。
诗本记游,首句交待暮春登高。钓龙台古迹,位于今福州市闽江旁大庙山上(今仓山区三县洲桥北侧福州四中内)。相传闽越王无诸孙东越王余善曾在此钓得一白龙,因名。颔联上句写登高所望,江指“闽江”,下句开始转入历史的回溯。“地辟欧基”句,言福州城历史的久远。欧基,相传春秋时期著名冶炼家欧冶子曾在福州冶炼剑。郭璞《迁城铭》以“迁插欧基”代指福州。颈联上句指五代时期闽王王审知事,《新五代史·闽世家·王审知》:“审知为人状貌雄伟,隆准方口,常乘白马,军中号‘白马三郎’。”王审知后唐同光三年卒,原葬凤池山,长兴三年迁葬莲花峰南麓的斗顶山,故云“旧冢已迁骑马客”,以对“荒台空忆钓龙人”,抒发古今兴亡之叹。此诗源起是游春登台,却涉及福州三个历史阶段。本诗约作于28岁,年轻时期的写景记游诗已具浓重的怀古成分。
再来看叶观国描绘风土民俗的记游诗。《诗钞》有几组以竹枝词民歌形式吟咏风土的杂咏组诗。《维扬舟次杂咏八首》咏扬州;《郁林杂咏五首》咏广西郁林古迹;《永昌杂咏八首》咏云南永昌;《大理杂咏十首》咏云南大理。这些组诗一般作于初入当地时,诗人对风土的关照也常从历史入手,如《大理杂咏十首》分咏唐代和戎、九姓兴亡、逻凤残碑、六诏战争、精卫填海等历史典故。
记游诗多作于宦途奔波中,路途匆忙不可能尽情登山临水,常常经过而未能亲临,《诗钞》中有一批以“望”为题的写景记游诗,对象多为名山,如《望匡庐》、《望南岳二首》、《望中条山》、《登万寿阁望华岳》、《宁国孙郡守(述曾)置酒北楼望敬亭山即席赋赠》、《舟中望青山二首》、《望华亭》、《望龙眠山》、《乙巳夏仲歙郡试毕归途重望黄山》、《青阳道中望九华山》,这些诗多表达“修途每怅成牵迫,俗驾终惭阻接攀”、“欲访化城暂未暇,临岐惟有重回头”的遗憾。本来未亲临是较难摹山范水的,但叶观国写景本就少从自然山水感悟出发,诗人或直接从文化落笔,或运用想象,这类诗也能展开铺叙,如《青阳道中望九华山》一诗共融化李白、刘禹锡、梅尧臣、王安石、林滋五人咏九华山诗句。
叶观国记游诗深厚的文化意蕴还体现在他描绘了一些独特的风物景象。他经湖南西部辰溪县时,见濒江皆石崖,壁立高数十仞,中有洞,不知深浅,洞口有巨木纵横,似楼阁,当地谓为仙人房,洞杳难至,不知何置。观国感其异,因作《仙人房》(卷八)长诗,描摹“仙人房”奇观,据诗意,此仙人房类似福建武夷山之悬棺。再如《自郁江抵丽江舟中作》云:“异俗睢盱连犵狫,沧波漭瀁纳滇黔。秋花更比春花艳,冬日长如夏日炎。”诗写出西南地区独特的自然风情。《发宝鸡县》描绘途中山之高险,又云:“北客乍来应掉胆,闽人初到似还乡。”显示出南北地区的差异,抒发了诗人的独特感受。
《诗钞》中也有一些作品直接描绘风俗或眼前景物的作品,由于用典少,没有刻意追溯历史,反而显得清新细腻。试看《莆阳道中口占》(卷十一):
莆中风物昔人谈,几度经过我最谙。丹荔黄柑真海国,红栏绿浪似江南。旧有小江南之称。如弦官道连秋穗,胜画名园对晓岚。便欲诛茅来此住,木兰陂上纵歌酣。
丹荔、黄柑为海国特产,秋日仍有红花绿草,如画中胜景。诗为经莆田道中即兴而作,表现出对莆田风物的赞赏与喜爱,甚至萌生居住于此的向往,诗风清新而情感真切。再如《行中条山下次前韵》:“依岩结尘断风尘,菜圃瓜畴露气新。”《灵渠》:“缥缈船真天上坐,空明人在镜中行。”《登万寿阁望华岳》:“嶂含新雨翠,厓借夕阳红。落雁凭栏外,苍笼决眦中。”但整体上看,这类自然清新之作并不多。
叶观国写景记游诗重历史文化意蕴,源于他追根溯源、穷经本义,重视内在意义的学者思维。他为董天工所作《武夷山志序》云:“吾闽山水之秀甲天下,而武夷尤据闽中之最胜。昔人叹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美哉江山!真人世之希觏’。……然则谓为仙灵窟宅,群真受馆,岂妄也哉!若夫高人逸士卜筑于兹,自顾野王、刘道元而外,代不乏人。而宋季杨、胡、朱、蔡诸大儒,皆尝讲学于其地,则兹山又不仅如天台、雁荡、九华、峨眉之雄跨一方已也。海内士大夫之客吾闽者,莫不期一蹑丹梯,领略胜概。”人们一般认为,武夷以仙道即“仙灵窟宅,群真受馆”为名,叶观国认为更重要的是高人逸士如顾野王、刘道元及宋代闽中理学诸大师均讲学于此,是武夷之所以超越天台、雁荡、九华、峨眉诸山之处,这种人文意蕴才是武夷山吸引“海内士大夫之客吾闽者”的真正魅力。这种观照山水的方式使他对客观世界的描绘不是满足于感官可及的“视觉所见”,而进一步深入感官不可及的“理”,或历史或文化或思考,由注重呈现变为注重演绎、说明和议论。这一方面使他的记游诗有厚重的文化底蕴,但有时也因刻意的追溯而显得个人情思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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