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V/A个P!”
现代汉语感叹句中最常见的否定结构是“V/A个P!”。这里的“V/A”表示包括动词和形容词在内的任意一个谓词(V代表动词,A代表形容词),是一个开放的类;“P”代表一个特定的名词,则是一个封闭的类,常见的有:屁、鬼、球(笷)、蛋、熊、屌、卵子、鸡巴、猴子、头等。如[1]:
(6)好看个屁!
(7)买个鬼!
(8)苦个头!
(9)好个球!
(10)睡个蛋!
(11)能干个熊!
(12)忙个屌!(四川江油)
(13)看个卵子!(安徽安庆)
(14)漂亮个鸡巴!
(15)好吃个猴子!(湖北荆州)
(一)“个P”的句法性质
从上文所举的几个例子来看,“V/A个P!”结构中的“V/A”是被否定的内容,整个结构中起否定作用的部分是“个P”。从现象上看,“个P”中的P都是名词,但从功能来看,它们和吕叔湘(1990)、丁声树(1961)等先生讨论过的“个+形/动”结构差不多,因为它们不仅可以跟在动词后面,也同样可以跟在形容词的后面,并且十分自由,不受条件限制,上文所举的十个例句当中就有七个是跟在形容词性词语后边的。吕、丁等先生认为“个+形/动”结构是补语,“个”“不妨认为是连接词”(吕);那么这里的那些跟在形容词后边的“个P”不妨也可以看成补语。但问题是“个P”跟在动词后边同样是十分自由的,并且这里的“个”明显可以看是“一个”的省略形式,在口语中将上面的十个例子改成下面的形式都是成立的,且意思不变:
(6)′好看一个屁!
(7)′买一个鬼!
(8)′苦一个头!
(9)′好一个球!
(10)′睡一个蛋!
(11)′能干一个熊!
(12)′忙一个屌!
(13)′看一个卵子!
(14)′漂亮一个鸡巴!
(15)′好吃一个猴子!
因此,这里的“个P”是典型的名词性短语,动词后边的名词性词语当然是看成宾语为宜。可是“个P”跟在形容词后边和跟在动词后边其结构、意义及功能完全相同,当然就不能既把它们看成补语又把它们看成宾语。可以看出,这里的“个”和“P”都已经虚化:“个”不再表示计量单位,上面各例中的“个”前只能加“一”而不能加其他数词就是证明;“P”也已经虚化,前文各例中“P”所代表的名词如果互换,其语法意义都不会改变,这就说明在这种结构中,这些名词已经失去了其固有的词汇意义,而成为语法手段了。我们认为,“个P”已经凝固成相对稳定的结构,并且也具有明确的语法意义。需要说明的是汉语中用“V/A个P!”格式表示否定的历史并不长,为了弄清这个结构的语法化历程,我们查阅了明清时期的一些重要的文学名著,如:《金瓶梅》、“三言二拍”、《红楼梦》、《老残游记》、《儿女英雄传》等,仅在《红楼梦》中找到非常宝贵的一例:
(16)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 (第七十一回)
例中的加点部分可以作为“V/A个P!”来源于动宾结构“V一个P!”且“个”是由“一个”省略而来的一个证明。由于没有找到更多的例证,我们只能做如下假设:“V一个P!”首先减缩为“V个P!”,然后通过类推,产生“A个P!”。因此,从来源上说“个P”具有宾语性质。但由于“个P”已经成了一个虚化的、较为稳定的整体,并且其句法功能已基本确定,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采用贴标签办法来分析“个P”,那么,无论是将其看成“宾语”还是看成“补语”都不能准确地反映“个P”的语法性质。我们不妨这样认为,在现代汉语中形成了一个以“个P”为核心的“句法槽”(syntacticframe),其主要功能就是表示感叹否定。不过,“V/A个P!”的语法化还没有最后完成,其形式还可以扩展和减缩,没有完全稳定下来。请看下面的例子:
(17)想到这里,她骨碌从床上爬起。
“姑,你干吗?
“睡他娘个屁,还是到车站挣钱去!” (李国文《危楼纪事》)
(18)卖你个头!老姐得吃早饭了。
(19)管用屁!都修了三回了!
例(17)和(18)的“V/A”和“个P”之间分别多了一个加点成分“他娘”、“你”,例(19)的“V/A”和“P”中间则少了一个“个”,这说明“V/A个P!”还没有最后稳定下来。
(二)“V/A个P!”的否定机制
一般来说,使用否定词的否定结构是通过直接否定语义而实现否定目的的,“V/A个P!”结构则不然,这种结构采用的是一种间接的方式,通过消除语值而实现否定目的。因此,探讨“V/A个P!”的否定机制,是十分必要的。
语言中的句子是一种线性符号序列。句子这种线性符号序列在扩展延伸的过程中存在着一种被称为“基句的否定延伸”现象(参见吴志民1999),即:语符的延伸就是对已有的基式语符的否定。如:
(20)A:这个人聪明。
B:这个人聪明过分了。
(21)A:我见过那位作家。
B:我见过那位作家的亲笔签名。
(22)A:他死了。
B:他死了老婆。
上面三组例子中A句都可以看成基式语符,即基句(basic sentence);B句都可以看成基句的扩展(extending)。从语义看,这几例中的B句隐含了对A句的否定。例(20)的B句隐含了“这个人不聪明”这个意思,例(21)的B句隐含了“我没见过那位作家”这个意思,例(22)的B句隐含了“他没有死”这个意思。基句延伸的规律是:语符的延伸就是对已有的语符的否定,为延伸语符提供修正值,为基句提供新信息。例(20)的B句中的“过分了”是延伸语符,对A句中“这个人聪明”进行了修正;例(21)的B句中的“的亲笔签名”是延伸语符,对A句中“我见过那位作家”进行了修正;例(22)的B句中的“老婆”是延伸语符,对A句中“他死了”进行了修正。正是这些延伸语符为句子提供了新的语值。“V/A个P!”也可以看成基式结构“V/A”的扩展,“个P”是延伸语符。和上文所举的例子不同的是,“个P”提供的不是正向的修正值而是零值、虚值或负值,因而实现了对基式的彻底否定。这和“P”原始意义可能有一定的联系。从“P”所表示的原始意义来看,P可分为三小类:
1.屁类。
主要成员有两个:屁、狗屁。如:
(李国文《情敌》)
(24)赚个狗屁!不赔本就不错了。
在操汉语的人们的心目中,“屁”、“狗屁”之类是看不见、摸不着,毫无价值的东西,因而是零值的东西,用零值的东西来表示零语值,符合认知的“像似性原则”,因而“V/A个屁!”成为现代汉语感叹句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否定性结构。从我们收集到的例句看,这类句子占了绝大多数,我们认为,这种现象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狗屁”不如“屁”简洁,且意义已包含在“屁”的意义当中,所以,使用的频率就非常低。
2.鬼类。
主要成员是“鬼”。如:
(25)便宜个鬼!
(26)找到个鬼!
“鬼”是个虚拟的东西,同样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因此适宜用来表达虚语值。同时,相对来说,“屁”略嫌粗俗,“V/A个屁!”也就显得大众化一些,而“鬼”则相对文雅,“V/A个鬼!”略微显得文明一些,常为一些社会身份较高的人使用,或者在一些比较庄重的场合使用。由于是作为“V/A个屁!”的替代方式来使用的,因而使用的频率就较低。另外,在调查中我们还收集到这样例子:
(27)谈个猴子!他早被女朋友踹了! (湖北荆州)
这个例子和例(15)均出自湖北荆州人之口,我们在文学作品和北京人的口语中均没发现类似的例证,向当地的北京人咨询,他们认为在语感上都是可接受的,故收入文中。之所以将“猴子”和“鬼”归为一类,主要是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猴子”与人不一样,是“非人”类,与“鬼”类似,表达的也是虚语值。
3.球类。
表面看起来成员较多,主要有:球(笷)、蛋、熊、屌、卵子、鸡巴、头等。但从这些词语的所指来看,都与男性生殖器有关。这里先对“球、蛋、熊、头”略作说明:“球”是一种书面写法,按其含义应该写成“笷”。《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为:笷〈方〉男性生殖器。“熊”为北方方言中“笿”的谐音,“蛋”则是“睾丸”的别名。而在汉语文化社区中,“头”则常常被看成男性生殖器的喻像,不少地方的人都戏称男性生殖器为“小头”或“老二”,因此,在口语中“头”常常被作为男性生殖器的隐语来使用,在女性口头中使用较多。在现代汉语中,以上这些词语常常作为詈词来使用,表达消极意义,就语值来说应该属于负值。用于“V/A个P!”中当然也就起到了否定的作用。我们来看下面的例子:
(28)“你,你不是说要打炉子么?”
“打个球!”她又忍不住嘻嘻笑了,“我的炉子是喜喜子给我打的,也好烧着哩。” (张贤亮《绿化树》)
(29)“千金顶个屁!好几百管个蛋!你那几年当兵领的赏钱还不够一顿吃的。 (王《玩的就是心跳》)
(30)小山:我第一回见你这么漂亮!
艳艳:漂亮个头!(电视剧《警察李“酒瓶”》)(www.xing528.com)
(31)研究个熊!
(32)快活个屌!
(33)找到个卵子!
(34)想个鸡巴!
屌、鸡巴、卵子(方言,指“睾丸”)等词过于粗俗直露,修养较好的人及女性很少使用。
从本质上说,用“V/A个P!”来表示否定,是语用手段的范畴化。从来源看,人们用“P”来消除语义值,一开始可能是一种修辞策略,属于语用现象。随着语言应用的发展,该格式已经类化和定型化,成为现代汉语感叹句中的主要否定格式之一。
(三)“V/A个P!”的语用功能
从上文的分析来看,“P”均为詈词或贬斥词,具有非常强烈的贬义色彩,因而“V/A个P!”只用于感叹句,用来抒发说话人强烈不满、愤怒等思想情感。如:
(35)“那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如果没有记错,她曾经为她儿子不肯结婚,也对我掉过眼泪的。没想到,我这句话把她的火气给拱上来了,差点犯了心脏病。“喜个屁!差点没把我气死。”
(李国文《世态种种》)
(36)“中国人没到你们日本去挑衅吧?你们日本兵跑中国干什么来了?!我们中国的治安自己不会维持,要你们颠儿颠儿地跑来给中国人站岗?!”景琦越说越激动。
田木:“友善邻邦嘛!不过为了通商共荣!”
景琦大怒,吼叫着:“友善个屁!侵略!就是他妈的侵略!”
(《大宅门》)
例(35)中的说话人由于对儿子的婚事有意见而心存不满,在一般人看来,结婚是件喜事,可对本例中的说话人来说,在主观上她并不愿意接受儿子的这桩婚姻,只有用“喜个屁!”才能发泄其内心的不满,才能反映其强烈的反感。同样,(36)例中的景琦也是因为日本人田木为日本侵略中国辩护而强烈愤怒,用“友善个屁!”不仅仅是对田木的托词“友善邻邦”的反驳,更主要的是表达景琦自己的情感态度,并斥责对方。如果把这两例中“V/A个P!”都换成普通的否定格式,将“喜个屁!”改成“不喜”,将“友善个屁!”改为“不友善”,就都变成了客观的叙述,无法表现说话人的强烈的思想感情,也就不能成为感叹句。例(35)、(36)反映了“V/A个P!”的比较典型的语用功能。
有时“V/A个P!”也可用来表示一种由于不相信或不信任而产生的轻蔑的态度。如:
(37)颖轩:“哈哈,一生襟抱未曾开。儿子,好好念书吧,长大了干什么也别干医药行,懂不懂?”景琦:“懂!”颖轩:“懂个屁!” (《大宅门》)
(38)“我知道你为什么?柔柔——”
“你知道个屁!” (李国文《涅礌》)
例(37)表示不相信,例(38)表示不信任,都带有不同程度的轻蔑口吻。
可以看出,“V/A个P!”最适宜表达消极的情感和情绪。从使用场合看,说话人的那些消极的情感和情绪往往都是由他人的言行引发的,“V/A个P!”常常被用来否定他人的言行,因此,“V/A个P!”常出现在接答句中,很少作为始发句使用,上文所举的例子绝大多数是这种情况。因而,这种格式也就常常体现出回声否定的特点,“V/A”常常是说话人对对方已说话语中核心成分的重复。如:
(39)我拍拍C君的肩膀,让他适可而止,“可不是嘛!爱,无规律可循,有什么准谱?大概过了少男少女的年纪!追求的品位,自是不同了。我不大赞成你的这种行为,但我能够理解。”
“理解个屁,不就是搞破鞋吗?” (李国文《世态种种》)
从我们收集到的材料来看,这种用法占了绝大多数,因此,我们不妨把回声否定看成“V/A个P!”最基本的功能之一。
(四)“V/A个P!”的变式
尽管从历时的角度看,“V/A个P!”未必是先产生的,但由于“V/A个P!”是现代汉语感叹句中最常用的否定格式,因此,我们将这种格式作为一种基本格式来对待,而把相关的一些格式看成这种格式的变式。常见的有以下几种:
1.“V/A个P!”的减缩。
由于“V/A个P!”中“个”的意义非常虚,因而在具体的语句中,“个”就有可能脱落,从而形成减缩的形式“V/AP!”如:
(40)“老实屁!”张燕生说,“数他坏,整个一个阶级敌人,全是装的。” (《王·橡皮人》)
(41)“改屁!你这辈子改过什么?除了尿炕改了,生来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少妇哭闹起来。 (王《顽主》)
例(40)是形容词“老实”直接带上“屁”表示否定;例(41)是动词“改”直接带上“屁”表示否定。结构减缩了,但语法意义保持不变。
2.“V/A个P!”的扩展。
在“V/A”和“个P”之间可以插入别的词语使得整个结构扩展为“V/AX个P!”,句法上X常作为“个P”的定语出现,通常也是詈词,或者是能和“个P”组成詈语的人称代词。前文已经通过例(12)和例(13)予以说明了,下面这个例子可以看成这种格式的变式:
(41)“你不歇着,帮我捡砖头得了。”
“捡你丫的鸡巴头儿!”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本例中“V”和“P”中间插入了一个成分“你丫的”,该成分即为北京口语中的詈语。但该例中脱落了“个”,因而同时具有扩展和减缩两种情形。
3.“个P”移位。
这种现象通常出现在动词性结构中,当“V”为复合性动词或动词短语时,“个P”常常可以放在这个复合性结构中间,形成了一种“V个PO!”结构。如:
(43)方大凤您有良心,别人呢?遇上三个没良心的人一逼您,您那点良心有个屁用! (老《方珍珠》)
(44)“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怎么场部非要抓他呢?”我不解地问。
“他犯个熊错误!那驴日的就是太能了,谁都不愿意放他。”
(张贤亮《绿化树》)
“个P”位于“O”前同样可以扩展和减缩。如:
(45)接他娘个蛋风! (蔡其康《闯上海》)
(46)景琦站起大喝一声:“你有屁病!” (《大宅门》)
例(45)中“个蛋”前面的加着重号的词语为扩展成分,而例(46)中“屁”前的“个”则脱落了。
我们把本节所论的格式看成“个P”的移位,是把“V/A个P!”作为常式结构,并以此作为参照标准来讨论的,这样做,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并不意味这种结构就是由于“V/A个P!”中的“个P”移位而造成的。事实上,“V个PO”结构中的“个P”绝大多数不能后移,“还原”成“V(O)个P”形式。如:
(47)他连五代十国都搞不清,南北朝更是稀里马虎,魏晋以上,全部空白,他能考个屁“古”! (李国文《老古玩店》)
如果将例(47)中的加着重号部分“他能考个屁‘古’!”中的“个屁”移到句末,则变成“他能考‘古’个屁!”根本无法成句!实际上,本节所举的例句,除例(43)外,都不能变换成“V/A个P!”
另外,我们在《喻世明言》中还找到这样一例:
(48)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
(《第十卷·滕大尹鬼断家私》)
这说明,这种结构产生的时代不比“V/A个P!”晚,甚至还要早!
4.“P”的独用。
现代汉语感叹句中还有将“P”直接当做否定词来用的,其起否定作用的机理和“V/A个P!”类似,我们也将其作为“V/A个P!”的变体看待。如:
(49)关静山:“你跟他们家还有来往,我可听说了!”
奎禧:“屁!那天老七找我来了,把我们家的蛐蛐罐儿打了一大片!那都是宝贝,我说了他两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连关家的儿子都敢摔,甭说你这蛐蛐罐儿!” (《大宅门》)
(50)海喜喜像被踢了一脚的狗,倏地站起来,撸起棉袄袖子:“球!还是我一个人来干吧!” (张贤亮《绿化树》)
另外,还有一种将“P”直接放在名词前面表示感叹否定的形式,我们则将其看成“P”独用的变式。如:
(51)“你说什么,水山是我兄弟……”
“屁兄弟!”孙俊英厌恶地骂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你走?”
(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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