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式语语境建构与词汇教学
语言教学史上,几乎每一次语言学理论的更新都会对同时代的语言教学理论产生影响,在发掘纷繁复杂的语言结构的系统性和语言使用的规约性及其动因的同时也给外语教学注入新的活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词汇教学在二语习得研究中一直处在从属地位,句法被认为是习得的重点。目前,二语习得研究领域及语言教学领域已有共识,认为词汇习得和句法习得处在同等重要的地位。针对英语教学来讲,该领域的研究大都集中在广泛意义上的词汇教学策略对词汇习得效果的影响上(Chun & Plass,1996;Fischer,1994;Prince,1996,Rott,1999;Wode,1999)。这些研究大多是描述性而非解释性的教学实验研究,二语词汇习得的内部机制需要得到解释。
基础语言教学中习得词汇的过程往往是从事物—名称的游戏(苹果—apple,椅子—chair)开始的,学习者在语言符号和物体或事物概念之间建立对应关系。然而,这种游戏在真实的词汇习得过程中并不具有代表性,词汇习得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认知过程,更何况除实义词之外,语言中还存在大量的功能词。自然语言中的词汇都是嵌入在言语片断中出现的,事实上没有哪个词总是孤立于其他词而存在。词汇习得是一个融合对言语交际目的解读、文化学习、交际双方心理互动的过程,而不是简单的事物—名称对应游戏。
儿童习得词汇的过程始于模仿。他们首先从成人那里学习并使用如名词、代词、动词、形容词等实义词,这些词在语言使用中是显性的,而相对在语义上隐性的词类诸如冠词、连词或助动词等则不太容易被习得。儿童起初习得语言并没有词类的概念,他们只是在习得一串由单个的语言符号组合而成的集合,这个组合具有社会交际功能。社会文化的认知过程和词汇习得的过程如同一条双行道,儿童会按照他们所习得的语言规约把其周围的世界概念化。每一种语言都存在韵律语法,也就是说,某些语音序列总是共同出现而另外一些却从不会共现。例如,当反复听到作为一个相对固定的单位“see the cat”“my cat is pretty”“an old grey cat”等组合时,儿童就逐渐会从语句或语段中切分出这些言语序列,进行整体认知。
传统典型的语言模式是以规则为中心的语法模式,词汇作为材料填充在语法框架中,这种模式直接在语法规则和语言处理之间建立联系,最大程度体现语言的创新性和灵活性,自足的句法观提供了清晰而抽象的语法框架,而对于真实的语言处理的描述却是不充分的。
不同于以规则为中心的分析模式,以记忆为核心的语言使用模式把词汇使用放在主要位置,描述语言是如何被使用的。Bolinger(1975)提出语言习得本身以记忆为基础,他用“else”举出例子,语言使用中大量存在“somebody else”“somewhere else”,却找不到“sometime else”。语言使用中包含了大小不同的词汇单元,大部分的语言被重复使用。Bolinger 主张重复使用是语言的显性特点,而创新性是相对隐性的特点。他还指出强大的语言记忆系统对语言使用的作用。Sinclair(1991)认为语法能够生成大量的抽象的组合,实际使用中这些组合可能并不存在,而词汇单位的组合却反复出现。他提出开放选择原则(open-choice principle)和短语原则(idiom principle)来解释这一现象。开放选择原则强调语法规则的内部控制,习得者根据内部语言规则选择使用的言语,短语原则指使用大量现成的语块来搭建语句,习得过程依赖语言记忆系统。人们在和语言的日常接触中记忆大量的公式语,每一个公式语都具有交际功能。正如Bolinger(1975)指出的,生活不是由词操控着,而是掌握在固定短语中,每一个短语都有特定的社会意义。
本族语者的心理词汇储存了大量固定搭配及句子片段(Pawley & Syder,1983)。和其他语言单位一样,公式语也是形式和意义的结合体,它的语义和结构是固有的。人类把自己反复感知和体验到的现象通过概念、范畴和图式的形式固化或半固化在头脑的知识中,供使用时提取和调用。所以,公式语是语言中高频出现的结构形成的图式,具有整体意义,而不是每个语素或词的个体意义的简单叠加。较之长期以来词汇教学中沿用的以单个词输入为主的教学方法,公式语输入能够减轻语言加工的认知负荷。公式语以整体的形态存储在大脑中,语言输出时也以整体的模式进行提取,使得学习者的大脑以最小的分析成本进行记忆、存储及提取等运作。
Pawley和Syder提出的二语学习中的两个困惑,流利性和地道的选择(native-like fluency和native-like selection)在有关公式语理论的文献中被多次引用。使学习者输出最大程度接近本族语者的言语是外语教学追求的目标。对于本族语者来说,言语输出时是在选择词汇,而不是在选择语法。本族语者掌握了大量的词汇化的公式语,在输出言语时他们往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使得言语表达显得流利。
公式语单位的长度大于词而小于句子。Pawley和Syder还提出了“one clause at a time”(即时小句)假设,说话者脱口而出的公式化的表达避免了思考、计划表达结构与句法以及推敲选词造句的思维过程,缩短了言语编码的时间,增强了流利性。有的二语习得者表达得很流利,遣词造句却显得不地道,正如本书开头部分列出的学习者的中介语错误所示,学习者输出的是一个不同于本族语者的语言系统,一个显著特点是合乎语法甚至过分合乎语法却不地道。
Pawley和Syder(1983),Nattinger 和DeCarrico(1992)以及Skehan (1998)都从社会意义的角度分析了词汇短语的功能,认为形式—意义是一个连续体,词汇—句法是一个连续体。公式语具有被某一个言语社团普遍认可的社会规约意义(social conventional meaning),公式语的使用能够简化言语编码和解码的过程,缩短言语处理的时间,消除由两个言语系统(中介语系统和本族语系统)差异造成的交际障碍。
“地道的使用语言”的研究可以和在外语教学领域沿用已久的Hymes的理论联系起来。Hymes提出了四个标准,即形式的准确(well-formed),适当的(appropriate),可行的(feasible),可接受的(acceptable)。其中“可接受性”和选择词汇短语、固定搭配有着密切关系,Hymes提出使用现成的语言(use language which is done)。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和地道性(idiomaticity)指的是同一个问题,只是角度不同,前者是从言语交际的角度提出的,说话者大量使用公式语,就容易被目的语言语社团所接受,后者是从表达的需要的角度提出的,输出的言语从形式、选词、搭配、风格等多方面尽量贴近本族语,才能称得上地道。
Wills(1990)在教学研究中用公式语序列来显示词语的惯用法,描述了一些使这些序列凸显的教学策略。他指出要“帮助学生注意到这些公式语序列并思考和推断它们的用法”。
“The commonest pattern in English occur again and again with the commonest words in English. If we are to provide learners with language experience which offers exposure to the most useful patterns of the language,we might as well begin by researching the most useful words in the language (Willis, 1990:38).”
“带有常用词的短语在英语中反复出现。如果我们要提供给学习者最常见的语言形式,不妨从研究最常用的词开始。”
Willis根据词频判断关键词,例如,way 作为英语中排在time 和people之后的第三个高频名词出现在高频固定词组如by the way,by way of 中以及短语框架如the best way to…is to…;one way of…-ing…is by…-ing中。Willis 不仅关注了固定的封闭的短语,还关注了半固定、半开放的词串,包含词汇化的句子框架。
Nattinger 和DeCarrico的《词汇短语与语言教学》一书把词汇短语看作词汇—语法单位(lexico-grammatical unit),强调这一单位的整体语篇功能,分析了其在教学中的应用。该书指出:
“ESL models,for instance,too often assume that all details must be attended to, that small details must be discriminated.…Second language speakers can learn to make these predictions based not just on details,but on larger units—units which are often signaled by global or local macro-organizers.Otherwise, they may become so preoccupied with phonic/morphologic/syntactic detail that important parts of the macro-structure message are lost.”(p104)
“英语作为第二语言教学的模式过于强调语言细节,细节必须被区分辨别,……第二语言学习者可以以更大的有宏观组织功能的单位为基础,而不是最小的词汇单位。否则,学习者会过分关注语音、形态及句法方面的细节,以至于宏观结构的重要部分被忽略。”(p104)(www.xing528.com)
Nattinger 和DeCarrico强调了词汇短语的语篇功能,重视以词汇短语为单位的宏观结构教学,反对教学语法过分重视分析、重视细节。
Lewis(1993) 以词组(lexical item)为基点,降低了单个词(single word)在词汇教学中的意义,明确针对语言教学提出词汇法(lexical approach)。
“a large vocabulary, even if [low level students] are initially unable to grammaticalize it; Pragmatically useful lexical items, particularly institutionalized utterances; A balance …between (relatively rare) words carrying considerable meaning,and (relatively wide and frequent) patterns with low meaning content (Lewis, 1993:106-107).”
“提供大量词汇,即便语言水平低的学习者不能将其语法化;提供具有语用意义的词汇项,尤其是约定俗成的词汇组合;词的意义很丰富,词汇组合的意义相对明确单一,要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
语言可以以很多种方式被切分,语篇、句子、语素、音素等是从不同研究角度定义的语言单位。所以,在教学的范畴中,纠结 “什么是语言的最小单位”的问题没有什么教学意义。对于语言教学来说,把公式语等同于最小单位,符合语言教学的根本目的即地道的流利的使用目的语。
这三部语言教学著作中体现了一种词汇教学的整体观的思想。Ellis (1994)认为有整体学习(item learning)和系统学习(system learning)两种学习方式。一方面,语言学习者将语言结构内化为知识,另一方面习得语法规则。系统学习强调语法学习,而整体学习则强调板块性学习,即以公式语为单位来习得语言,惯用词语组合被视为一个整体,成为学习的基本单位。基于语用范例的模式有助于语言输出的流利性和准确性。
公式语理论的发展带来了词汇教学理论的更新(Willis,1990;Nattinger and DeCarrico,1992;Lewis,1993;Wray,2000)。在语言教学领域,公式语作为一种语言现象,没有被固化为某一类语言单位。正如Wray提出的MEU(Morpheme equivalent unit 等同语素单位)的概念,打破了语素、词和预制性语块之间的界线,大于词而小于句子的预制性语块被看作词汇单位。外语习得领域有种共识,认为成功的语言学习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对成语、词组、句子框架、固定搭配、惯用形式的熟练掌握。因此,公式语特征(formulaicity)是语言学习的一个有效切入点(Wray,2000)。有学者归结为“地道的选择(native like selection)”(Pawley &.Syder,1983)。目前在语言学界把公式语研究的理念应用在教学领域的专著主要是上文提到的三部(Willis,1990;Nattinger and DeCarrico,1992;Lewis,1993)。
公式语输入的语境建构功能以词汇教学的整体观和语境观为背景,公式语输入是一种教学手段,语境建构功能是在教学框架内对公式语功能的进一步阐释。
目前已有的研究中对公式语的功能的论述主要包括简化语言处理过程、增强说话者在所处言语社团中的社会身份认同感以及语篇标示功能三个方面(Wray&.Perkins,2000;Wray,2002)。公式语输入的词汇教学手段使学习者认知过程得以优化,针对词汇教学而言,公式语具有语境建构的功能。
公式语体现的是在一定语境中共现的词语组合关系,是实现意义的一种惯例化手段。词汇学习以语境观和整体观为基础。这方面有深厚的理论渊源(e.g.Firth,1951;Halliday,1966;Sinclair,1991;Bolinger,1976;Nattinger and DeCarrico,1992;Lewis,1993)。
公式语语境建构功能的教学定义要从学习者的内部认知语境谈起。所谓认知语境,既包括了上下文这种语言意义上的语境(linguistic context),又包括了情景(situation)等有形的物质语境,还有个体体验、经历、记忆、期望构成的心理语境及前摄知识构成的知识语境。认知语境是语言语境、情景语境、文化语境和心理情景的抽象化形式。由于年龄和认知水平等因素,成人二语习得者的认知语境比一般意义上的认知语境更复杂,由母语语境的体验与积淀、母语语境在外语语境中的反映、外语语言语境、背景知识语境等各个范畴构成,范畴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在中国英语学习环境下,目的语语境的缺乏往往使得母语认知语境处于强势地位。词汇输入方式会直接作用于学习者的内部认知语境。以往的词汇学习方法包括孤立的识记单词、分析形态、找同义、聚类关系、理解词典中的例句等。词典中的例句所起的作用只是示范相关词语在句子中的用法,并不体现特定的语境,某些格言警句具有普适性即超越语境的特征,并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语境化。单词学习的方法使得学习者认知语境中的母语句式范畴和英语单词范畴产生互动,以致中介语中出现词汇语法搭配不当的问题。很多中级水平的学习者非常重视词汇表,往往他们的词汇量达到了5 000词或6 000词,而对词的搭配意义了解不够。例如他们熟悉open doors, windows and books,却不熟悉open a letter,更不熟悉opening a letter 的反义词并非closing a letter。大部分词汇习得理论都主张把词汇放在由聚合关系和组合关系组成的系统网络中学习,强调语境的作用而不是语言的任意性。然而简单提供包含单词的例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语境化。基于上文对认知语境功能的分析,充分的语境化需要与学习者所处外部社会环境和内部认知体验密切联系。如果在输入方式上达到目的语体验和母语体验的贯通,就解决了语境化的问题。
词汇习得的目的包括两方面:理解词的意义和掌握词的用法,前者着眼于词汇意义,后者着眼于语法意义。要想这两方面有机的结合而避免两张皮,就必须提供一个利于词义显现的语境。在词汇习得的过程中,我们所能观察到的只是大脑的输入与输出,中间过程是黑箱操作,而输入的方式直接影响着中间过程。假设说话者使用公式语,他只需要从心理词典里整体提取,简化了把各个语言元素切分或重新组合的认知过程。从这一点来讲,公式语建构的语境发挥了作用。
理解语言和产出语言的过程是一个推理、思考、记忆、想象、理解、重构的过程,语言反映的是说话者的内部心理活动,这种心理活动建立在语言社团的文化基础上,语言活动和该语言社团的心理机制密切联系。认知语言学的兴起促进了语境和心理机制的联系的研究,语用学家如Sperber 和Wilson(1986:15-16)提出了“语境具有认知性”的说法,国内学者苗兴伟(1997)、刘家荣(1998)、冉永平(2000)都直接使用了“认知语境”这一术语。语境具有认知属性已成为公认的事实。语言的学习和使用离不开使用者内化的认知语境。从心理表征角度看,认知语境是人所提取调用(retrieve)的定识(assumption)的集合。也就是说,认知语境是语言语境、情景语境、文化语境和心理情景的抽象化形式。成人二语习得者的内部认知语境由母语积淀、情境、文化等各个范畴构成,范畴之间又相互作用。
成人外语学习者的内部认知语境具有个性特征。从文化层面看,成人外语学习者在学习第二语言之前,已经对客观世界有了全面系统的理解,这种理解是建立在以母语为载体的文化规约体系基础上的;从认知层面看,他们的大脑始终在处理和完成以母语为主体的各种语言任务。所以,针对成人外语学习者而言,学习者内部语境中持续存在着母语和目的语在各个语言层面(包括词语层、句子层、语音层、语篇层)以及文化情境层面的互动(王初明,2007)。对于中国成人英语学习者而言,汉语各层次(包括文化情景语境)随时可能渗透到外语的各个层次,发生互动。语言形式必须与情景语境互动才能产生明确的意义。语言形式和情境语境相匹配才能产出准确、得体的语言。这意味着,只要有语层互动发生,一定的语境知识总会融入到语言形式里。“词语组合确定整体结构和语义”(史锡尧,2006)是汉语的典型特点,这一特点在中国成人英语学习者的内部认知语境中隐性的存在,并且已经固化。在英语输入的过程中,这一特点也可能渗透到英语的公式语层次。
公式语的语境建构功能是在认知语境的基础上形成的。公式语建构的语境指的是以公式语为单位的词汇输入方式建构起与某一主题意义相联系,体现于该单词高频率共现的搭配词语及语句,能够最大程度实现和学习者的内部认知语境相关联的语境。这里的“语境”不只是罗列体现词的各个用法的例句,是综合情景意义、搭配意义、感情意义及语篇意义的语境。学习者整体输入并把公式语储存在短时记忆中,使用公式语时,他只需要从心理词库里直接整体提取,而不必把各个分离的元素组合起来,也就避免了诸多中介语中存在的问题。在母语习得过程中,本族语者的心理词汇就储存了大量固定搭配、句子主干以及约定俗成的公式语。
意义是语境的产物。公式语建构了两个或几个词语之间紧密的组合共现关系,尤其对于动词而言,公式语建构了语法以及词汇意义的联接模式,使得该动词的语法意义和词汇意义融合为一体。
从对以往研究成果的分析来看,国内外关于公式语理论与二语习得和语言教学结合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而从词汇输入方式出发,针对某一义类动词,对词汇教学中公式语的语境建构功能的解释性研究还需要进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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