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讲学存天下之公理是非
冯从吾告诫人们,要不计、不惧人之议论,对别人的议论应有自己清醒的认识,他说:“议论何病?议论然后见君子。且吾辈为学,非所以学孔孟耶?孔子讲学,或人疑其为佞。孟子讲学,外人讥其好辨。不特此也,伊川有洛党之嫌,紫阳有伪学之禁,真西山称为真小人,魏了翁号为伪君子。自古圣贤未有不从是非毁誉中来者,故曰: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又曰:金不炼不精,玉不琢不美,可见是非毁誉,圣贤方藉以为锻炼砥砺之资也,又何计人之议论哉?不然,瞻前顾后,方信忽疑,是遵道而行,半途而废者也,何以谓之孔孟,又何以谓之程朱哉?白沙先生诗有云:‘饱历风霜十九冬,肝肠铁样对诸攻,群讥众诋寻常事,了取男儿一世中。’愿与诸君日三复之。”[56]冯从吾在《讲学说》中也论及讲学与人言的关系问题。文中说到有讲学者,因畏惧人言议论便退缩了,不讲了。冯从吾问其原因,从讲学是“为人”还是“为己”的问题入手,分析了应该如何对待人言。原文曰:
客有讲学者,因人言而志阻,遂不复讲。余怪而问之,客曰:“子犹敢言学乎?方言学而人言随之,何益也?”余曰:“子向日之讲学也,果为人乎?抑为己乎?如为人也,则人言诚所当恤;如为己也,则方孜孜为己不暇,而暇计人言乎哉?闻谤而辍,则必闻誉而作,作辍由于毁誉,是好名者之所为也。讲学之谓何?且人之议之也,议其能言而行不逮耳。能言而行不逮,此正学之所禁也者,人安得不议之?吾侪而果能躬行也,即人言庸何伤?”[57]
冯从吾指出,圣贤之学是为己之学,注重向内的反省、自反。“真正为己之学,只要收敛身心,向内寻求一个真头脑,自然有得。”[58]所以,闻毁誉应当从自身寻找原因,孜孜完善修己的工夫,如此则无暇与人计较。只有看重外在虚名的人才会闻谤而辍,闻誉而作。而且,引起人们议论最多的,大多是讲而不作,言行不一的夸夸其谈,这一点恰恰是讲学中所要批判的。他深有感触地说,如果我们能够做到言出必行,问心无愧,那纷纷的议论不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而且,日久自会烟消云散。
当然,冯从吾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迂腐文人,他对人言可畏也有切身的体会。他在京师城隍庙讲学时,就有人诽谤他:“辇毂讲谈,谣诼之囮也。”建起首善书院后,朝中禁学之“人言”最终还迫使他离开。所以他说,害怕议论,怕人责备,是人之常情,而秦地议论之风尤甚,他在《正俗俗言》中说:“世间最有功德事,莫大于成人之美。南人每见人行一好事,大家必称赞之,羽翼之,务底于成。秦俗则争讥笑之,诋毁之,务底于败,如此则师反受其益,而弟子多受其损,何也?师见其讥笑诋毁,则益有所警戒,弟子见其讥笑诋毁,曰:我何苦无故自投于是非中也,半途而废者,多有之矣。故杨龟山、吕与叔皆程门之高弟也,龟山门人几遍东南,而与叔则否。王阳明、吕泾野皆我明之真儒也,阳明门人几半海内,而泾野则否,虽于二公无损,却于关辅无光。”[59]身处如此世风流俗,坚持讲学的艰难与压力可想而知。俗话说,众口铄金,冯从吾并非要学者装聋作哑、听而不闻,那样是无济于事的自欺,他是鼓励士人要坚定心中“独行其道”的信念,清醒、勇敢地面对人言。他说:“怕人责备,人情皆然,而秦俗尤甚,不知人生天地间,自当明明白白,做个真男子,若徒躲避人言,岂不耽搁自己,故必不怕一乡之责备,而后可言一乡之善士;不怕一国之责备,而后可言一国之善士;不怕千古责备,而后可言千古之善士,而后不负此百年见在之身。”[60](www.xing528.com)
当时非议讲学的言论中有对宋儒的批评,冯从吾都一一予以批驳,如:“讲学盛于宋,或云议论多而成功少。又云理学敝宋,何也?”冯从吾对此解释:“声容盛而武备衰,论建多而成效少,此元人进宋史表中语,盖指当时庙堂之上言也,如新法和议之类,满朝争之而竟不报,真所谓论建多而成效少者。而忌者乃借口归咎于理学诸儒,不知当时诸儒多屏逐山野,或弃置散地,师友之间不过私相讲论,以明道觉人耳,何关于庙谟国是?而责其成效少哉?且宋之不竟,正系于京惇胄辈禁学之故,即有忠言无从取效,而反归咎于学,何也?是宋以禁理学敝,非以理学敝也。论者试取宋史一细读之,则诸儒之冤可不待辨而自白矣。”[61]冯从吾根据自己读史的体会,指出正因为禁学之故,诸儒多被驱逐山野,忠言无从取效,所以,宋以禁理学敝,非以理学敝也。
又如:“宋儒有不适于用之讥,是否?”冯从吾说:“不然,天下之人不一,有有才而讲学者,亦有无才而讲学者;有有才而非学者,亦有无才而非学者,彼见讲学而无才者之不适于用,非学而有才者或亦幸成其功,遂谓讲学之无益,不知讲学而不适于用,乃无才之过,非讲学之过也;非学而幸成其功,乃有才之效,非非学之效也。不咎其所以不适于用而归咎于学,不察其所以成功而归功于非学,此宋儒所以有不适于用之讥也。虽然元祐之禁、伪学之禁,即有才安所用之?是宋儒之不适于用,又时为之也,于诸儒乎何尤?”[62]可见,正因为禁学之故,宋儒之才无法施展,宋儒之不适于用是时势使然,是因为他们没有展现的机遇。再如:“宋人讲学而叛逆之祸更甚,子以为御敌之上策,何也?”冯从吾回答:“宋人讲学多在下位,且多在山林,即有卢扁,病家不用,岂能成功?而谓卢扁不能活人,则非也。即用卢扁,岂能人人取效?人人不死?而谓卢扁不能活人,尤非也。卢扁之方无论效不效,确乎为活人之上剂。孔门之讲学无论成功不成功,确乎为御敌之上策。”[63]
在《策问》中,冯从吾以确凿的史实反驳了宋室祸败是由于讲学之故,他说:“问国于天地,必有与立,讲学尚矣,而非学者妄谓宋室祸败,由于讲学。夫宋室祸败,固由于讲学矣,五代祸败,尤甚于宋,而讲学者谁与?藩镇窃据,京师屡陷,唐之祸败,尤甚于宋,而讲学者又谁与?六朝瓦裂,三国鼎沸,秦隋不二世而亡,其祸败尤甚于宋,而讲学者又谁与?诸生亦可历指其人与?宋时用事诸臣,如章惇、蔡京、秦桧、韩胄辈,未尝讲学也,而无救于宋之祸败,何与?五代之冯道,唐之卢杞、李林甫,汉之曹操、王莽,秦之李斯、赵高辈,未尝讲学也,而无救于汉唐秦隋之祸败,又何与?诸生亦可细陈其故,与国朝表彰宋儒,经筵日讲,载在令甲,今天子孳孳向学,媲美尧舜,无容过虑,倘万一闻其说曰:宋室祸败,果由于讲学也,遂罢经筵日讲于不御,其关系岂小?不知非学者将何以自解与?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全在此讲学二字。”[64]汉唐秦隋之祸败,尤甚于宋,却与讲学没什么关系。另外,宋代有人讲学,也有人不讲学,且章惇、蔡京等不讲学之人当朝而立,为什么他们也不能力挽狂澜,使宋免于祸败呢?这都说明讲学不是宋室祸败的真正原因。其实,冯从吾并非单纯为宋儒辩护,他目的在于强调讲学对大明的重要性,尤其希望天子能坚持亲临经筵日讲。冯从吾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张居正去官之后,万历帝独掌政权,他很快就废除了经筵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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