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孔颜乐处
魏晋时在名教与自然之辨中,提出了“名教中自有乐地”,宋明理学家把从名教中寻求乐地作为自己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冯从吾十分看重乐之所寄,也很推崇孔颜之乐,他说:“人之所乐未有无所寄者,只是要寄得好。即如声色货利,人皆以为可乐,故敝精耗神以殉之,至老死而不寤。所乐一差,匪独人品攸关,而身家亦系之,良可悲痛,故二程初见茂叔,即教之寻仲尼颜子乐处,诚恐劈头所乐一差,则终身不能出此坑堑耳。”[138]
程颢曾回忆说:“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139]可是,孔颜之乐究竟所乐何事,是否乐道,一直是令理学家们费解的一个难题。《朱子语类》记载,问:“昔邹道卿论伊川所见极高处,以为鲜于侁问于伊川曰:‘颜子“不改其乐”,不知所乐者何事。’伊川曰:‘寻常道颜子所乐者何事?’曰:‘不过说颜子所乐者道。’伊川曰:‘若有道可乐,便不是颜子。’岂非颜子工夫至到,道体浑然,与之为一;颜子之至乐自默存于心,人见颜子之不改其乐,而颜子不自知也?”曰:“正谓世之谈经者,往往有前所说之病:本卑,而抗之使高;本浅,而凿之使深;本近,而推之使远;本明,而必使之至于晦。且如‘伊尹耕于有莘之野,由是以乐尧舜之道’,未尝以乐道为浅也。直谓颜子为乐道,有何不可。”[140]程子为什么说颜子不是乐道而是自乐?南宋真德秀在《问颜乐》中做了比较中肯的说明:“盖道只是当然之理而已,非有一物可以玩弄而娱悦也。若云‘所乐者道’,则吾身与道各为一物,未到浑融无间之地,岂足以语圣贤之乐哉?”[141]可见,程子是为了强调圣人之乐的内向性,说明乐的依据不能向外寻,强调工夫至到,与道浑融无间。而朱子认为道体自足圆满,乐道自然是与道浑融无间,本体、工夫合一。其实两人的目的一致,都强调本体、工夫的统一,不过程子的本体、工夫合一偏向个体的体认,朱子的本体、工夫合一偏向普遍之理,这与两人的为学旨归不同有关。
《论语》中对孔颜之乐的记载主要在《述而》《雍也》篇中。《论语·述而》载:“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雍也》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颜乐处具有鲜明的个体性,可以说是自得其乐。此中的乐趣不依附于外物,与贫富贵贱无关。陈俊民先生认为孔颜乐处实质是进行人自身的认同,不是乐于外物,而是乐于自我,是自我意识到自身与万物浑然一体,达到了“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的理想精神境界。[142]可以说,孔颜之乐是儒者在自身的修养中不断提升自我,最终工夫合于本体,体会到至善性体,达至天道天德的一刻所拥有的乐趣。
程子不主张明确说“乐道”,是为了强调圣人与道浑融无间,强调道的内在性。冯从吾因处于玄虚学风盛行的晚明,针对禅学悬空求乐,他坚持乐道之说。而冯从吾的“乐道”同样强调乐“道”之内在敬畏、洒落自然。在《疑思录》里,有人问冯从吾:“回也不改其乐,孔子乐在其中,不知是乐道否?”他回答说:
天地间惟有此道,吾儒之学亦惟有此道,故孔子曰志于道,又曰吾道一以贯之,其言道者不一而足。至于曾子言大学之道,子思言率性之道,孟子七篇尤拳拳于道字,可见自古圣贤学问全在此道,故仲尼颜子之乐乃所以乐道,非悬空去别有个乐也。孔孟而后,禅学盛行,将此一道字扫而去之,只悬空以求此乐,故其弊至于猖狂自恣而不可救。后世溺于禅学者无论,即号称大儒,挺然以崇正辟邪为任者,亦群然谓孔颜自有乐处,不是乐道,一倡百和,莫可究诘。盖其心虽专主于吾儒,而其学则浸淫于佛氏而不自知矣。故谓乐道有浅深安勉之分则可,谓非以道为可乐而乐之则不可。彼舍道而悬空以求此乐,是异端之乐,非吾儒之乐也。千言万语讳此道字,千思万想解此乐字,此正见禅学入人之深,而人亦不自知处。孔孟而后,此道不明盖千有余年矣,吾儒异端关系学术不小,故不可不辨。
孔子曰:“君子忧道不忧贫。”惟其忧道,则所乐在道可知;惟其不忧贫,则不改其乐,乐在其中可知。可见,孔颜之乐全在此道字,奈何后儒必欲讳言之也,不知虽乐到浑然相忘无适不然处,亦总只是个乐道。
孟子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分明说破道之可乐,如此后儒必欲谓颜子非以道为可乐,而乐之何也?既非以道为可乐,又将以何者为可乐乎?禅学移人,虽吾儒不能自解如此。[143]
一个冬天的雪夜,冯从吾与学友萧辉之围炉畅谈,其间谈及孔颜乐处,冯从吾说:“孔颜之乐,谈何容易。古之圣贤,见得道理分明,胸中自有一段乐处,无等待,无起灭,故曰不改其乐,曰乐亦在其中。味‘不改’与‘亦’字。可见此心常是乐的,虽到如此贫时,犹然不改,犹然在其中耳,且真乐原不在外,乃性体也。人不堪处,正是回不改处,只不忧便是乐,非不忧之外别求个乐也,此克己复礼之说也。”
萧辉之说:“真了乃吾性体,固也。‘夫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岂发愤时复有忧乎?一忧一乐,循环无端,是圣心之乐,又有间歇时矣?”(www.xing528.com)
冯曰:“圣心只有此乐,不乐必不肯发愤,发愤忘食,圣心必有所乐而为之者,岂至乐以忘忧,而后知其乐哉?孔子发愤忘食,颜子欲罢不能;孔子乐以忘忧,颜子不改其乐,故曰: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
萧曰:“孔颜之乐固不因处贫改矣,不知于富贵又何以处之?”冯曰:“圣人非恶富贵而逃之,但视其义不义何如耳?‘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浮云为太虚之障,不义之富贵为心体之障,圣心如太虚然,故曰于我如浮云。扫浮云而还太虚,此孔子所以乐在其中也。”
萧曰:“仲尼不为已甚,举世皆忧我独乐,无乃为甚乎?”
冯曰:“圣心如太虚,断不肯自视太高,视人太低,故曰从吾所好。观一‘吾’字,若曰各人所好不同,他从他所好,我从我所好,吾之乐在其中,亦各从其所好耳,敢谓天下皆忧我独乐哉?‘吾’之一字,何等平易?何等含蓄?若后世学者便不免自视太高,视人太低,分彼此而露锋芒矣。孔颜之乐,谈何容易?嗟乎,富贵贫贱,正学问大关键处哉!欲寻仲尼颜子乐处,正当在此处寻。不然则堕于佛氏空虚间矣。”
萧辉之闻冯从吾之言,喟然叹曰:“妙哉,道盖至此乎?孔颜之乐不必远寻,即此时吾辈座谈间烧烛啜茶,四壁萧然,神怡心旷,当下便是孔颜乐处,又何必远寻耶?”[144]两人这一番雪夜围炉,谈笑风生,尽兴而别。雪夜谈学既是有朋自远方来,又是学而共习之,朋友相知相遇,其乐融融,可以说是孔颜之乐具体、生动的写照。
追求孔颜乐处就要懂得处贫之道,要能勘破富贵。冯从吾认为许多人就是不能甘贫,过不了贫富关,所以认为圣贤地位难以希求,孔颜乐处难以体会,他在《示泰安学诸生》中也讲到这一点:
大约学者只是在富贵贫贱上打不破,徒自缠扰一生,安能到圣贤地位?所以然者只是看得大行能加,所以不能审富贵;看得穷居能损,所以不能安贫贱。若是能看破大行原不能加,富贵自然能审;看破穷居原不能损,贫贱自然能安。一切世味都摆脱得开,潇洒快乐,自然睟面盎背,所见自然大,所处自然高。当下便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境界……或曰:富贵贫贱勘得破,便到圣贤地位,抑何其言之易也?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又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由此观之,言何容易?虽然,孔颜乐地非难造。好读诚明定静书,愿与诸生共懋勉之。[145]
冯从吾认为孔颜乐处不难求,但必须向内求,是自得其乐,心体自足,相信自家生来原与圣人同怀。正如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阳明先生云“个个人心有仲尼”,只要笃信圣人,学以致其道,自然是入闻圣道而悦,出见纷华而悦,鸢飞鱼跃孰不可悦?达到此境界,工夫合于本体,当下便是圣人,“岂非千古之一快哉”?朱子认为:“乐亦在其中,此乐与贫富自不相干,是别有乐处。如气壮之人,遇热不畏,遇寒亦不畏,若气虚者则必为所动矣。”[146]可见,孔颜之乐超越于世间的富贵贫贱,也是超越事功的,无论穷达都加损不得,“登高科,跻膴仕,于此心此知无所加”;“不登高科,不跻膴仕,于此心此知无所损”,[147]即大行不加,穷居不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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