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孟子·尽心上》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宋儒继承了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矣”的思想,张载在《西铭》中提出乾父坤母,民胞物与,程颢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26]冯从吾将天地万物一体作为儒者追求的最高境界,进入此境界亦是学者最大的乐趣。他说:
求志者,求此天地万物一体之志;达道者,达此天地万物一体之道。若不求此志,即幸成一匡九合之功,亦枉道也,岂得谓之达道哉?[127]
有学者不知如何达到“万物皆备于我”,冯从吾回答:“仁者原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但世之学者看做万物是万物,我是我,万物与我无相干,所以不肯反身,所以不肯强恕而行耳。知万物皆备于我,可见我之为我,非区区形骸之我,乃万物皆备之我。万物既皆备于我,则责任在我,自然推不得别人,自不容不反身,反身而诚,则自然是快乐的,故曰:‘乐莫大焉。’反身不诚,则自然是不肯丢过,故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今吾辈一日十二时,中也有反身而诚之时也,有乐时不专是圣人能之,但只是有反身不诚处,便丢过了,或怨天或尤人,不肯强恕而行耳。然所以不肯强恕而行者,原只是不知万物皆备于我。故孟子不得已直指其本体曰:‘万物皆备于我’。真是令人警省,令人痛快,此孔子论仁宗旨,非孟子不能泄其秘也。”[128]可见,万物一体的境界并非神秘莫测,遥不可及,关键是要在日用常行间切实用功,有自反的工夫,诚的工夫,自反有不诚处,不能放过自己,不给自己找借口、找台阶,要跟自己过不去,应强恕而行,进而推己及人,力求与仁体合一。冯从吾认为今不如古,今人好高骛远,却于日用间姑息自我。子路与朋友共车马、轻裘,而今人与父母兄弟间尚分彼此。他在《订士编》中说:
世道不如古,全系于士君子好高之心盛,不在日用间着实用功。孔门言志,亡论夫子与颜子何如,只看子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居然三代时大道为公景象可见。古人为学,何等着实,吾侪试自揣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也,果能无爱惜心否?即不然,果能无内交要誉心否?但只有纤毫未化,便是有愧于此心,便是有愧于子路,纵高谈性命,何益此世道?[129]
人心不古,今人难以达到天地万物一体的境界,就是私心过重,计较心过重,彼此泾渭分明,冯从吾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今人一膜之外便分彼此,即父母兄弟间尚且不能一体,又何论天地万物哉?”[130]他认为,万物一体的境界不是高不可攀、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世人私己之心、功利之心过重,以至麻木不仁了。他在《宝庆语录》中说:“人心所以与万物隔者,只是不能舍己,若能舍己,自然眼界大,心地宽,自然看得我与人俱从一善生来,有何不可从处?有何不可乐取处?”[131]有人疑惑程子一体之说为驰骛者,冯从吾警醒对方:“子请勿疑。学者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尚恐不能以父母兄弟为一体,若疑其驰骛,而不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则一膜之外便分彼此,其痿痹不仁之病殆有不可言者矣。程子一体之说,乃对症之良药。彼驰骛之疑,是亦痿痹不仁之病将发而不自觉者也。请速以程子之良药药之。”“张子《西铭》,正是解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句,开口说乾称夫,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何等痛快。学者果能知乾坤原是我的父母,自然知万物原是我的同胞,虽欲痛痒不相关,不可得也。”[132]
墨子主张兼爱、无我,表面似乎也是与万物一体,然而却是大体、小体混而无别。冯从吾指出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与墨氏兼爱之间的不同,他在《善利图说·附录》中说:(www.xing528.com)
且先看这体字,孟子曰:“人之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孟子·告子上》)可见一体之中自有等差,善养体者自当有辨,岂可概曰兼所爱兼所养哉?杨氏为我,唯知有我,举亲与民物而置之度外,是不知养身之说也,故不得谓之仁也。墨氏兼爱,爱无等差,举亲与民物而混之无别,是徒知养身而不知考其善不善之说也,亦不得谓之仁也。“体”之一字不明,又何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哉?吾儒之于天地万物,痛痒原自相关,等杀又自有辨,固不忍置亲与民物于度外,亦不忍混亲与民物于无别,故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何等恻怛!何等斟酌!是知养身而又知善养其身之说也,如此才与孟子论体之意合,故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知体之一字之意,则知仁矣,知仁则知所以孳孳为善矣。[133]
墨氏兼爱,本来也无可厚非,只是不明白爱有等杀,将亲亲与仁民爱物混同,否定了由此及彼,向外扩充的客观逻辑,这恰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根源处既薄了,更说甚别处厚不厚”,[134]其失在“无父”。然墨氏虽薄待其亲,而闻颡泚之说即怃然动心,可见亲亲之良心(一体之心)亦未尽泯;杨朱为我也不是后人所理解的一味自私自利,而是为了强调近里着己的工夫,防止工夫驰骛于外。其实杨朱也是思以其道易天下,可见一体之心亦未尽泯,只是杨朱以亲亲仁民爱物为驰骛,只为我,视天下国家事全与我不相干,其失在“无君”。只有儒家“固不忍置亲与民物于度外,亦不忍混亲与民物于无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又自有等杀,才是真正与仁体合。冯从吾还指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不过是复还亲亲仁民爱物本有之良心,即天地生生之心,不是仁者向外驰求。他说:
亲亲仁民爱物,不是仁者分外事,亦不是仁者向外驰求,是良心自然不容己处,正所谓天地生生之心也。人得此心,遇亲自然知亲,故曰:孩提之童无不爱其亲,稍长无不知敬其兄;遇民自然知仁,故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莫不有怵惕恻隐之心;遇物自然知爱,故曰:吾不忍其觳觫。这原都是自然的良心,不待勉强,不容矫饰,正所谓天地生生之心也。只是后来物欲陷溺,遂失了良心,所以不惟不知爱物,不知仁民,虽至亲亦不知亲矣,此后来陷溺之过,非本来无此良心也。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不过复还此良心耳,岂是分外事?岂是向外驰求乎?至亲亲仁民爱物间,亲疏厚薄亦都是自然的等差,岂止亲与民物有辨,虽亲亲之中亦自有辨,故曰:‘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岂仁者有心分外于其间哉?但学者不察仁者本来痛痒之心,而徒执仁者后来等杀之迹,于是妄分彼此,妄树藩篱,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心,一切抹杀,毋怪乎逃墨而归杨,以便其自私自利之图也,故学者不明乎天地万物一体之说,虽尧舜与居,亦不得使之逃杨而归儒矣。[135]
冯从吾认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论境界,只能向内、在心上求,不能从具体的责任上求。在《池阳语录》里有人问他:“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倘责任不在,得无于一体之仁有碍乎?”冯从吾回答:“不然。有此一体之心,时乎大行,虽披缨而于此心无所加;时乎穷居,虽闭户而于此心无所损,非谓一概披缨,而后谓之一体也。虽闭户之时,而披缨之心未尝不在,只是责任不在我,不得不闭户耳,非谓一闭户而遂于一体之心有碍也。禹稷颜回同道,正同此一体之心,同此犹己之心,只是禹稷有责任,说得由己,颜子无责任,说不得由己,惟犹己之心同,所以能易地皆然。犹己之心,天地万物一体之心也。”“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只在心上论,不在责任上论。责任所在,无论山林,不得侵庙堂之权;即庙堂之上,钱谷亦不得侵甲兵之权。一体之心虽同,而所居之位不一。‘素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此之谓君子而时中,此之谓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学。”[136]
有人难解此“天地万物一体”境界之妙,问:“万物皆备于我,何处见得?”冯从吾认为妙处可从乐处见得,乐处自是妙处:“就在‘乐’字见得,不然万物自万物,我自我,痛痒既不相干,则反身而诚,有何乐处?观其乐而万物皆备于我可知。至于强恕而行,不过要讨得此乐耳。‘尧舜其心至今在,个个人心有仲尼’,正在此。”[137]当然,这种境界是工夫熟至一定程度后才会有的独特体验,只有经过一番艰苦的心志磨砺才能有的心灵升华与超越。因而,它只能在自家的工夫中去体认,不能企图从别人的言传中谋得捷径,所以此境界是不可通约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正因为这样,体验到的一刻才会“乐莫大焉”。孔颜乐处正是乐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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