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居敬与主静
王门后学泰州一系“多能赤手以搏龙蛇”[80],脱离名教,狂荡而肆。冯从吾针对其一任气质情欲,纷纷仿效魏晋士人,以放达为高,不知“敬”字,强调儒家的居敬之功。他在《庆善寺讲语》中指出儒学宗旨,其中便讲到“敬者,圣学之要”。他说:
自昔大儒讲学,宗旨虽多端,总之以心性为本体,以学问为工夫,而学问工夫又总之归于一敬。君子小人之分只在敬肆之间,敬者,众善之根;肆者,众恶之门。敬者,众福之根;肆者,众祸之门。敬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肆则父子无亲,君臣无义,夫妇无别,长幼无序,朋友无信。人人敬则天下治;人人肆则天下乱。尧舜只是个敬,桀纣只是个肆,可不畏哉?可不辨哉?故曰:敬者,圣学之要。[81]
这一段敬肆之辨来自长安后学关于儒学宗旨的提问,冯从吾的回答通晓明白,他认为敬肆之间可以区分君子与小人、善与恶、福与祸、治与乱、尧舜与桀纣,敬肆甚至是区分人与禽兽的关键。冯从吾设问引出话题:“禽兽见大宾、承大祭能敬否?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正指此一点能敬之性体耳。不然,人之目能视,禽兽之目亦能视;人之耳能听,禽兽之耳亦能听;人之口能饮,身能动;禽兽之口亦能饮,身亦能动,人又何异于禽兽哉?孟子曰:‘无辞让之心,非人也。’余亦曰:无恭敬之心,非人也。昔人有欲打破敬字者,有谓:目自能视,耳自能听,更说什么存诚持敬者?盖未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只在敬肆之间耳。”[82]冯从吾不但认为敬为圣学之要,而且说“敬者,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认为敬是贯穿圣学始终的原则。他指出:
初学之士多以安详恭敬为主,多知收敛。及至既学之后,多自以为有所得,便宽一步,自谓悟后全无碍,不知悟处就是误处,卒之放纵决裂,坏人不小。不知以文王之圣,且缉熙敬止,曰缉熙者,无已时也,故曰:“纯亦不已。”以孔子之圣,纵学到从心所欲不逾矩地位,而志学一念必不敢少已,若少已便逾矩矣。成始成终,成终二字尤当玩味。[83]
初学者大多能心怀恭敬,自知收敛。当学问稍有长进之时,许多人自以为悟到了学问之妙,自负骄傲,逐渐放纵自己,岂不知离修之“悟”即“误”,自以为“悟处”正是“误处”。学者只有始终如一,坚持不懈地心怀恭敬,真行实修,才能真正如文王、孔子般跻身圣域。冯从吾认为敬字不但能帮助初学者入学问之门,而且能帮助学者坚持到底,最终成就学者成圣成贤。然而只明确敬肆之辨的道理,并不足以解决实际问题,有人就此提问:“夫子告子路,明白说修己以敬,而后世学者多流于肆,何也?”冯从吾指出,这里还存在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即真伪之辨。他说:
学莫先于敬肆之辨,尤莫先于真伪之辨,此盖真伪之辨不明误之耳,何也?君子修己以敬,敬则为君子,肆则为小人,此故不待辨者。但后世小人知敬为君子,肆为小人也,又伪为敬,以自附于君子,于是乎有真伪之辨。是真伪之辨盖就敬之中辨也,世儒不察,遂一概以敬为伪,以肆为真,不知敬或有伪,伪则为伪君子,肆虽皆真,真却为真小人。惩其为伪,君子不于敬中求真,进而为真君子,乃于肆中求真,退而为真小人,是果何心哉?盖欲敬不欲肆者,人之心;欲真不欲伪者,又人之心。今既以敬为伪,以肆为真,则人又安得不趋于肆也。是人之趋于肆,非其人之不知自爱,原是求真之心,而不知其误为真小人耳。使早知其误,则人非至愚,又孰肯居己于肆而甘心于小人耶?[84]
先生曰:今人以敬为伪,以肆为真,即有好修者见道不明,欲敬恐人说伪,欲肆于心又不安,此所以耽搁一生,良为可惜。不知恐人说伪,只当在敬中求真,不当在肆中求真,敬中求真是真君子,肆中求真是真小人,真之一字亦不可不辨也。且于心不安处就是真心欲为真君子者,正当于此处识取。[85]
冯从吾深入分析了敬肆、真伪两个层次之间的关系,首先,敬肆之间可以区分君子、小人,这个道理是明白的,正因为人人都认同此点,所以世俗小人便迎合世人的心理,用敬来伪装自己,以赢得君子的虚名。这就产生了第二个问题:真伪之辨。本来真伪之辨只存在于敬中,即只是要辨明敬的真伪。然而,世儒不可能个个明察秋毫,便形成了敬一概是伪,肆一概是真的世俗观点。却不知敬中的确有人伪敬,是伪君子;然而肆虽然是真,却堕于真正的放肆小人。人们都愿意求敬,但人们更愿意求真,所以,当面对敬一概是伪,肆一概是真的世俗观点时,人们自然宁肯为肆也要求真。因而,冯从吾告诫世人应在求敬的基础上,进一步再来谈求真的问题,“敬中求真,进而为真君子”;若不讲敬肆之辨,单纯求真,往往会走向真小人的误区,“肆中求真,退而为真小人”。最后还要注意一个问题,“伪君子”与“真小人”虽然都应批判,但他们之间还有差别,“伪君子”说明还是有所畏惧,知道遮掩;而“真小人”则是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冯从吾还敏锐地指出,以放达著称的晋人中就有玩弄光景的人,“先生(冯从吾)曰:晋人做出放达气象,若与世相忘,与人无竞,不知如王戎钻核,王衍三窟,郗超入幕,不知果相忘无竞否?可见,他放纵恣肆处正是机械变诈处,故作无心处正是诡秘有心处”[86]。他们表面上无心处世,洒脱不羁,好像一任真性情,实际上或贪财、或贪权,诡秘狡诈,存有机心。更无论世人中还大有东施效颦者,根本不解魏晋人物的真风流。
冯从吾提出,儒家强调的居敬之功,是心体义内的工夫,不是外在的约束与强制。“先生曰:敬者,心之本体。如见大宾、承大祭,此心不觉收敛,岂内交要誉恶声哉?一自然而然,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耳。可见,敬者心之本体,原如是,主敬云者,不过以工夫合本体,非便将一物强置之胸中,曰敬曰敬也。”[87]敬是工夫,是心体的自然发用,本心原自然知敬,主敬是以工夫合本体。但是,敬是情,不是性,不能认情为性。所以当有人问:“见大宾能敬,承大祭能敬,是性体否?”冯从吾回答:
是情也,非性也,是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见宾承祭能敬,必有所以能敬者,在此,天命之性也,此天命之性特因见宾承祭而后形,非因见宾承祭而始有。惟未见大宾而吾心先已有主,未承大祭而吾心先已有神,此之谓性体,此之谓未发之中。惟吾心先已有主,所以一见大宾便能敬;惟吾心先已有神,所以一承大祭便能敬,此之谓率性,此之谓中节之和。能敬者情,所以能敬者性,知其所以能敬而主敬者,君子尽性至命之学。[88]
冯从吾论述得很清楚,能敬者情,所以能敬者天命之性,有此性体,有此未发之中,所以见宾承祭而能敬,有中节之和。君子知其所以能敬而主敬,是尽性至命之学问工夫。冯从吾在《答杨原忠运长》的书信中提及的“戒惧”工夫也是居敬工夫的表现,因心中有敬,才会戒惧,这是心中油然而生的戒惧,并非是对外在之物的恐惧。他说:“道本不分动静,不可须臾离于此,倘一时不加戒惧工夫,则是道不离我而我自离道矣,可乎?此所以君子戒慎恐惧而不敢须臾离也。言不睹不闻,则无睹无不睹,无闻无不闻,无动无静,无寂无感,无时不戒慎恐惧可知。可见君子之心浑然全是一团虚明境界,慎独云者,不过就中点出一点机括,令人警省耳。”[89]因为道体不分动静,所以,无论动静、寂感,戒惧、居敬工夫须臾不可少,才能与道不离。所以,君子重慎独。(www.xing528.com)
作为甘泉学派的弟子,冯从吾受陈白沙的影响,推崇静坐的工夫。冯从吾在晚明强调静坐还有现实的关怀。当时,王学中的泰州学派学风浮荡,流于动,于是江右学派邹守益主静,以“归寂”说补偏,冯从吾的主静工夫具有同样的用心。他说:“静坐原是吾儒养心要诀,故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90]并且指出吾儒“静坐”工夫与异端“坐禅放光”之说不同:“若必欲静坐数十日,彻夜不眠,而后心目中有真见,此异端坐禅放光之说,非吾儒之旨也。且人之精神有限,向晦入晏息自是当然,只不如宰予昼寝可耳。若无故十数日彻夜不寐,即强壮人亦生病矣,且无论圣学,恐亦非养生之道也。”[91]冯从吾吸收了孟子的“夜气”思想,认为“静坐二字便是息之之一法”,静坐二字可以“补夜息一段工夫”。
《孟子·告子上》讲到了“夜气”说,原文曰:“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孟子所谓“良心”,是指人本然之善心,即仁义之心。“平旦之气”是指没有沾染物欲纷扰的清明之气。人之本心,原是一片清明之气,好善恶恶,此本然之善心,人之所同然也。然而日间事物繁杂,诱惑不断,在纷纷扰扰中人们不知不觉放失良心,迷失本性。然而“个个人心有仲尼”,良心虽已放失,静夜独处之时,其气一片清明,没有沾染物欲纷扰,良心必定有所发现。可是,这是良心的自在呈现,它有如黎明的第一缕晨曦,隐约至微。如果不能善存此本然之善心,一旦投身日间的滚滚红尘,便依旧是随波逐流,争名夺利。这几希的良心“微光”很快就又消失了。孟子比喻说:“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孟子·告子上》)[92]日间的纷扰污染了平旦的清明之气,虽然夜间良知有所萌蘖,但是不敌日间的戗伐,所以,仁义之良心难存。
孟子“夜气”思想的核心内容在于强调善存夜气,因为旦昼之时,人们惶忙奔驰,无暇点检自我,良心便易蒙蔽;平旦之时未与物接,其气清明,心静如水,良心犹可发见。如何判断“夜气”的存与不存呢?冯从吾认为不难判断,他说:“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可见。好恶与人相近便是喜怒哀乐中节,便是夜气存,好恶与人相远便是喜怒哀乐不中节,便是夜气不存,极容易验。”[93]究竟如何才是善存夜气呢?冯从吾认为“息”字是关键。他说:
孟子夜气之说,全重一息字,若数十日彻夜不寐,是数十日无夜息矣,其何以养平旦之气而存仁义之良耶?[94]
几希萌蘖从“息”字来,梏之反覆从“为”字来,故万思默先生谓莫善于息,莫不善于为,诚笃论也。盖下愚之人乞哀昏夜,侔夜间亦不谓之息也;上智之人潜修静养,即昼间亦不谓之为。下愚之人无论奔走营为谓之为,即梦寐间恍惚不宁亦谓之为,而不谓之息;上智之人无论向晦晏息谓之息,即夜以继日,坐以待旦亦谓之息,而不谓之为。大约上智有数而中人最多,夜则息,昼则为,此人之常情。孟子指点出一息字,可谓发前圣所未发,学者能常存息之之心,能常用息之之功,不专靠夜之所息,庶乎二六时中尽是平旦时之气象矣,到此便是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若旦昼不常用息之之功,只专靠夜息,则冬夜长夏夜短,所息能得几何?又安望其夜气之存耶?此孳孳为善者,正是孳孳焉常用其息之之功处。[95]
学者若是能常用息之之功,则一天当中时时都可以有平旦之气象,良心发见,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冯从吾认为息之之功的内在依据在于息之之心,若能常存息之之心,潜修静养,则旦昼亦可用息之之功。可见,“息”的关键在于“收敛身心”,实际是一段静心的工夫,所以“息”的具体方式是多样的,或杜门静坐,或读书作文,或谈道论学,不一而足。“杜门静坐息也,读书作文、歌诗写字亦息也,与严师胜友讲道谈学,用以收敛身心,扶持世教尤息之息也。如此常常用功,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此之谓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才谓之孳孳为善,才谓之舜之徒。”[96]
有人就是不理解“息”的实质,所以才会问:“昼间息之之功如何用?”冯从吾说:“昔日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可见静坐二字便是息之之一法。故陈白沙曰:为学须静中养出端倪,方有商量处。”他接着说:“昔人谓静坐二字补小学一段工夫,余谓静坐二字补夜息一段工夫。”[97]对方难解静坐之妙,继续问:“静坐二字固息之之一法矣,然士君子一身多少责任,安得日日静坐?”冯从吾申明静坐不是枯坐,不是参禅打坐,静坐的目的在于养心、正心。冯从吾在《疑思录》中讲到,朱熹在《大学章句》里以“心不妄动”解释“静”,就很好地说明,主静工夫的实质在于强调静心、养心,并非是要心如死灰。他说:“心不妄动四字解静字,真发古人所未发,盖身不妄动易,心不妄动难,人心原是神明不测,活泼泼的,岂能不动,只是不妄动便是静,非块然如槁木死灰,然后为静也,此吾儒异端之辨。”[98]而且,冯从吾在主静工夫的基础上,主张静养与动察的一致。静时收敛身心,一经发动才有中节之和。他说:
须从静坐做起,不翕聚则不能发散,不专一则不能直遂,天地且然,况于人乎?[99]
道体原是圆满不分动静,静时乃道之根本,方动时乃道之机括,动时乃道之发用。学者必静时根本处得力,方动机括处点检,动时发用处停当,一切合道然后谓之不离。然必在静时根本处预先得力,方动机括处再一点检,然后动时发用处才得停当。故特举不睹不闻与独处言之,此先天之学而后天自不待言,非谓道体专属之静,而工夫专在于寂,动处、感处可以任意,纵有差错无妨也。此处稍偏则放纵恣肆者得以藉口,喜怒哀乐之不节而曰:我能实合性体,不必一一在事为上点检,此小人所以托之乎中庸而行无所忌惮也。[100]
道体原不分动静,儒家主静是因为必在静时根本处得力,动时发用处才得停当,并非只注重静养而忽视动察,只注重寂时之功而忽略感处之功。若不重视静养与动察的一致,静养就会流于虚,成为无意义的枯坐;世人会误认为动处、感处可以不拘小节,不加检点,恣意纵欲,为放纵者留下日常行事间放纵恣肆的口实。所以,冯从吾强调工夫在日用常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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