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未发与已发
冯从吾主张为学要在本源处透彻,未发处得力。“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此千古圣学之源,学者须在此处得力,然后能发皆中节。故罗豫章教李延平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气象,而陈白沙亦云:‘吾儒自有中和在,谁会求之未发前?’”[181]未发与已发相对,这对范畴源自《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朱熹注曰:“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182]朱熹主张心分体用而统性情,心之体即性,属于“寂然不动”以前(未发);心之用即情,属于“感而遂通”以后(已发)。所以他以性体情用解释未发与已发。未发言体,言天命之性,性体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故谓之大本。已发言用,已发之情无所乖戾,发皆中节,故谓之和。喜怒哀乐循性而发,天下古今之所共由,故谓之达道。未发已发一体一用,虽然有动静之分,然未发不为无,已发不为有,体用一源,未发已发其实并非两事。所以,心存戒惧、谨独,下约之、精之的工夫,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应物之处,无不适然。于是极其中而天地各得其所,极其和而万物各得其养。
冯从吾的未发也是对性体的描述。他说:
未发原是指性体言,第不可抹杀时字,何也?本文明白说喜怒哀乐,正见得人有喜怒哀乐之时,亦有无喜怒哀乐之时耳。当无喜怒哀乐之时就是未发,当有喜怒哀乐之时就是已发。[183]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是直指天命之性言也,曰:未发是无其迹,而非无其理。[184]
冯从吾又认为,“君子所性,仁义理智根于心”,性即是扎根于人心的仁义理智,因而他的未发又是理之根。他说:
自虞廷言中,而学者多以发而皆中节之和当之,不知道理有个所以中节处,不在发时,当喜怒哀乐之未发,而此理已具矣,此时说个不偏不倚,真是不偏不倚;说个无过不及,真是无过不及。虞廷之所谓中,正指此耳。虽不睹不闻而天下事却件件离不得,无其迹而有其理,故曰:天下之大本。孔子知天命,知此者也。孟子道性善,道此者也。善哉乎!朱子之推言之也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又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学问透悟乎此,是从先天未画处立根,故曰:立天下之大本,此是无声无臭的道理,不是子思点破,令人何处寻讨?[185]
未发之中乃天下之大本,它如源头活水,事事物物的道理皆由此出,天下事却件件离不得它。它虽无声无臭,却是创造性自身,是生生之实理,是有,是本体。学者悟得此,直从本体做工夫,在未发处得力,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才能发皆中节。之所以发皆中节,自然有个所以中节处,即是理之根。此理自天命之初已具,吾儒所谓未发全在理上说,一切作用都是在理字上作用去。
冯从吾还区分了吾儒之“未发”与佛氏所谓“真空”的不同。先来看他的立论,他认为儒家主张未发之中乃天下之大本,“所谓一理浑然,万化从此出焉者,此吾儒之说也”[186]。佛氏主张这一点灵明作用的性,原是空的,“目惟无睹,故能睹;耳惟无闻,故能闻;心惟无知觉,故能知觉。目虽无睹,而所以能睹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睹;耳虽能闻,而所以能闻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闻;心虽能知觉,而所以能知觉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知,原不可得而觉。故曰:觉性本空,不生不灭”[187]。佛家认为直接说空、说无容易给人留下攻击的话柄,于是又主张:“空而不无,即成妙有;用而不有,即是真空。若一着空便是顽空,非真空矣。”[188]“觉性本空”、“真空”之说似乎与吾儒之未发相似,其实二者存在本质的不同。(www.xing528.com)
儒家主张:“未发则目虽无睹,而天命真睹之理已具,无睹故能睹,以无睹而有睹之理也;耳虽无闻,而天命真闻之理已具,无闻故能闻,以无闻而有闻之理也;心虽无知觉,而天命真知真觉之理已具,无知觉故能知觉,以无知觉而有知觉之理也;即发而皆中节,睹以天下而无不明,而所以能明的真睹之理,亦不可得而睹;闻以天下而无不聪,而所以能聪的真闻之理,亦不可得而闻;知觉以天下而无不睿知,而所以能睿能知的真知真觉之理,亦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觉。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罗。万象森罗亦冲漠无朕。未发之中不为无,已发之和不为有,未发已发浑然一理。故中为大本,和为达道,中和致而天地万物可位育也。”[189]种种道理自天命之初已具,后来的工夫、事业都只是率性之道耳。儒家讲无是无其迹而非无其理,“未发”全是相应于理而言,所以一切作用也是在理字上的作用。而佛家讲无是无其理,所谓“真空”空的是本然之天理,妙有有的却是人欲,“所以着不得一毫工夫,做不得一毫事业,喜怒哀乐全不中节,天地万物全不相干”[190]。佛家的真空指的是欲之根,儒家的未发指的是理之根,在本根处失之毫厘,在作用上则差之千里。
从上面冯从吾的批驳可以看出,由于儒佛对心之本体的规定存在本质差异,导致了心性价值论的不同。儒家以实有之“理”,以“至善”规定心体;佛家以“真空”规定心体。所以儒家主张未发之中乃天下之大本,“所谓一理浑然,万化从此出焉者”是创造性自身,是生生之实理,是有;佛氏主张这一点灵明作用的性,原是空的,“觉性本空,不生不灭”。所以冯从吾自本体论讲儒佛之别是对的,然而从作用、境界上讲儒佛之别却属不类。儒家讲“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本体之作用遍在却是“无其迹”;佛家讲“空而不无,即成妙有;用而不有,即是真空”,亦是说作用、境界之无,是有实义的。
冯从吾在《太华书院会语》中还进一步论述了未发与已发的关系。他认为未发、已发是源与流,根本与枝叶的关系。二者“脉络各自分明”,不能“混而为一”,否则会陷入“虚无之学”;体用一源,未发、已发其实并非有两事,二者不可“判然分而为二者”,否则是“支离口耳之学”。他说:
方其未发,虽是未发而真机何尝一息不流行,寂然不动之中而感而遂通者自在,是未发者未发,而所以能发者不以未发而遂不发也;及其已发,虽是已发,而真体何尝一息不凝固,感而遂通之时而寂然不动自在,是发者发矣,而所以发发者不与之俱发也。未发是已发之源,已发是未发之流;未发是已发之根本,已发是未发之枝叶。本体虽是一贯,然源自是流之源,流自是源之流;根本自是枝叶之根本,枝叶自是根本之枝叶,脉络犹自分明,虽有寂有感而实无寂无感,虽无寂无感而实有寂有感,彼判然分而为二者,是支离口耳之学,故不是;若茫然混而为一者,是影响虚无之学,尤不是。[191]
佛氏不能正确理解儒家的“未发”,自然也不能正确理解未发与已发的关系。不理解未发是无其迹,而非无其理。自然也无法理解未发不为无,已发不为有,体用一源,未发、已发其实并非有两事。所以冯从吾说“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此千古圣学之源,故罗豫章教李延平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气象”[192],有佞佛之人讥讽说,未发是讲一念不起之时,一旦说“一念不起之中忽起一看气象之念”,便是起念,便是发。而且,既然说未发,那何来气象?既然有气象,又怎么能说是未发?冯从吾回应道:
不知如可喜可怒可哀可乐之事,一时未感,我安得无故起念?就此一时喜怒哀乐之念未起,故谓之未发耳,非一概无念,一毫工夫无所用而后谓之未发也。试看此未发时气象,何等湛然虚明,是湛然虚明正此未发之气象也,安得说“未发矣,而气象在何处?”以一念不起之中,纵忽起一看气象之念,不谓之发,何也?谓所起者戒慎恐惧之念,而非喜怒哀乐之念也,安得说“既有气象矣,又何云未发?”未发工夫不是面壁绝念,求之虚无寂灭之域,只凡事在平常无事时,豫先将性命道理讲究体认,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只在性体上做工夫,使心常惺惺,念常亹亹,时时讨得湛然虚明气象,便是未发用力处,亦便是未发得力处,如此有不发,发皆中节矣。非以一概无念为未发,以静中看未发气象为起念,为发也。[193]
冯从吾辨析得仔细而精辟,他抓住了对“念”字的不同理解,儒家之念是指喜怒哀乐之念,一念不起之中忽起一看气象之念,所起者是戒慎恐惧之念,是用功之念,而非喜怒哀乐之念,所以不谓之发。他对“念”的理解与心体至善紧密相关,戒慎恐惧之念合于本体,是本体工夫,故而不谓之发。而且,未发工夫不是面壁绝念,求之虚无寂灭之域,而是直从性体做工夫,正是在未发处用力。他以退为进,认为如果真像佞佛者所说的那样,未发是一念不起之时,若起一用功之念,便是发,便说不得未发,那么,未发时则一毫工夫做不得。如此,未发时无处用功,已发时又来不及用功,岂不是要将工夫一概抹杀,任凭气质用事?如此喜怒哀乐如何中节?冯从吾又反守为攻,反诘道:“佞佛者曰:以一念不起之中,忽起一看气象之念,便是起念,便是发,以此抹杀吾儒之说。不知以活泼泼地之中,忽起一虚无寂灭之念,独不谓发乎?且有念,念也;有无念之念,亦念也,念必不能无而必于无,即此必于无念之念,其病尤甚于有念也。”[194]如果忽起一看气象之念,便是起念,便是发。那么,佛氏忽起一虚无寂灭之念,为何独不谓发呢?冯从吾敏锐地指出,佛氏割裂未发已发的关系,目的在于要抹杀吾儒未发已发之说,从而提出一切俱无,无无亦无。他指出:“吾儒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异端欲抹杀未发之说,则曰人一生都是发的,那有未发之时?吾儒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异端欲抹杀已发之说,则又曰人一生都是未发的,那有已发之时?吾儒曰不睹不闻,异端又欲抹杀不睹不闻之说,则又曰有睹睹明,无睹睹暗,有闻闻喧,无闻闻寂,那有不睹不闻之时?未发也,无未发之时;已发也,无已发之时;不睹不闻也,无不睹不闻之时,一切俱无,无无亦无,将吾儒之言一切抹杀,此正异端巧于害道处。”[195]
在《池阳语录》中,冯从吾还以圣人的有知无知、洪钟的有声无声为喻,论述了未发已发的统一。他说:“圣人胸中如太虚然,一无所有而又无所不有。鄙夫未问之前,安得无故起念,此正所谓未发之中也。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及鄙夫一问于我,则因彼之问遂发动起我之知,安得不竭两端,两端既竭矣,圣心尚有知乎哉?依旧是无知。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此圣人之无知,正圣人之所以有知也。”[196]圣人当然是有知的,但是圣人心如太虚,无一丝夸耀的机心,未问之前,寂然不动,正所谓未发之中,所以自称无知。既问之后,所知遂被发动,且竭力倾其所有,没有一丝保留,正所谓发皆中节。他又以洪钟、废钟作比喻,说明儒家的未发之性体,犹如未叩之洪钟,虽无声却有声声之理;佛氏之所谓性空、“真空”犹如一口废钟,无声而并无声声之理。他这样论述:“洪钟无声,由叩乃有声,虽由叩乃有声,不知当未叩时,虽无声而实有声声之理。惟无声而实有声声之理,所以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若无声而并无声声之理,是废钟也。未叩时,若与洪钟同,既叩后便与洪钟异,其实原是未叩时与洪钟不同。知未叩时之不同,则知佛氏之言性与吾儒之言性,佛氏之无知与吾儒之无知毫厘而千里也。”[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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