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心与人心
“道心人心”最早出现在《尚书·大禹谟》,原文如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孔安国传曰:“危则难安,微则难明,故戒以精一,信执其中。”[167]道心与人心相对立,道心是指义理之心,人心是指物欲之心,道心微而难明,人心危而难安,只有下精于道心、一于道心的工夫,才能保持中而不偏。朱熹将这《尚书》中的十六字作为尧舜禹的真传密旨,称此为“十六字心传”,他说:“如《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便是尧舜相传之道。”[168]王阳明主张“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所以认为率性而为,便是义理之心,便是道心。他说:“‘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169]冯从吾也尊此十六字为学统思想,他的《冯少墟集》开篇便说:“心学之传,始自虞廷,而其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言本体辨析至精,言工夫条理极密。万世道学之宗统于是矣。”冯从吾道心、人心的基本思想与王阳明一致,他认为,心自人欲而言就是人心,这就是王阳明“着些人的意思在”之意。他与许孚远稍有区别,许孚远认为道心“若杂乎形气,则是人心”,冯从吾则很少讲到气。
冯从吾关于人心、道心的论述主要集中在《关中书院语录》。
(1)人心、道心不容并立。冯从吾主张人心、道心不容并立,他说:
圣贤之学,总只在此心,故虞廷人心道心之说,乃千古圣学之原,而解者多谓道心非人不丽,而人心非道不宰,不必屏去人心而别觅道心也,举吾之人心一禀于道,即云道矣。余向来亦为此说所误,不知人心道心不容并立,如纲常伦理能尽道便是道心,不能尽道便是人心;喜怒哀乐能中节便是道心,不能中节便是人心;视听言动能合礼便是道心,不能合礼便是人心。极容易辨,非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为人心,以中节合礼为道心也。今曰举吾之人心一禀于道即云道,是举吾之喜怒哀乐一禀于节,举吾之视听言动一禀于礼即云道,是明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为人心,而以中节合礼为道心矣。以中节合礼为道心不差,而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为人心,不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可以屏而去之乎?以必不能屏而去之者为人心,是明白左袒人心、回护人心也。[170]
什么是人心,什么是道心,冯从吾分辨得很明确。人的喜怒哀乐、视听言动这些生理体验、物质需求并非都属人心,而是不合礼、不中节的需求才属人心。冯从吾在关中书院的允执堂屏书,对人心、道心论说得更是言简意赅:“纲常伦理要尽道,天地万物要一体,仕止久速要当可,喜怒哀乐要中节,辞受取与要不苟,视听言动要合礼,存此谓之道心,悖此谓之人心。惟精精此者也,惟一一此者也。此之谓允执厥中,此之谓尽性至命之实学。”[171]
冯从吾除了用“公私、天人、理欲之类,分别人心、道心”,说明人心、道心的不容并立,本自判然。他还用善恶、知与不知分别道心、人心。他说:
道心为善,为君子;人心为恶,为小人。左袒人心者又倡为有善之善、有无善之善之说,如周程张朱说他不好不得,心欲退之而无其辞,曰:此有善之善。如操莽温懿说他好不得,心欲进之而无其辞,曰此无善之善。主意愈奇,立论愈妙,关系愈不小,此人心道心辨之不容不严也。[172]
心中有欲,即是人心,可是,异端为了谋取私利而袒护人心,提出“无善之善”为私欲、人心辩护。在与“无善无恶”说的辩论中,冯从吾对“无善之善”说因何而发、理论根源都分析得很清楚,明确指出:“以无善为善,则善者为有善之善,恶者为无善之善,君子绌而小人肆矣。”[173]目的就是将君子皆归为伪善、伪君子,反以小人为洒脱、真性情。
他还以是否自觉来分别人心、道心,并引用《易》来论述:
《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不知便是人心,一知便是道心,一知则日用的便是。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只是一个饮食,人心道心之分只在知味不知味耳。纲常伦理、视听言动,众人与圣人都是一样,只是尽道不尽道,合礼不合礼便分人心道心,便分圣人众人矣。天下岂有两样纲常伦理?两样视听言动耶?或称为圣,或流为狂,只在一念操舍存亡。饮食知味,立跻虞唐。[174](www.xing528.com)
道在伦常日用中,但是众人是无知无觉的。纲常伦理、视听言动,甚至于饮食男女,众人与圣人都是一样,关键的区别在于是否尽道,是否合礼,是否知味。自觉于此便是道心,茫然无知便是人心。
(2)人心、道心不易辨别。冯从吾认为不能简单地归结“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因为人只有一个心。他在《辨学录》中说:“心只是一个心,那有两个?操则存,便是道心;舍则亡,便是人心。舍而复操,便是道心;操而复舍,便是人心。玩二则字真是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仅仅十四字,解人心道心惟危惟微,曲尽其妙,真所谓圣人之言也。”[175]麻烦就麻烦在只是一个心,所以难于辨别。勤勉操存,即是道心;稍有不慎,一撒手便是人心。道心无声无臭,无形无体,因而说它“惟微”,微则难明,所以强调要下精一之功。冯从吾说:“使人有两个心,一个是人心,一个是道心,有何难精?惟其只是一个心,所以难于辨别、难于分析。所以异说得易于误人,所以学者多易为异说所误。”[176]异说的表现很多,比如,有人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理解为“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冯从吾辩驳说:
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做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云云?夫以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说得极是,而以为不是,何也?既曰: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自当云心一也。自人欲而言则曰人心惟危,自天理而言则曰道心惟微,何等明妥,而必于辟天理人欲之说,何也?惟危惟微,都就本体说;惟精惟一,才就工夫说。[177]
心只是一个心,自人欲而言就是人心,心有欲念,一念而罔就会走向狂妄一路,念念克制就会跻身圣贤,所以说人心惟危。自天理而言就是道心,道心无声无臭,无形无体,所以说道心惟微。微则难明,所以说“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以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是将心分为两个心,若果真如此,取舍之间当工夫简易,何必要“惟精惟一”?显然是将问题简单化了。心当然只有一个,惟危惟微,是从本体层次说;惟精惟一,是从工夫层次说。只有下一番精之一之的工夫,才能使惟微的道心“明”起来,得以显现;心中才能欲念屏去,转危为安,踏上希圣希贤之路。
人心、道心不易辨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圣贤论学下字眼各有不同,使异说得以为我所用。如孟子说:“仁,人心也。”有人提出,这说明人心即道,人心不离道。冯从吾首先揭露了此说偏袒人心的用意,他说:
此其说愈精,而其左袒人心愈甚。不知虞廷之所谓人心,人字对道字言,是不好字眼,如公私、天理人欲之类。孟子之所谓人心,人字不对道字言,是浑沦字眼,犹云仁即我之心云耳。虞廷之所谓道心,道字对人字言,是好字眼。孟子之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道字不对人字言,是浑沦字眼,犹云世间只有此两条路云耳。圣贤论学下字眼各有不同,安得借孟子“仁,人心也”之说,而证人心之即道也?[178]
《尚书》中的“人”、“道”与孟子的“人”、“道”,具体含义是有差异的。《尚书》“十六字心传”中的“人心”是相对于“道心”而讲的,因而人特指人欲,是贬义词;而孟子“仁,人心也”中的“人心”不是相对于“道心”而讲,心是指道德本心,人是指主体,是中性的,不含贬义。而且,孟子主张“性善”,他无疑以仁规定人心,他所说的人心实为人的“良知”或道德“本心”。“道”字也是如此,“十六字心传”中的“道心”是相对于“人心”而讲的,因而道是指天理,是褒义词;而孟子“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中的“道”不是相对于人而言,道只是泛指道路而已,也是中性的,不含褒义。冯从吾认为,对于经典的解释不能断章取义,裁裁剪剪为我作注,要联系上下文。有时需要从其义理出发,去解释字词。
3.如何辨别人心、道心?冯从吾认为人心、道心不易辨别,但他也讲到了如何精之、一之,具体辨别的方法。当有人问:“虞廷说人心道心,而上蔡谓心本一,支离而去者乃意尔,何也?”冯从吾指出,人心、道心虽本自判然,但在精一的工夫中,人们却往往不得法,“无处觅心”,所以有必要引入“意”字,意乃心之发动,一念发动处才好分辨人心、道心。他说:
心本一,自念起而后有人与道之分,故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上蔡之言从《大学》来,盖心为意之主宰,意为心之发动,本只是一个心,只因一念发动处遂名为意耳。上蔡之所谓心与《大学》之所谓心,对意而言也。虞廷之所谓心兼意而言,虽不言意,而意与知自在其中也。《大学》因虞廷言人心道心,恐人无处觅心,故说出个意字,见此心一念发动,才有人与道之异,不然,一念未起,鬼神莫知,从何分辨?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正欲人在此心一念发动处分辨人心道心,即下精一之功耳。惟精者,精察人与道之分,不使之支离而去也;惟一者,心本一而一之乎道,不至于支离而去也。上蔡与《大学》之言,正是人心道心惟精惟一的注解,解得何等痛快![179]
冯从吾还指出,人心、道心的本质区别不在其大小、虚实。有人问,《诗》云:“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张子云:“大其心以体天下之物。”程子又谓:“心有主则实,无主则虚。”他们为什么此说“小心”,彼说“大其心”,又说心实、心虚,为何莫衷一是?冯从吾回答:“不当在大小、虚实上论,只当分别人心道心。如是道心,则小也是,大也是,有主也是,无主也是;如是人心,则小也不是,大也不是,有主也不是,无主也不是。《诗》与程张之言皆是在道心一边说,所以无所不可。”[180]以理义言心,便是道心。只要是道心,“小心”、“大其心”都是精于道、一于道的工夫,“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表现出精一工夫中的戒惧慎独,“大其心以体天下之物”表现出精一工夫中天地万物一体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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