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至善性体
冯从吾认为至善是性体的本质规定,是人格修养追求的最高境界。
大学称至善,此性体也。知止者,知止于至善也。知止则见不落空,心不涉妄。此所以定静安虑得,取之左右逢其原耳。[90]
至善者性体也,在《易》谓之太极,在曾子谓之至善,在子思谓之未发之中。知止则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合下便见性体,合下便得未发之中。如是则身心意知天下国家,一以贯之,岂有不发而皆中节哉?此大学知止二字所以兼体用而言,所以为妙也。[91]
大学中的“至善”就是指性体,曾子称它为“至善”,在《易》中称之为“太极”,子思称之为“未发之中”。明此至善性体,心才能不虚妄,才能戒慎恐惧,才好做知止的工夫,工夫才能不落空,才能左右逢源。才能做到正心诚意,真正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大学》的知止是直从本体做工夫。
冯从吾还认为,至善之性体是人所以能知爱知敬的根源。如:
夫性学难言久矣,如知爱知敬此良知也,然必有所以能知爱知敬者,此性体也。至善之性体,盖自父母初生时天已命之,岂待孩提稍长而后有知爱知敬,此感而遂通境界,然不惟爱敬,未感之前而所以能知爱知敬者,寂然不动。虽知爱知敬之时,而所以能知爱知敬者亦不动也。此所谓未发之中,此所谓天命之性,戒慎恐惧正戒慎恐惧乎此耳。大学至善盖直指性体言,此曾氏之学所以独得其宗也。承教知止二字,此圣人为后学开宗立教,至精至要之言。非实体诸身,未见其妙旨哉。[92]
人性皆善、知爱知敬这是天性如此,是人的良知良能。而人之所以有此良知良能,是因为人性本善,此至善性体是上天赋予的。人生来就知爱父母、敬兄长,这是天然自然而不容人力安排的,这是儒家区别于诸子的宗旨。此性体寂然不动,未发用为知爱知敬的良知时,它自己存在;已发用为知爱知敬的良知时,它仍然自己存在。理解了它是天命之性,就应心存戒慎恐惧,更加重视未发时的工夫。
性体至善,此善超越经验的善与恶、善与利的对峙。所以,冯从吾坚持孟子的性善论,主张孳孳为善,反对异端所谓“无善之善”。当然,佛家所讲“无善之善”是指不著善相之根本善,就是至善。而冯从吾批“无善之善”主要是针对王学末流的课虚妨实,在实践中废弃工夫,终至猖狂纵欲。他提出:
吾儒论学,只在一个善字。直从源头说到究竟,更无两样。故《易》曰:继善。颜曰:一善。思曰:明善。孟曰:性善,又曰:孳孳为善。善总是一个善,为总是一个为,非善与利之间,复有个无善之善也。工夫虽有生熟,道理却无两样,故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今曰:有善之善对恶而言,有无善之善不对恶而言,则是孳孳为善之善,为其对利而言之善也,而善与利之间复有个无善之善在矣,有是理哉?[93]
冯从吾回顾了《易》《中庸》《孟子》等儒家经典对“善”的论述,指出吾儒一个“善”字直从源头说到究竟,从本体贯通至工夫。《易》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孔颖达疏解:“继之者善也”者,道是生物开通,善是顺物养物,故继道之功者,唯善行也。“成之者性也”者,故能成就此道者,是人之本性。(《易·系辞上》)[94]《易》明确指出唯有善行才能成就继道之功,而成就此道的善行乃是人之为人的本性。
《中庸》载,孔子曾评价颜回:“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弗失之矣。”朱熹注解:“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间,言能守也。颜子盖真知之,故能择能守如此,此心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明也。”[95]颜回的工夫已达至中庸,进入无过无不及,性与天道合一的境界。他体悟到“此心之所以无过不及”是因为此心有主,有本性之善的主宰。孔子十分形象地描述了颜回守持“一善”、守持此心之本体的敬畏与不懈。
子思在《中庸》中论及在下位而获上之道:“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朱熹注解:“不明乎善,谓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96]可见,子思“明善”明的就是人心的本然是天命之于人的至善之性。
孟子有成熟的“性善”论,主张孳孳为善。《孟子·尽心上》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孟子认为,要么为善则成舜,要么为利则成蹠,中间无路。而且,为善合乎人情,为恶有违人情,而此情是本善之性的自然流露。他与告子关于人性问题展开激烈的论辩。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博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认为人性之善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是本性原来如此。人当然也有恶行,但那都是具体情势作用的结果。他接着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知也。仁义礼知,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97](www.xing528.com)
好善恶恶是人的本性,为善是合乎人情的,为恶是有违人情的。因而为善正是本善之性的自然发用。仁义礼智都是性善的具体表现,它们源于内在固有的心性本体,绝非外在的约束形式,当然是无思无虑的。在《公孙丑上》一章,孟子对性善论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举出人人都有的“不忍人之心”、“不容自己”之情,在君王即体现为“不忍人之政”。这充分说明为善是出于本性、本心,不是为了内交要誉,不是因为厌恶其声。为善之心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一个人,如果没有起码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孟子认为他不够做人的资格,“非人也”。冯从吾对此章分析得很精彩: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章(《孟子·公孙丑上》),正是孟子道性善。盖当时管晏功利浸淫人心已久,故人人都去假仁假义,所以认做性恶,所以有杞柳湍水之议。孟子只说仁义原是大家性中生来的,何必去假?如不信是性中生来有的,何不于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去验一验,既验得怵惕恻隐之心是人人有的,则仁是人人生来有的,不必去假可知。知仁则知仁义礼知都是性中生来有的,不必去假,则性之为善也,自不待辨矣。是孟子道性善正所以提醒世之假者,而还之于真也,其功岂云小哉?故曰:救得人心千古在,勋名真与泰山高。[98]
冯从吾分析了孟子提出性善论的思想背景。战国末期,功利主义盛行,世风日下,许多人以外表的仁义为工具,实现自己的功利目的,因而告子提出“生之谓性”,将人性比喻为柳枝,认为仁义的形成就好比将这柳枝加工成杯盘,又将人性比喻为水流,认为水既可东流,又可西流,认为性无善无不善;荀子则提出性恶论。孟子却提醒世人,仁义原是大家性中生来就有的,不必假借。扪心自问,怵惕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必“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所以,冯从吾说:“义原非外,性原是善,心之本体原是有善无恶的。可见必有喻义为善之心,而后为合本体也。”[99]
冯从吾以根柢喻性体,说明仁义理智是人的本性,是天命之性。以此说明人的道德性是本体层次的、本然的,是与生俱来扎根在人心深处的。他在《订士编》中说:
君子所性,仁义理智根于心;惟根于心,所以能生色,可见根之一字最要紧。世间诸凡作用,如事功节义之类,都只是枝叶;枝叶有遇有不遇,而惟此根,乃是人人有的,故曰人性皆善。有此根时而大行,如树木遇春夏,其枝叶自然发生,于此根实无所加;时而穷居,如树木遇秋冬,其枝叶自然收藏,于此根实无所损。[100]
冯从吾将性善本体比喻为人性中先天潜在的善根,认为此根最为要紧,善根自然会发见为善的枝枝叶叶,自然会产生世间事功节义之类的作用。外在的事功有遇有不遇,而善根是人人都有的。而且,外在的遇与不遇不会对此善根产生根本的影响,所谓“大行不加,穷居不损”。正因为善根人人都有,性体至善,所以他认定心体是有善无恶,对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提出批评,他在《答黄武皋侍御》的信中说:“阳明先生致良知三字真得圣学真脉,有功于吾道不小,知善知恶一语尤为的确痛快,第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即告子无善无不善,佛氏无净无垢之旨,不容不辨。”[101]
为了判断冯从吾对王阳明的批评是否中肯,我们有必要首先辨清“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的含义。“无善无恶”是王阳明在“四句教”中对“心之体”所作的一个最重要也最难把握的规定,“四句教”的全文为:“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102]王阳明同时还以“至善”来规定“心之体”,如何理解其“至善”与“无善无恶”的关系?他在《传习录》下卷中说:“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之所以将“心之体”叫做“至善”,主要是因其超越具体的善恶对峙,是不著善恶相的未发之中,是众善的源头。
他还说:“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所发动处才可着力也”。这里对“心之体”的“至善”规定,仍然是说“心之体”超越具体的善恶对峙,而且认为本体处无法用功,而只能“就心之所发动处才可着力”。若从工夫上说本体,必须是“无心”,即“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无心”便是“至善”本体在工夫发动中的“无善无恶”表现。可以说,就本体的自在规定而言,只能是“至善”,就其发动而为工夫来说,就是“至善而无善无恶”。丁为祥教授认为,“如果孤立地就首句来看,自然是直言心之体的自在规定,但如果和下三句连起来看,那么,‘意’、‘知’、‘物’显然是属于形而下层面的工夫概念,而‘无善无恶’也正好是以形而下层面善恶对峙的语言来界说形而上层面的‘心之体’”[103]。
冯从吾之师许孚远就看到了这一点,他指出:“‘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盖指其(性)未发廓然寂然者言之,则形容得一静字。合下三句始为无病。”[104]“无善无恶”强调的核心是,让至善的道德本体自然流行发用,不要有意去为善,否则就丧失了为善本身为所当为的自在价值,使善行异化为获取善名、别有所图的工具与手段。冯从吾同样反对有意为善,他在《辨学录》中说:“性原是善,特自有其善之心不可有,而为善之心必不可无。纵是喻之又喻以至于化,为之又为以至于忘,造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处。”[105]他强调为善之心“为之又为以至于忘”,无善迹,无善相,直至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追求工夫之化境,无思无为,无迹无相,自然合于至善本体。如此看来,冯从吾与王阳明的思想应是一致的,冯从吾对王阳明的初衷也应该是基本了解的。那为什么冯从吾会将“无善无恶心之体”与告子无善无不善、佛氏无净无垢相提并论?冯从吾真正的用心在于批评王学末流废修言悟,在实践中产生的流弊。王学末流由“四句教”首句发展到“无善无恶”说,尤其是泰州学派提出“自然之性”,在实践中以生之欲为性之真,走向纵欲猖狂。然而,法无病,所以他对王阳明的批评,是因批评后学之流弊而累及阳明。
冯从吾用情之善、才之善说明性善。有人问孟子“乃若其情”的“情”字与“非其才之罪”的“才”如何区别,他回答:
如齐王不忍觳觫之牛,此便是情之善处,既不忍其觳觫,又不可以废礼,思量一番遂生出个以羊易之之法,此便是才之善处。若夫为不善,如兴兵构怨之类,是欲心蹈溺之罪,非其才之罪也。不然,岂有不忍于觳觫之牛,而顾忍于无告之赤子?岂有以羊易牛之才,而顾无以德保民之才乎?情是性之发见处,才是性之作用处,原都是善的,故曰孟子道性善。[106]
性体至善,其发见、作用处必然也是善的,所以,齐王不忍觳觫之牛,是其真情的流露,正因为心中不忍,才会想方设法,思量一个既不伤牛又不废礼的两全之策,这是性善表现在才能之善上。身为君王,他能怜惜身边的一草一木、阿猫阿狗,并想方设法顾全他们,他就一定会怜惜天下的鳏寡孤独,设身处地考虑百姓的生计安危,真正做到以德保民。冯从吾还用赤子之心说明性善,他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此千古圣学宗旨,若外此言学,是籍寇兵而资盗粮也。”[107]“赤子之心”强调其“纯一无伪”,“大人”之心强调其“通达万变”。大人之所以是大人,因为其不失赤子之心,此心“纯一无伪”,满腔本然之善。而且,大人能将赤子之心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108]。所以,“观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可见人生来皆可为大人,只因失此赤子之心,所以小耳,非生来不可为大人也。故曰人性皆善”[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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