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关于心性论的历史回顾
心、性的概念在中国哲学史上产生较早,心性哲学亦发端于先秦时期。在《论语》中,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4]“性相近,习相远”(《论语·阳货》)。[5]“心”在这里指人的主体意识,它与内在的“仁”可以相合也可以相离,所以孔子认为,除了颜回之外的普通人,其心背离仁的情况是很普遍的。而性的概念无疑是指人之先验的本性,人的习性会有气质之偏,会受社会的习染熏陶而百人百性。而人之为人的本性,即“仁”,个体之间并不存在差异。缘于后天的社会影响而产生的人性偏差恰恰是“失仁”的体现。孔子的心性概念已具有哲学思辨的意义,但他还未将心与性统一起来使用,到了孟子才对心性作了更为自觉的探索。
1993年郭店楚墓竹简出土,有力地促进了我们认识孔孟之间的儒家心性论。《性自命出》全篇几乎都在讨论心、性、情等概念。首先,简书以情气为性,在内涵上非常独特,与《中庸》中超越的“天命之性”不同。如“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好恶,性也”。它虽也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但从其渊源所自而讲,只指出性的来源为天命,而对其自身的本质内涵则没有阐明。而《中庸》“天命之谓性”则通过一种定义性的陈述,界定了性的内涵:天命即性。“天命之谓性”,朱熹注曰:“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6]这表明,人之性,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性即理也。子思已经在寻求人性的本原、本体依据。其次,简书强调,在由性显为情的过程中,心之作用颇为重要。简书曰:“虽有性,心弗取不出”,对于性而言,心之已取与未取是有很大分别的。心之未取之性,当是喜怒哀乐未发时之性,情隐没于性之中,没有简别;而心之已取之性,则是喜怒哀乐已发时之性,性与情已有简别,此性已外显为情。再次,《性自命出》开篇就讲:“凡人虽有性,心亡奠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奠。”说明心性不是不受物、情、习影响的纯超越之物,而正是在受物、情、习的作用中而成就真实的人心、人性的。在简书中,性偏情气,心偏经验,强调真情和诚心,可以说是“孟子以前儒家心性论的雏形形态”[7],尚未成熟。
孟子开中国心性哲学之源,他提出“尽心知性知天”,然后才能由“知天”进入“事天”,所谓“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8],即通过存心养性的道德践履使自身的行动自觉符合天的要求。孟子的心概念有两个基本含义:其一,心是主体意识。“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孟子·告子上》)[9]心这个器官是用来思考的。不过,孟子心之所思的对象不是向外认识万物,而是向内体验本性,即思内而非思外;其二,心为“仁义之心”,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10]。孟子无疑是将仁与人心等同看待的,孟子主张“性善”,他所说的人心实为人的“良知”或道德“本心”。道德本心便是孟子的性,性与本心在他是同一范畴,这个规定影响了后来整个儒家的心性哲学。本心尽管是“我固有之”,却存在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的情形,所以孟子要讲“求放心”。孟子之思是思内而非思外,是体认之思,而不仅仅是思考,所以,孟子的学问之道便强调工夫实践中道德本心的呈现,都落在了“求放心”上,他认为“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的心性哲学显然已具有一定的本体论的意义,同时,孟子将人与天地万物本性的合一表述为人的最高理想境界,使心性论有了价值意义。使心性本体与价值体验相联系,这是心性本体论最为显著的特征。
荀子的心指主体的主宰性,他说:“心也者,道之工宰也。”(《荀子·正名》)[11]“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王先谦注曰:“心出令以使百体,不为百体所使也。此六者皆由心使之然,所以为形之君也。”(《荀子·解蔽》)[12]与孟子相反,荀子主张“性恶”论,提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荀子·性恶》)[13]荀子将人性规定为先天的自然性,即气质之性。但认为通过人为努力可以“化性起伪”,因为人有自我主宰之心。
心性哲学在孟子以后实际上处于停滞的状态,魏晋玄学虽然对此问题也进行了思考,但不是其思考的主题。王弼首先提出了天地“以本(无)为心”,王弼的“心”虽然是本体,但他以“无”为本,追求道家的无心境界,主张主体无为而任自然,使天地本性自然呈现。心作为自然无为的范畴,与王弼对“性”的规定相吻合。他认为:“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老子·二十五章》)[14]道作为万物的本体,其性就在于顺应自然、效法自然。王弼的心性与他“以无为本”的本体论哲学相呼应,心性如同天和自然一样是属于客观性的本体范畴,人人必须依从自然而不能有意作为。这与儒家的主体本体说是不同的,恰恰是要排斥主体的能动性与自觉性,反对主体的主宰性。裴作《崇有论》,从认识主体主宰认识和实践活动出发,说明心不是无而是有。郭象继续王弼“无”心的脉络,要求无心而任化,并且发挥《庄子》“道通为一”的思想,提出了形殊而性同的观点。
隋唐佛学是心性哲学的一个高峰,心性是佛学的核心范畴,如禅宗六世祖慧能以“识心见性”为治学治教的宗旨。他的“得法偈”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15]肯定了佛性本体的常在和清净是自在自清净。慧能还认为,清净的佛性本内在于人性,故慧能将它们都收归于心内。“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16]他认为自己便是“顿见真如本性”[17]而成佛的。所谓“顿见真如本性”,意谓求取佛教的本体(本性)是不需要通过外在的现象作用和工夫实践的,本体是在顿悟中直接显现。但性不是独立自存,而是在心之中,心是性之寓所,性则是心之主宰。慧能对心性范畴进行了进一步的发掘,他把空宗的“性空”改造成为“性”之空,空不是空性,而是性因其空而能含藏万物,包容万有,心空与性空是同一个概念,心与性相互发明。慧能之外,禅宗的其他思想代表,在心本论的基础上主要沿着佛性即人性、烦恼即菩提的方向发展。
宋明理学吸收了佛、道对心性论的发展成果,将心性哲学发展到登峰造极。邵雍以他的先天学为“心法”,认为“万化万事生乎心也”(邵雍《观物外篇》下)[18]。心所以能“生”,在于心是太极,而“太极不动,性也,发则神,神则数”[19],按照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的顺序生成宇宙,所以,心性是宇宙的本体。邵雍揭示了心之创造义,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就是这个“创造”的方面也不完整,心之灵是宇宙创造之源,亦是道德创造之本原,但邵雍的心性范畴主要是用于建构他的宇宙生成论,在形上存在意义方面的论述则较为缺乏。(www.xing528.com)
张载说:“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他提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双重性论,但此二分只是生成论的现实,并非道德观的理想,二分的目的是强调,气质之性并非是人的本性,必须通过“变化气质”的道德修养实践,最终返归于人之本性——天地之性。张载的“心”有见闻知觉的能动性,但是应当以天地之性为依据而不能束缚于知觉。他又提出了“大心”的观点,他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兴,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正蒙·大心》)[20]张载在相隔了千年之后,重新将孟子的心性理论与自己接续了起来。他认为“大心”就是“尽心”,不过,孟子的尽心是向内体验仁义本性的工夫,而张载的大心却要求“体天下之物”,终至“知天”。圣人能突破见闻的桎梏,他不仅以体认外物来扩充本性,而且体验到天下万物与我一体,外向扩充与内向体验一时并到,在此意义上,张载与孟子是一致的。虽然他们的工夫理路一为“尽心”,一为“大心”,表面上似乎有内外的不同,其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达到了万物一体的境界。
二程对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给予了强化,大程称:“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21]认为尽心、知性、知天,三者实际上是一个工夫,一尽俱尽,天、性、心所表述的实际上是一个道理。程颐说:“孟子曰:‘尽其心,知其性。’心即性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其实只是一个道。”[22]“心即性”命题的提出是中国心性哲学研究迈出的一大步,虽然这可从孟子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中合乎逻辑地推出,但毕竟前人未做到这一点。“心即性”的意义在于指出,真正的心性之学是即主体即本体,即本体即主体的,是心性不二,体用不二的。同时又不抹杀心与性各自的特性和侧重。二程心性论对后人的另一重大影响,莫过于关于心与理关系的论述。程颢以“心是理,理是心”表明了心与理同一的思想,但是,“心与理一”不是一种客观的现实,而要依赖主体的工夫,主体在尽心、知性的过程中使本心之理发明、呈现出来。
胡宏从体用、已发未发分析心性,他强调心与性“义各不同”而不能相互混淆,进一步精确了心性概念。胡宏提出“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23],认为“未发”是指宇宙本体,即性;而《易传》所谓“无思无为,寂然不动”和“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均是指已发而言,即心。心之不动和感通都是性体的活动和作用过程,没有心之用,也就没有性之体,双方是一个由体达用的统一过程。可见,胡宏是从体用分析心性,认为性体心用,性动为心。不过,心不是性本体的消极被动的表现者,而是它的积极主动的实现者,并进而提出了“心以成性”的重要思想。性是宇宙的本体,此性之本体既是客观原则,又是自性原则,它只有在“尽心”的内心体验和扩充中才能彰显而得以实现。
朱熹不同意二程的“心即性”之说,他反对将心性直接等同,而认为心分体用而统性情,心之体即性,属于“寂然不动”以前(未发);心之用即情,属于“感而遂通”以后(已发)。朱熹发挥了张载“心统性情”的观点,建立起自己心性理论的总体构架模式。[24]朱熹说他自己是经过胡宏而返回到张载的,他说:“旧看五峰(胡宏)说,只将心对性说,一个情字都无下落。后来看横渠‘心统性情’之说,乃知此话有大功,始寻得个‘情’字着落,与孟子说一般。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性也;恻隐,情也,此是情上见得心。又曰:‘仁义理智根于心。’此是性上见得心。盖心便是包得那性情,性是体,情是用。‘心’字只是一个字母,故‘性’、‘情’字皆从‘心’。”[25]性情皆从心,由心之体(性)发而为心之用(情),所以是“心统性情”。这里其实表达了“心兼性情”的意思,朱熹的“心统性情”还有“心主性情”的意思,这是吸收了胡宏心主导性的实现的意义。同时,朱熹主张“性即理”而非“心即理”。他以性为本,性理是其学术的根底所在。他所谓的“心与理一”并非是说心与理是无别同一的,而只是在“理便在心之中”“本来贯通”的意义上说“心与理一”的。他的观点实践上是“心具理”而非彻底的“心即理”,据《朱子语类》载:“心之所以具是理者,以有性故也。”[26],那么,心如何与理贯通为一?他说:“不须去著贯通,本来贯通”,“理无心,则无着处。”[27]他又说:“心与理一,不是理在前面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心包蓄不住,随事而发。”[28]此理在人便为人之性,此理、此性必然从心而显发为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孟子讲“仁义理智根于心”。
陆九渊的哲学是以心为标识的,他提出“心即理”。他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29],即宇宙之理不外于本心之理。陆九渊不喜言性,他认为心、性、天既然说到底都是同一个实体,则区分与否就没有太大的意义。陆九渊的“心即理”与朱熹的“心即理”之间有根本的差别,陆九渊的心和理是同一的实体,称理或称心其实只是形式,在实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30]。
王阳明也主张“心即理”,但是王阳明经历了与朱子学说的长期对话和自己不断的探索,所以他对“心即理”命题的内涵的揭示更为具体、深入。朱熹的心理为一在他看来正是启其分二之端,他认为朱熹“心即理”的实质是心主管理,这种“主管”的模式本身就是分心理为二。王阳明在主张“心即理”的同时,又十分看重性范畴的地位,这是与陆九渊所不同的。他继承了宋儒主流派关于心、性、天等范畴同一互通的基本规定,他说“心也,性也,天也,一也”[31],同时也沿袭了从不同侧重面区分不同范畴的做法,如称:“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予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32]但是,王阳明的最终归宿仍是落在心上,心的本体地位不会动摇。他强调说:“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33]“异名”的指称并不会动摇心的最终本体地位,物、理、义、性、善等等,其实均不在心外。在王阳明那里,理在心中的存在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以“本体”即人的本质的形式存在,所谓“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34];二是以“条理”即内在规范的形式存在,他称:“理也者,心之条理也。是理也,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35]前者言本心的浑然全体,后者言本心之发用,言其发明条理的森然毕存,所谓“天命之性具于吾心,其浑然全体之中,而条理节目森然毕具,是故谓之天理”[36]。王阳明强调,作为朱陆对峙的首要理论表现形式,即“心即理”和“性即理”实际上都是心之“体”即性,即理。他宣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宁有心外之性、宁有性外之理乎?宁有理外之心乎?”[37]王阳明所坚守的,始终是心、性、理不二的观点,这种通过“性”而发明的心理同一的理论,是王阳明心学最为重要的内容。王阳明对心、性、理的许多理解与阐述,如“心外无性”、“心外无理”,都构成了冯从吾心性之学直接的理论来源。
冯从吾之师许孚远以灯与江河为喻,说明心与性的关系。他说:“譬诸灯然,心犹火也,性则是火之光明。又譬诸江河然,心犹水也,性则是水之湿润。然火有体,而光明无体;水有质,而湿润无质。火有体,故火有柔猛;水有质,故有清浊,而湿润无清浊。”[38]他认为性只是一个天命之本体,帝则、明命、明德、至善、中、仁等等都是性的别名。他的比喻说明性无“体”(方所)而心有体,心至虚而灵,天性存焉。以心著性,说明性并不在心外。然而心不免有形气之杂,他认为心中有性,若顺性而动,即是本心的呈现,此时的心乃是道心、真心、公心,心即性也;若杂乎形气,则是人心、妄心、私心,心不可谓之性也。许孚远吸收了《尚书》的思想,析心为道心、人心,主张讲心即性时,心是道心。他又引入了“气”,认为心不免会有形气之杂,杂乎形气之心就是人心。他对心性之难言深深感叹说:“夫心性之难言久矣。混而一之,则其义不明;离而二之,则其体难析。”[39]但他对心性还是有自得之见的,他说:“经传之中,或言性而不言心,或言心而不言性,或心与性并举而言,究其指归,各有攸当。混之则两字不立,析之则本体不二,要在学者善自反求,知所用力,能存其心,能复其性而已矣。”[40]他认为经传之中,各家对心性的论说各有千秋,或“混之”,或“析之”,都是针对具体的问题。所以,学者在论说心性时,一味强调“混之”,或一味强调“析之”都失之偏颇,关键在于自己能反求于心,剔除形气之杂,善存本心,复归天命之性。许孚远广采博收的雅量、重“自反”的心之工夫以及贵自得的为学之道,都对冯从吾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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