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林居讲学——心性之学在“内圣”层面的提升
冯从吾自万历二十三年(1595)十月罢归后,“林居凡二十六年,一字不干公府,绝口不谈时事。荐章百十上,世推‘南邹北冯’[35]”。此次罢官回到长安后,冯从吾闭门谢客开始了他的学术人生。碰了皇权政治这块坚硬的大石头后,冯从吾内心的冲击是巨大的。思想深处经过对当朝政治现状和历史百回千折的反思,对朝廷的专制腐朽、皇帝的昏庸专断有了彻底、清醒的认识。此时的冯从吾已年近不惑,仕途的一再受挫使其人生定位越来越明确,越来越坚定,对做官成就人生理想不再抱希望,所以即使当时“荐章百十上”,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为他已抱定个念头:要挽救明王朝的危机,必须大兴讲学之风,弘扬圣人之学,从而点石成金。也就是通过明学术,使皇帝、群臣及世人在听取学者的谈经论史中明晰国家兴亡,何由取舍、去从的道理,进而使朝纲重整,明王朝驶入复兴的正确轨道。冯从吾用心良苦,他虽不得善遇,却仍寄希望于君主有朝一日能醒悟,把弘扬儒家理学作为有朝一日昏庸皇帝的醒神“灵丹”。这让旁观者看起来有些渺茫和虚幻,笔者却深感悲壮。先生这是知不可为而为之,作为人臣,作为儒者,他认为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冯从吾开始了“以学行其道”的讲学人生。这是冯从吾的第二次沉潜,时间很长,“凡二十六年”,更深沉,“一字不干公府,绝口不谈时事”,这是一种更为深入的内向收摄的工夫。既还故里,冯从吾于是专心治学,吸取先正格言,体验身心。与王经轩、张舜典、萧茂才诸君子讲学于宝庆寺。越数会,受诸君子委托,万历二十四年(1596)秋,冯从吾拟定《学会约》八款。《学会约》明确了学会会期、同志间交往应遵循的基本原则,阐明了讲学内容及教材,体现了学会的宗旨、学风特征等。如“会期每月三会,初一、十一、廿一”,“会中一切交际俱当谢绝”,“不设酒醴,不用柬邀”。“会期讲论毋及朝廷利害、边报差除,毋及官长贤否、政事得失,毋及个人家门私事与众人所作过失及词讼请托等事,亵狎戏谑等语。其言当以纲常伦理为主,其书当以《四书》《五经》《性理》《通鉴》《小学》《近思录》为主,其相与当以崇真尚简为主,务戒空谈,敦实行。”[36]学会的宗旨反映出冯从吾注重讲学的独立性,注重士大夫内在的修养。学会是独立自主的组织,有固定的会期,会中讲论以《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为主,谢绝讲学之外的其他交际,毋论朝廷、长官、私事等他事,这是一种明显的内向收摄的工夫理路。《学会约》也体现了关学崇真尚简、严谨朴实的学风。
冯从吾还为听讲者诸生立学规二十款,题为《士戒》,从而对诸生从严训导。冯从吾首先以身作则,反求诸己,谓“倘中有不率者,诸生当先鸣鼓攻余训导不严之罪”。不久,凡农工商贾各界人士都来听讲,并问:“讲些什么?”为了便于理解,冯从吾将《学会约》化约为通俗易懂的《谕俗》,便于几句话答复他们,《谕俗》曰:“千讲万讲不过要大家做好人,存好心,行好事,三句尽之矣。因录旧对一联:‘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37]《谕俗》使《学会约》的思想核心——“善”通俗化,得以普及大众,进入农工商贾的生活中。这一年仲冬十一日,在宝庆寺讲学期间,冯从吾被问及舜跖善利诸章,“诸君子各虑所见,互相发明”,先生为折衷之,做《善利图》并系之以说。[38]冯从吾的心性之学以王学为根基,又远承孟子,他坚信孟子的性善论,用图解的方式指出善利在一念之间,一念之差便分舜跖,中间无路,一目了然,清楚明白。冯从吾在宝庆寺讲学期间与诸生的问答语,由门人许大伦、任国珣辑为《宝庆语录》一卷,付梓传世。
冯从吾由端正学风进而敦化士风乡俗。关学奉行“以躬行礼教为本”的宗旨。从张载到三吕、范育、苏昞,皆先“正礼文”、“学古道”,务求先王本义,使学者视听言动、出处进退先有据守,“亦如天地设位”,真正“知礼”。[39]关学如此重礼化俗,尤其是由蓝田吕氏制定并推行的《乡约》《乡仪》,[40]使关中社会风俗为之丕变。晚明时的秦地士风日下,如时人“争讥”、“诋毁”,不能“成人之美”。[41]冯从吾与有识之士对当时的士风不古深有同感,认为:“世道隆污,系士风厚薄。而返薄还厚,倡之者当自士大夫始。使士大夫而犹然不倡,则齐民何责焉!”[42]于是倡议立会,并公推冯从吾拟会约。万历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冯从吾拟出《关中士夫会约》十三条,约定会期及聚会的具体规定。万历二十六年(1598)正月初六,关中士夫首次聚会。会后冯从吾就旧病复发,卧床不起,此后九年闭关静摄,未能赴会。
冯从吾闭关静摄九年,内向收摄之工已做到极致,此后其学养愈厚,对圣贤之学自得于心。他越来越强调讲学对于士人的重要性与特殊意义,认为讲学是士人独立于仕途政治之外的一种生存方式,也是士人安身立命、人格修养、治国平天下所独有的也是最佳的方式。晚明时学风虚浮,其中一个表现就是重事功,不事讲学,或虽讲学却是讲“非学之言”,即或“谈玄说空”之言,或“看书作文时务”,或似是而非之言等等。冯从吾认为这与不能“敦本”有关,他说学问不能抓住根本,就会不得要领,陷入支离,“本体源头处一不清楚,此所以后来流弊无穷”。[43]王学末流“逐末而迷本”,流于玄虚,不可避免要陷入佛老异端“悬空之学”。为了对治王学末流的偏失,冯从吾以“敦本”对“务末”,以“尚实”对“悬空”,极力与异端辨学,与佛老之玄虚立异,使“吾儒修德之学”见诸实效。万历三十三年(1605)秋天,冯从吾与凤翔张心虞(舜典)谈心性之学,所见甚契,别后著成《辨学录》八十一章,明儒佛之辨,申下学上达之旨,免后学之惑。[44]书稿由门人杜邦泰等作了校对,书后有张舜典的跋。武陵后学杨鹤在《辨学录序》中说:“卧病闭关九年,精思力践,遂入圣人之室……《辨学录》一书,尤先生静中妙语,见儒释所以分别处,皆昔贤所未发也。”[45]
为维护士阶层的独立性,冯从吾尤重讲学传统,这也就可以理解冯从吾为什么强调道统学脉的延续,注重对学谱、家谱的整理,他实际是在追寻士君子阶层的历史发展轨迹。例如,他偶然间读滦州(位于今河北省)旧志,得知横渠后人从金元已流寓于滦,“读至此不觉踊跃为先儒喜”,即致书滦州永平王保宇郡守,望其查实。[46]后沈自彰(字芳扬)就是从冯从吾处了解了详细情况,并将横渠后人从河北迁回。[47]万历三十四年(1606)九月,冯从吾著成《关学编》《冯氏族谱》《冯氏家乘》。明代的人好标榜,特别是在谱牒记载中,多有夸耀失实的现象。但从《冯氏族谱》的情况来看,记载得较为慎重,冯从吾没有隐讳自己的寒微出身,实事求是地断自可知之世,且毫无潜隐夸耀不实之事,对于无文献可稽的事和无定论的人,宁可阙之。体现出敦本尚实的关学学风。《关学编》是冯从吾为识“关中理学大略”,集宋、金、元、明关学诸儒行实,发凡起例,探隐索迹,为陕西关中的理学而首次创编。亦可以说它是一部关学史,它通过为理学诸子立传的形式,述其为学大略,辨其授受之原委,明其道学之统绪,借以恢复孔孟“儒之正传”。冯从吾率先总结了关中理学的产生、发展状况,使宋明理学在关中地区范围内的跌宕起伏,有了比较清晰的脉络。虽然他并未真正给关中理学归纳出一个学术传统,而是凡祖述孔子者俱予其列,但是,因为有了这样一部关中理学的学术史,客观上为关中理学建立了一个学统。(www.xing528.com)
冯从吾强调讲学的重要性,他自己也坚定地走在“以学行其道”的讲学道路上。万历三十六年(1608)三月,冯从吾与地方官及学者讲学于太华山(华山)中,时有华阴县令朱官及理学名士杨震等来访,邀其讲学。十五日“午后即讲于岳庙官署中”,邑中诸生听讲者数十人,私下议论“今日华麓,何殊白鹿鹅湖,甚盛事也”。晚上邑郡守王惟大“又治具寓邸,坐次讲学”。十六日“会讲友益众”,十七日“复会讲于灏灵楼上”,十八日偕诸君登岳,青柯坪途中遇雨,故二十五日始归。后青柯坪改为太华书院。此次聚会讲学的主要内容为儒家心性之学,冯从吾主要讲述了《中庸》“率性章”的微言大义,“华阴士之知讲学亦始于此”。
万历三十七年(1609)三月,冯从吾讲学于太乙峰(今终南山)下。[48]先生自“挂冠归,则恂恂大雅似不能言,而理学亦邃,从游者日益众,一时缙绅学士多执经问难,而农工商贾环视窃听,有非宝庆禅寺所能容者,当道遂为辟今关中书院以聚众讲肄。”[49]是年十月一日,陕西布政司汪可受、按察使李天麟等一批官员找冯从吾谈学论道、联镳会讲,看到几千人聚集在狭小的宝庆寺中,拥挤不堪。第二天,他们就下令将宝庆寺东边的“小悉园”拨出来改建成关中书院。关中书院的建筑规模宏大,中间讲堂六间总名“允执堂”。“书院名关中而扁其堂为允执,盖借关中‘中’字阐‘允执厥中’[50]之秘耳。”[51]“允执”一词,最早出自《尚书·大禹谟》,允者诚信也;执者执著不二之谓也;中者不偏不倚,是为中庸之道也。关中书院取“允执”二字名堂,不仅寓意坚持儒家的中庸思想,更暗合关中之名。
新建的关中书院,首请冯从吾、周淑远等名流主讲,冯从吾任山长。关中书院一时“同志川至云集”,川、甘、豫、鄂等地学子纷纷负笈前来就读,盛况空前,从学者多达五千余人,成为明末四大书院之一。冯从吾亦声名大震,被誉为“关西夫子”。冯从吾竭力坚持讲学要独立于政治之外,而当讲学的独立意义显示出来后,它却在客观上产生了不容忽视的政治影响,当道的官员反而纷纷出面助学。
万历三十九年(1611)孟冬,冯从吾至三原池阳拜谒王端毅、王康僖、马溪田、张安坡、温一斋五位学者祠墓。谒墓后,应门人之请,讲学于城北西寺。翌日归,又有长安门人请讲于城南庆善寺。“先生池阳之讲,不惟士人兴起,即里巷小民咸拥与聚观,候门窃听,欲得一二语终身诵之。”[52]门人将两地讲语辑录成帙编为《池阳语录》。万历四十年(1612)春,冯从吾又赴新辟的太华书院讲学。万历四十一年(1613),门人王之翰等收集冯从吾在华岳多次讲学的语录,编为《太华书院会语》梓行问世。
万历四十二年至天启元年(1614—1621),冯从吾主要主持关中书院事及讲学,除此便杜门著述。万历四十三年(1615)开始修撰《长安县志》。此外还修成《元儒考略》,是书为元代理学家传记,辑录学者八十二人,各为一传。“元儒笃实,不甚近名,故讲学之书,传世者绝少,亦无汇合诸家,勒为一帙,以著相传之系者。”儒学的道统、学谱在元代历史中模糊,“从吾掇拾残剩,补辑此编,以略见一代儒林之梗概”[53],因而此书史料价值很高。
林下讲学二十六年,冯从吾的心性之学不断完善,趋于成熟。在讲学、论学的过程中,冯从吾对《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以心读之,以身证之,形成了自己的自得之学,即认识到“本体”不离“工夫”,所以强调“本体”“工夫”并重,反对王学末流废修言悟,废弃工夫,流入玄虚。随着对内圣之学的不断体认,冯从吾内向性的工夫理路也逐渐形成,强调“养心”、“自反”,注重反求诸己,寻求内在的自足。强调讲学自身的独立对读书人的重要意义,提出讲学要独立于政治,士者阶层要独立于仕途。他注重道统学脉的延续,注重对学谱、家谱的整理,实际是在追寻士人阶层自身的历史轨迹与发展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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