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入仕途——心性之学在“外王”层面的展开
万历十六年(1588),冯从吾三十二岁举于乡。次年进士及第,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应馆课,于一切浮华翰苑风气尽数驱除,惟与焦漪园、涂镜源、徐匡岳诸公立会讲学。在讲学内容上,“不规规于辞章”,而重在德行。冯从吾独立的个性在翰林院便显现出来,董其昌在《序少墟先生集》中回忆说:“在昔乙丑之岁,庶常吉士二十有二人……是时同侪多壮年盛气,不甚省弱侯语,惟会稷陶周望(陶望龄,字周望)好禅理,长安冯仲好好圣学,时与弱侯相激扬。仲好冷面骨人也,尝端居晏坐,茹淡寘营文字之饮鲜所征逐。吾党爱周望之简易,而惮仲好之矜庄,不敢以狎进,私戏之曰‘此食生猪肉者’,谓其有意于两庑之间也。”[17]冯从吾心向圣贤之学,此时已表现得非常坚定、成熟。他平时就注重个人修养,为人处世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参加宴席也坐得端端正正,不参与酒令,所以同事们感觉他不随和,对他敬而远之。
冯从吾在馆中阅《邸报》而心生感触,著《做人说》两篇(《全书》卷十四),阐述了做人的道理,也表达了他初步成熟的人生理想。冯从吾提出学会做人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做官只是一种做人的方式。他说:“是《大学》一书乃古人做人之法则。”[18]格致诚正是讲做人,平天下治国是讲做官,也是讲做人,做官做人不是两事,“做秀才做个好秀才,做官做个好官,就是做人”[19]。他提出“文人何如圣人?”抒发了自己希圣希贤的志向。他又说:“阳明先生曰个个人心有仲尼,岂欺我哉?……途患不行,不患不至,不用工夫而曰尧舜孔孟难为,真难之难也。”“做人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20]冯从吾批评了圣人难为的思想,认定只要心怀抱负,脚踏实地认真去做,最终一定能实现内圣外王的理想。《做人说》既体现了他对世界、人生的基本理解,也表现出典型的心学志趣。他非常强调圣贤理想是构成儒者的人格的基调和内在根据,其内向性的修养论倾向、内敛的性格特征都开始显露出来。同时由《做人说》也可以看出,冯从吾此时对仕途充满信心,满怀期望“做个好官”,坚信做个好官就是在做人,视做官为实现自己人生理想切实可行的途径。
入仕后,冯从吾初在礼部任职,为了警示自己,他在墙壁上书自警语二则。其一曰:“士君子释褐后,不可忘了秀才气味。凡事让人一步,凡事俭用一着,便是做人实际,不然贻累不浅,悔之何及?”其二曰:“自己不能寡过而望人容我,惑也。望人容我而我不能容人,惑之惑也。必随事自反,不与人较量,方能拔此病根。”[21]这两则自警语都是冯从吾在提醒自己,进入仕途后不要忘本,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可以看出,冯从吾给自己的定位首先是一个读书人,做一个好秀才才真正守住了读书人的本分,所以他强调“不可忘了秀才气味”。冯从吾清醒的自我认识反映出当时士人阶层的独立意识,他们志在圣贤,以读书讲学为生,不依附达官显贵。正因为有这样的人生关怀,内心自足,所以冯从吾能做到“凡事让人一步”,“随事自反,不与人较量”。这也构成了他以后能直面人生,达观仕途,敢于疏斥权贵,直谏犯上的内在依据。冯从吾言行一致,没有让自警语成为墙壁上的装饰。当时进入朝廷的进士,大多都去宦官那里谒拜巴结,只有他清拔不屈,我行我素。据《行实》记载:“入朝者多饭中贵家,先生独携茶饼往。所到必以理学书一二册自随。”[22]此种特立独行的超迈气象,如无内在根据,岂非成了现代人讲的“作秀”?只能徒招嫉谤。
万历十九年(1591)八月,冯从吾由庶吉士改任山西道御史。明万历朝,宦官专权而跋扈,许多朝臣都想方设法逢迎巴结宦官,而冯从吾在御史任内,许多宦官主动递上名帖示好,冯从吾却拒不买账,一律坚决退回。“巡城日,中贵以半刺通者,却必峻,若辈从息。”[23]中贵即宦官。刺即名帖,相当于后来的名片,刺通即是递上名帖,表达希望结交的愿望。宦官的名帖被冯从吾拒绝后,无奈只好作罢。冯从吾在御史任内,拒斥徇情枉法,一身正气,与朋友往来也是以书卷相送,被誉为“御史秀才”。他是在其位,则必谋其政,整肃法纪,坚决果敢。“司城者结首揆纲纪为厉,疏斥之。”[24]司城者上下勾结,违法乱纪,为患已久。既然这样的情形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以往的御史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姑息养奸。而冯从吾眼里容不得沙子,发现问题立即上疏,由于他的凛凛之威,权贵之士才稍稍有所收敛。尤其有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此人倾邪狡猾,却是大有背景,“督科胡某为政府私人,前后疏参者,神庙皆留中,先生列其状,得旨摘调。”[25]冯从吾弹劾胡汝宁之《论劾险佞科臣疏》可谓义正词严,他说:“盖谓汝宁以一小人之言,中于皇上,故言科场则皇上听之,言铨臣则皇上又听之,或下部覆,或命回话,使君臣上下反覆疑二,是今日,庙堂之上已不胜其多事之扰矣。傥汝宁恃皇上之优容,而再肆倾危之巧计,则议论愈多,是非愈混,其弊不至于小人攘臂,君子裹足,不止者犹幸。”[26]力劝皇上远小人,近君子。因为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君臣之间互相猜忌,使社稷无忧。冯从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说服了神宗皇帝将胡汝宁“摘调”。
冯从吾御史任内,京畿闹灾荒,官府设粥棚救济。冯从吾巡城时发现,无人吃粥,他于是亲自尝粥,见粥饭色污味苦,即予以追究。原来主事将好粮贪污,用霉粮掉包。经冯从吾揭发后,赃官们收敛行迹。可以看出,初入仕途的冯从吾抱定内圣外王的理想,对朝廷充满期待,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经世济民,有所作为。而弹劾胡汝宁可说是大获成功,这无疑更加坚定了冯从吾的信心,《论劾险佞科臣疏》在万历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天后,冯从吾就又递上了《请修朝政疏》。
明神宗朱翊钧中年后深居宫中,沉湎酒色,荒于朝政,致使奸臣专权。万历二十年(1592)正月十三日,冯从吾冒死直谏,上章奏抗议,这便是闻名于史的《请修朝政疏》。其疏曰:(www.xing528.com)
题为中外多事,朝政当修,恳乞圣明励精以图万世治安事。臣不佞猥以书生叨入仕籍三年于此矣,窃见皇上郊庙不亲,朝讲不御,章奏多留中不发。……皇上试观丁亥戊子年以前,四裔效顺,海不扬波,天下何等景象也,是励精之效既如彼;乙丑庚寅以后,南倭报警,饥馑荐臻,天变人妖叠出还至,天下又何等景象也,是静摄之患又如此。……不曰皇上困于麯蘖之御而欢饮长夜,而曰皇上倦于窈窕之娱而宴眠终日,不然何朝政废弛至此极也?虽皇上近颁敕谕,谓圣体违和,……天下人心岂可欺乎?况皇上每晚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酒酣之后,左右近侍一言稍违,即毙杖下,……臣愿皇上勿以天变为不足畏,勿以人言为不足恤,勿以目前之晏安为可恃,勿以将来之危乱为可忽。[27]
此疏首先开宗明义,指出朝政当修,请皇上励精图治;接着对比了励精之效与静摄之患,前者“四裔效顺,海不扬波”,后者却是“南倭报警,饥馑荐臻,天变人妖叠出还至”;进而又直接揭掉了“静摄”这块遮羞布,说神宗“借静摄之名,以少掩其晏安之非”,“况皇上每晚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酒酣之后,左右近侍一言稍违,即毙杖下,如是则既非静摄,又废朝政,纵谕旨森严,恐亦不足以服天下而信后世也”;最后,劝谏皇帝少酗酒勤政事,警示其不要因暂时的平静而忽视即将来临的危机。虽然冯从吾是一片忠心赤胆,但他如此这般不留情面的谏言、犀利刺耳的言辞纵使善为纳谏的唐太宗在世,也不免会勃然变色,更何况是中年之后昏聩不可救药的明神宗。结果可想而知,神宗皇帝恼羞成怒,传旨欲廷杖冯从吾,幸而适逢仁圣太后寿辰(长秋节),加之大臣们的再三苦求,才幸免于难。从此,冒死直谏之声震于天下。
廷杖及幸免之事冯从吾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事后他在《秘录》中记载:“时从吾滥竽西台已六月,先是疏劾都给事中胡汝宁,主上幸见纳,窃以为圣明在上,正臣子披肝露胆之时,于是此疏于正月十三日上。”[28]毫无知觉说明神宗的反应完全出乎冯从吾的意料之外,他认为天子总是“圣明在上”,他们犯错误都是受了奸臣的蒙蔽,所以正需要忠良臣子“披肝露胆”上书劝谏,辅佐君王明辨是非,惩恶扬善。弹劾胡汝宁“见纳”,使他对神宗充满了期望。同时,初入仕途的冯从吾一腔学者的担当气概,满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心存“文死谏,武死战”的信念。理学家都有担当气概,心学家更是坚持“以己心之是非为是非”,有自己独立的是非标准和道德判断,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并付之于实践,这就是“致良知”,不被任何外在强加的压力所改变。在他们看来,大是大非面前,天地可以掀翻,直谏受蒙蔽之君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但是,神宗的传旨廷杖对冯从吾来说犹如当头一棒,使他弹劾胡汝宁后有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神宗就是要向冯从吾这些士大夫显示皇权的威严与皇帝的不可侵犯,让他们明白何为君,何为臣;何为主,何为仆。冯从吾的确也深深体会到了来自皇权的压制与威胁,其“外王”的人生理想开始逐渐转变。《请修朝政疏》及其后的一再受挫,使冯从吾不再沉湎于一味的义气承当。以后,其心性之学的工夫理路便一步一步转向内敛反省之路,主要精力用于读书讲学。
冯从吾因廷杖事免,归乡后不久,朝廷又复其原职,但很快他请告归关中。万历二十年至万历二十三年(1592—1595),冯从吾在陕西与故友萧茂才(辉之)等人以读书论学度日。他们在宝庆寺共同讲学,对四书深入细致地进行研究,并将三年的读书札记由萧茂才编次为《疑思录》六卷。时“多士执经问难,户外屦常满”,他们“力僻蓁芜,共偕大道”,倡明洙泗之学,邹鲁之秘。正如其于该书中自序所言,“余自壬辰请告,杜门谢客,足未逾阈者三年,自药裹外维以读书遣怀,无它营也。间有二三同志及伯兄月夜过存,相与讲孔曾思孟之学,辨析疑义。”[29]归乡的三年,是冯从吾第一次沉潜于读书的时日,他将以前对圣贤之学的理解进行了认真的反思,“以心读之,以身证之”,始而疑,进而思,最终在对四书重新认识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自得之学,这从篇名《疑思录》就反映出来。杨嘉猷在《疑思录序》中说:“先生力排异端,羹墙尧舜,故于四子之书以心读之,以身证之。证之而是也则已,纤毫未恊,焉得不疑,疑稍未释,焉得不思,思者明之基,而疑者信之渐也。”[30]
归乡三年,冯从吾一边读书、思考、著述,一边在宝庆寺讲学。先生朴实、率真的性格与关学学风相互影响,使关学“敦本尚实”、“崇正辟邪”等优良学风得以发扬。如《朱贫士传》记载了朱蕴奇之事,朱生家贫而听讲宝庆寺寒暑不辍,“生每赴余宝庆之会。见衣敝履穿,人或诮之,以为贫至此,不听讲可耳。余闻之曰:‘如此是听讲者皆当鲜衣华服,以饰观美矣?’诮者语塞。”[31]冯从吾对衣衫褴褛却每会必听的朱贫士赞赏有加,体现出崇实尚简的学风;对讥诮朱贫士的人,他当面回击,不留情面,体现出耿直实在的个性。
万历二十三年(1595),冯从吾出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奉敕巡按直隶等处,督理长芦、山东盐课及河道。在任上不改素志,革除积弊,清理国税之收,打击不法之徒,洁己惠商,堵塞权奸贪赃舞弊之路。先生非常勤勉,五月出任,十月罢免,任上仅五个月,而《冯恭定全书》中(第十八卷)收有冯从吾整饬盐务、河道的公移就有八篇。他还注意教化与法令的结合,《冯恭定全书》中(第十八卷)收有冯从吾尊崇名贤以敦教化的公移有四篇。且行部所至,不忘讲学,“进诸生,讲四书义,率出己意,反覆印证,期于剖微言,透宗旨,有前人所未发,而末学所共迷者”[32]。冯从吾将讲稿数则辑成《订士编》,于次年正月由山东知府王命爵序,嘱咐州牧张君刻而传之。冯从吾此次出巡,还有杂著若干篇,与京途所作合并,命曰《东游稿》。[33]不久,回到朝廷,正遇神宗皇帝以军政事黜放两京言官,冯从吾因前疏触及皇帝过失,亦在削籍归里之列,复还关中。[34]二次入仕冯从吾依然勤政、廉政,但是与初入仕途比较,他多了份沉稳与从容。同时,他深深意识到政令必须与教化相结合,所以在任上不忘讲学,以内圣之学塑造士人子弟的德行和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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