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云安镇
5月5日,访问了自旧县城沿汤溪北上约13公里的云安镇。云安镇是以制盐业繁荣而著称的小镇,[8]支撑其繁荣的盐场工人或盐商,同样也是在清代移入该地的移民。该镇的街区因汤溪而分为东岸、西岸,中心则在汤溪的西岸。沿着铺面并列而又充满活力的大道往里走,所至街区都残留着过去的印痕。一座座墙壁灰暗、黑瓦屋脊的房屋,由一条条石板铺成的小路穿插其间连接了起来。移民社会就在这样的一角里,由所析出的社会集团残存的几处建筑显露了出来。
1.郭氏宗祠
正如“云安厂煮盐皆黄州(湖北省黄州府)人,唯陶、郭二族为多,故有陶二千、郭八百之谣”(咸丰《云阳县志》卷二《风俗》)所说的那样,清末以后云安厂的制盐业,可以说呈现出了郭氏和陶氏一统天下的情况。
湖北黄州府黄冈县的移民郭氏,于乾隆年间来到此地,以盐业致富。后来,郭氏与涂氏一起作为代表云阳县的地域精英,实现了对县政的参与。在表20中,将乾隆年间以来历经四代的郭氏一族的活动情况作了简要归纳。
表20 云安镇郭氏的活动情况
由清末咨议局议员郭策勋整修的郭氏宗祠,现在是云安镇人民政府的办公室。其整体结构与涂氏宗祠相似,进入大门,正面的石级之上耸立着堂皇的木建筑“龛堂”。其高度约有七八米。“龛堂”的侧壁以砖砌成,高出于屋脊,呈现美观的“凸”字形屹立在空中。这是中国传统的建筑样式,即所谓“马头墙”,在安徽、江西的民居中常能见到,而在云阳县,则成为宗祠的建筑样式。侧壁上,尽管已经褪色,但仍依稀可见精美的壁画痕迹。更令人惊讶的是,仔细观察伤损严重的墙砖表面,每块砖上都能隐约看出有“郭宗祠”三字的浮雕。
在向陪同我参观的云安镇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表示了谢意、离开此地之时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回身望见往日放置郭氏一族木主的“龛堂”(现为云安镇人民政府办公室)的正面,挂着一幅褪了色的毛泽东肖像。
图8 郭氏宗祠侧壁的马头墙
图9 陕西箭楼
2.陶氏宗祠
陶氏也是于清代康熙年间自湖北黄州府移民云安镇、至嘉庆年间以盐业致富的一族。陶氏宗族的宗祠位于离郭氏宗祠不远处的山脚。现在被当作工会俱乐部的陶氏宗祠,解放后经过改造、增建,如今只留下些许当年的风貌。
陶氏宗祠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还兼作“梓潼宫”,即在祠堂中附祀梓潼帝君。[9]梓潼帝君又称文昌帝君,是热衷学问、科举的文人的守护神。如在讨论郭氏宗祠时所认定的那样,宗祠通常还具有教育子弟的场所——族塾的功能。以宗祠兼作梓潼宫的事实,则意味着宗族的重要任务之一,是输送族人子弟参加科举——当官。
3.同乡会馆
在民国《云阳县志》中,关于云安镇的盐业,有如下的记载:(www.xing528.com)
盐商多黄州人,拽水夫(汲引盐水的人夫) 亦黄州人尸之。灶房(制盐作业场)杂雇则忠州人。照火(火灾警戒员)尤忠州人专业,他籍不能羼。
——《云阳涂氏族谱》卷十《盐法》
在盐场工人中,“拽水夫”的职位由湖北黄州府出身的移民占据着,“照火”等煮盐场的杂雇,则由四川忠州出身者充任。另一方面,据说至云安镇的盐商,也以黄州出身者居多。湖北黄州府出身者形成“黄州帮”(也称之为“黄帮”)的同乡结合,与云安镇的制盐、贩盐有着密切的关系。
黄州府出身的移民——郭氏、陶氏的成功,也与“黄州帮”的存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由于出身于黄州府,自然使得他们与地域外面的“回路”——“黄州帮”取得联系并从中聚敛财富成为可能。同乡结合的实质是保证移民社会的灵活化,以使人、商品、信息的交流、交易更为顺畅——换言之,可以说是为了减少交流、交易的风险而自发缔结的地域广大的“回路”。这种同乡结合的组织,具有空间广阔的“回路”的性质,因此他人要想进入由他们控制的交易、信息网而与之竞争,就是非常困难的事了。于是,各个同乡结合组织各自掌握在自己的“回路”中交易的商品,并加以固定化,以谋取长久稳定的共同利益。当然,如果说“回路”强有力地推动了郭氏、陶氏走上成功之路的话,却还有像四川忠州同乡结合这种只能充任制盐场“杂雇”的弱小团体。不过,它也发挥了确保并延续对来自忠州的人的流动——移民的雇佣,长久稳定地实现特定集团(忠州出身者)的利益的作用。
同乡结合团体在各经济中心地区——城、镇分别建立了同乡会馆。同乡会馆是定居于地域内的移民统合的象征,同时作为来自地域之外的同乡出身的客商的活动据点,而成为两者的连接点。解放前,云安镇存在有大量的同乡会馆。这些同乡会馆除了是同乡结合团体的聚会所、事务局之外,还兼有移民用作在原籍一直崇奉的祭祀对象的庙宇的职能。
笔者通过此次访问云安镇的考察,将1949年以前存在于云安镇、实质上作为聚会所、庙宇使用的“会馆”名称作了统计。在此将确定的会馆名称、主持会馆的集团及其职业、祭祀对象等情况,列为表21。
表21 云安镇会馆一览表
1935年铅印的民国《云阳县志》卷二十一《祠庙》中,将存在于县内各地的祠庙分为五种类型: (1)神祠;(2)会馆;(3)杂祀; (4)佛寺; (5)道院。其中在云安镇“会馆”一条中,记载有关帝庙、万寿宫、庐陵馆、禹王宫、帝主宫、万天宫等六馆。在这六馆之中,根据听闻不能确定的——即在解放前夜,实际上没有聚会所、庙的职能的是庐陵馆(可能是江西省吉安府庐陵县出身者的会馆)和禹王宫(湖广会馆)。另一方面,尽管民国《云阳县志》没有记载,但据当地人的记忆,还有几个同业会馆。下面简要讨论一下炎帝宫、张王庙、玄天宫。
民国《云阳县志》卷二十一《祠庙》中,没有将云安镇的炎帝宫、张王庙列入“会馆”,而是列入了“神祠”之中;玄天宫也没有列入“会馆”而是列入了“道院”之中。即在民国《云阳县志》的编纂者看来,炎帝宫、张王庙、玄天宫这三个设施,应属于祭祀平常普遍信仰的神的“神祠”,或者属于道教寺院的范畴。何以会产生这样的认识分歧呢?对此没有直接的确证予以说明,但是应予注意的是,炎帝宫——茶陵州帮、张王庙——屠宰帮、玄天宫——食品点心业这三个组织的共同点在于,较之分布地域广阔、资本雄厚的黄州帮、陕西帮、江西帮,都是相对弱小的集团。也就是说,上述三个集团可能是由于财力不足而不能建立自己的会馆,因此只好转用现成的庙宇作为自己的公所。
这种“转用”并非完全是随意的。比如茶陵州帮把炎帝宫作为公所的例子。炎帝宫是祭祀传说教给人类农耕和使用火的帝王——神农氏的庙,广泛存在于各地。又据传说,神农氏死于湖南的茶陵州,这样就与茶陵州的移民扯上了关系。据说在云安镇从事盐的装卸、运输业,打出“四会店”旗号的茶陵州帮,在取得初步的成就之后,就将死于家乡的炎帝当作守护神,并将炎帝宫作为公所,用以祭祀、聚会。
这种情况,在屠宰帮之于张王庙、食品点心业之于玄天宫,大概也相类同。张王庙是祭祀治水之神祠山神张王的庙宇,[10]玄天宫是祭祀道教中具有神祗地位的玄天上帝的道院,同样是所在皆有。[11]由于某种原因,屠宰帮、食品点心业者将张王、玄天上帝作为自己的祭祀神,并将其庙宇当作了公所。
作为同乡组织,把在自己的家乡中崇拜的神作为统合的象征而在会馆里祭祀,作为同业集团,则职祖神即在神话中该职业的创始者就成了在会馆中祭祀的对象。总之,同乡、同业团体必以某种理由选择特定的祭祀对象,在其诞生日于会馆中进行赛会、演剧。这种祭祀,从其所产生的社会效果来看,想来与宗族的祖先祭祀一样,主要目的之一是宣扬特定的同乡、同业集团的威信。这样,威信(即成员以所属集团为荣,感到有面子)就并非来自于该集团现有的财富和权力,而必须由作为某种正统历史的继承者——传统所显示出来。作为威信之源的“传统”,是与该集团的创始或原点有关的神话传承呈现出来的。在此,尽管没有作进一步的具体分析,但我们可以作以下两点的假设: (1)祭祀对象与该集团的起源(原点)有关,具有象征该集团的“传统”的意义; (2)如果正统的“传统”是集团威信的来源之一的话,那么,向内外宣示“传统”的祭祀,对集团内部则是加强统合、约束,对集团外部则成为宣扬威信的一个机会。
在云安镇中,由同乡、同业组织建立的设施,至今仍几乎完全保留了原貌的是陕西箭楼。在民国《云阳县志》卷六《阨塞》中列有存在于县内的寨堡、碉垒,其中“云安镇碉垒”中的“陕西牟”近(在盐场中,陕西人建),可能就是“陕西箭楼”(箭、牟音近)。“寨堡”或“寨”,就像涂氏的磐石城,指利用自然地形建于陡峻的山上的建筑;“碉垒”或“碉楼”通常指建于镇、村中或住宅附近、兼作紧急防卫的了望台和炮台的寨。如《云阳涂氏族谱》卷十九涂大发夫人周孺人传中所说,“孺人(涂大发夫人周氏)……又于高家山宅右建置碉楼一,为乡邻、佃农避贼所”,碉垒也建于县内各处。陕西箭楼位于狭窄的石板路纵横交错的一个角落。它并非如想象中的那样是一座高耸的建筑,除了一座突起的了望台,其周围的建筑规模几同二层民居。在墙壁的最上面,大约离地三四米的高处,能看见小孔——开有间隔数十厘米的枪眼。由于如今已被当作住宅,墙上安装了几扇窗户;据说以前外墙上全是枪眼,没有窗户。
这座陕西箭楼的南侧只有一个入口,门用石头建成厚重的拱形。穿过厚厚的楼墙如隧道一样的入口,可见一个小方形的中庭。中庭的中心,有一口据守此地时用来保障饮用水的水井,如今住在这里的住户仍用以做饭、洗衣。从整体上看,陕西箭楼呈现由两层建筑物围绕着凿有水井的中庭的“回”字形结构。在第二层,为便于各房间的往来而建有回廊。站在上面仰望,可见位于整个建筑一角的了望台向空中刺去。头顶上是由四个犄角切割出来的小块天空。
在移民社会内部自发产生、进而作为正式社会关系稳固下来的强有力的“回路”(陕西帮、黄州帮、江西帮等)的笼罩之下,也同时析出了在他们所掌控的流通渠道中被淘汰、排挤出来的集团。由这种非精英们在地域社会下层所缔结的组织,即负的“回路”,大概就是哥老会了。由根据在云安镇所见所闻列出的会馆一览表可知,云安镇的哥老会组织在“三圣宫”祭祀刘备、张飞、关羽。祭祀三位英雄的“三圣宫”(或“三义庙”),[12]广布于中国各地。推测汉流帮——哥老会将该庙转用作了自己的公所。由被从同乡结合、同族结合这种既存“回路”排挤出来的集团缔结的另一个“回路”——哥老会,也要显扬保证威信的起源传承及其传统,需要为进行反复确认所必有的设施。于是,哥老会将作为自身的传统编造出来的虚构,以与负的“回路”相称的“反清复明”的形式展示了出来。但是,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民众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哥老会,在此之后,与地域精英、公权力等“正”极搭上了关系,在四川笼盖了所有的社会关系,作为一个巨大的“回路”成长起来。[13]在解放前的云阳县,到处都有袍哥(哥老会员)的存在。
对中国秘密结社有代表性的研究者之一的蔡少卿,在嘓噜(四川独特的无赖集团)与白莲教长期的相互渗透、交融中探寻哥老会的源头。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在云安镇听到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现附记于此。在云阳县,即便如今也有“嘓噜子”(意思或近于无赖)的骂人话。当地人说,“嘓噜”是从哥老会派生出来的集团。参之于史料,嘓噜在四川极为猖獗之时是在乾隆、嘉庆时期,而哥老会则在清末才开始现身。因此,认为嘓噜是从哥老会派生出来的传言是不确的。然而蔡少卿的观点还是应予重视的,即嘓噜和哥老会在起源上存在着某种关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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