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正统论
北宋由于彻底结束了安史之乱以来两百多年的分裂割据局面,基本上完成了国家统一。时人有鉴于唐末五代礼义廉耻丧失殆尽的客观社会现实,讲究尊王和“大一统”的正统观念由此得以产生。如欧阳修就依据儒家经典“君子大居正,王者大一统”之语,以“居正”和“一统”作为正统的标尺。他明确指出:“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尧、舜、夏、商、周、秦、汉、唐是也。始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正,则是天下之君矣,斯谓之正统,可矣,晋、隋是也。天下大乱,其上无君,僭窃并兴,正统无属,当是之时,奋然而起,并争乎天下,有功者强,有德者王,威泽皆被于生民,号令皆加乎当世,幸而以大并小,以强兼弱,遂合天下于一,则大且强者谓之正统,犹有说焉。不幸而两立不能相并,考其迹,则皆正;较其义,则均焉,则正统者将安予夺乎?东晋、后魏是也。其或终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于一,则可谓之正统乎?魏及五代是也。”可见他所认定的既正且统的王朝有尧、舜、夏、商、周、秦、汉、晋、隋、唐,正而不统者如东晋等。同时,他认为正统有断有续,断而后续。他说:“上自尧、舜,历夏、商、周、秦、汉而绝,晋得之而又绝,隋、唐得之而又绝。自尧、舜以来,三绝而复续。”(17)此外,在有关三国正统归属问题上,他坚持以曹魏为正统。此后,苏轼撰有《正统论》三篇。他认为:“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18)其看法与欧阳修基本相同。那么依据欧阳氏和苏氏的理论,北宋王朝正合乎“居正”和“一统”标准。不过,司马光在编修《资治通鉴》时,则不别正闰。他指出:“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一九州,传祚于后。”(19)由此可见,他主在据事纪实,不论正闰。尤其如他以曹魏年号统纪三国之事,声称:“所修《通鉴》,叙前世帝王,但以授受相承,借其年以纪事尔,亦非有所取舍抑扬也。”(20)其实这种做法隐含有以曹魏政权为正统的思想,而这种以曹魏为正统的思想正是宋初结束分裂割据,完成国家统一之后的客观社会形势在思想领域中的具体反映。
总之,北宋诸儒讲求正统思想的最终目的,显然是为北宋王朝的统继问题寻找理论依据,以便说明本王朝存在的合理化。
但经过“靖康之难”以后,金灭辽侵宋,并占有中原,赵宋王朝只能偏安江左。这种客观的社会现实反映到南宋时人的思想意识和观念里,则是他们对于正统理论中“合天下于一”的观念淡薄了,而“居天下之正”的意识突现了。他们需重新论定历代正闰问题,将中兴绍续绝统放在了首位。尤其是只有将禹夏之少康、东汉之光武、蜀汉之昭烈和东晋之琅琊视为中兴续统的正统政权的政治领袖,才可认定南宋康王亦为绍续正统地位的南宋政权的政治领袖。(21)基于此,张栻在编撰《经世纪年》时,据其《自序》(22)可知,他所列的“大节目”便是少康复续夏统、光武中兴、昭烈以正义立于蜀等。其中在对待三国何者为正问题上,明确表明正蜀。对于这种现象,清人指出其关键在于:“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不伪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23)这就是说,南宋正蜀之说是为南宋政权合法性寻求的最佳理论依据。同时,张栻在《自序》中还认为:“由魏以降,南北分裂,如元魏、北齐、后周,皆夷狄也,故统独系于江南”。这明显是从“华夷之辨”的角度来论述历史上的正统归属,它具有强烈的“攘夷”特色。此外,张栻还特意编撰《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以表明正统所在,以颂扬诸葛亮辅佐之功。他在该书《跋》中云:“近世钜公(指司马光)作史书编年,乃以魏年号接汉献之统,故其所书名不正而言不顺。予谓献帝虽废,而昭烈以正义立于蜀,武侯辅之,汉统未坠也。要尽后主末年始系魏年号为正”。
继张栻之后,朱熹则明确把正统论作为史著编修的根本纲领。他编撰《资治通鉴纲目》的目的就是为了明正统,正名分。为此,他制定了包括统系等共19门,凡137类的详细“凡例”。其中统系门中,除正统以外,则分列国、篡贼、建国、僭国、无统、不成君和远方小国共8类。他明确指出该书“因年以著统。凡正统之年,岁下大书;非正统者,两行分注”。又表明:“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那么他认定的正统究竟是怎样的呢?他说:“只天下为一,诸侯朝觐,狱讼皆归,便是得正统。”(24)按此标准,宋朝以前的周、秦、汉、西晋、隋、唐属于正统,而其余王朝均称不上正统。他又把正统分为两种,一是正统之始,一是正统之余。“如秦初犹未得正统,及始皇并天下,方始得正统。……如本朝,至太宗并了太原,方是得正统”。而如东晋、蜀汉开始得到正统,以后竟失去,这是正统之余。对于魏蜀正闰问题,当有人问及时,他答道:“三国当以蜀汉为正,而温公乃云:某年某月‘诸葛亮入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训?缘此遂欲意成书,推此意,修正处极多。”(25)这表明他对司马光有关魏蜀正闰问题的处理不甚满意,而他本人认定蜀汉为正统。此外,朱熹还有所谓“无统”说。其“无统”是指周秦、秦汉、汉晋、晋隋以及隋唐之间的时代和五代十国。由此可见,朱熹正统论的基本点在于国家是否统一,大权是否归一,某一姓的统治是否中断,以及是否“居天下之正”?这表明他不仅要阐明历代正统归属,而且更要为南宋政权的合法化找到强有力的理论依据。(www.xing528.com)
其他如晁公迈早在高宗绍兴七年便撰成《历代纪年》10卷。(26)该书则“始之以正统,次之以封建僭据,再次之以盗贼、夷狄、道里,而后以历代年号终焉”。晁公迈编撰此书,则为表明:“凡节目之大而关于体统者,可以概见。”(27)又如朱黼撰有《纪年备遗》100卷。该书“因《通鉴》、《稽古录》,章别论著,始尧、舜,迄五代,三千余篇。述吕(后)、武(则天)、王莽、曹丕、朱温,皆削其纪年以从正统。曰:‘吾为书之志也’,书法无大于此矣!报仇明耻,贵夏贱夷,其次也。”(28)
在张栻和朱熹等人的影响和感召下,南宋论述正统问题的学者还有不少,而其中尤以专门言及三国正闰之属者为最。如现存萧常所撰的《续后汉书》42卷[按:萧氏《进续后汉书表》言该书凡42卷,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则为44卷,二者有异。],包括《蜀帝纪》、《年表》各2卷,《列传》18卷,《吴载记》12卷,《魏载记》9卷,另有音义4卷,义例1卷。该书实为改修《三国志》而成。据萧常进《续后汉书表》,他撰此书完全是为了正名义,重书法。对此,周必大在为该书所作《序》中亦言,萧常是继《汉书》和《后汉书》之后,以昭烈至少帝之史事为《续后汉书》,以便为蜀汉“正名”。(29)故此,萧常为蜀汉设有帝纪、年表和列传,而为曹魏和孙吴仅设有载记,并且书名极为鲜明。此外,时人欧阳守道称赞该书书法“与朱公《通鉴纲目》合”。(30)清四库馆臣则明确指出:“盖其大旨在书法,不在事实也。然其义例精审,实颇得史法。”(31)又如韩元吉在《〈三国志〉论》中指出:“(陈寿)以三国云者,示天下莫适有统也。魏则纪之,吴、蜀则传之,是有统也。魏之君曰帝、曰崩;吴之君曰某、曰薨;蜀之君曰主、曰殂,此何谓耶?夫既已有统矣,而又私于蜀,是将以存汉也。存汉则不可列于传也。……吾将加蜀以汉,加其主以帝王而并纪之。”(32)可见韩元吉亦旨在为蜀明正统。同样,李杞著《改修三国志》,则“尊昭烈、后主为汉纪,魏、吴次之。”(33)再如黄震在《读史论〈三国志〉》中亦力辨:“欲观三国之志载者,他未暇责也。必先正蜀汉之称而后可。”(34)最后,南宋末周密对此论说道:“正闰之说尚矣!欧公作《正统论》,则章望之著《明统论》以非之;温公作《通鉴》,则朱晦庵作《纲目》以纠之;张敬夫亦著《经世纪年》,直以蜀先主上继汉献帝。其后庐陵萧常著《(续)后汉书》,起昭烈章武元年辛丑,尽后主炎兴元年癸未。又为吴、魏载记。近世如郑雄飞亦著为《续后汉书》,不过踵常之故步。最后翁再又作《蜀汉书》,此又不过拾萧、郑弃之竹马耳,盖欲沽特见之名,而自附于朱、张也。”(35)可见南宋正统之辨类著述甚多。总之,南宋诸儒在论述到三国正统问题时,基本持帝蜀观点,其最终目的是为南宋政权的统系问题提供理论依据。
对于两宋人热衷于辨明正统的问题,清人章学诚结合当时的客观历史环境辨析道:“昔者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蜀,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司马《通鉴》仍陈氏之说,朱子《纲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应陈氏误于先,而司马再误于其后,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偏居于优也。而古今之讥《国志》与《通鉴》者,殆于肆口而骂詈,则不知起古人于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陈氏生于西晋,司马生于北宋,苟黜曹魏之禅让,将置君父于何地?而习与朱子,则固江东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争天统也。诸贤易地则皆然,未必识逊今之学究也。是则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今则第为文人论古必先设身,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36)章学诚设身处地的分析,恰能说明宋人的正统论思想,是其特定时代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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