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傅良等人乾道八年登进士第,当年的省试考官为吕祖谦。可以说,吕氏直接决定了陈傅良等人的科场命运。陈傅良和吕祖谦是旧识,陈氏乾道六年入太学,结识了张栻和吕祖谦,相视如同兄弟。陈、吕二人相互濡染,有颇多的切磋。吴子良还记载了在乾道八年的进士考试中,吕祖谦藉“预说试题”对陈傅良、蔡幼学科举的助成之功。鉴于吕、陈二人之间的深厚交谊,吕氏对“永嘉新俊”的有意提携是很有可能的。在糊名考校制度的约束下,吕祖谦就曾以超人的识力,从千万份考卷中辨识出了陆九渊文章(26)。陆九渊与陈傅良、蔡幼学同为乾道八年进士,吕祖谦对本就熟谙且备加赏爱的陈傅良的考卷,自然容易辨识出来且置于前列。凭借其场闱较艺中的权威角色和时文好尚,祖谦为“永嘉文体”推波助澜,使之在科场中大放了一次异彩。
吕祖谦不但为“永嘉文体”大张了声势,而且也是此文体的实践者。和陈傅良相似,他早年也开始了科举教育,第三章谈到,吕氏于乾道四年编撰的《东莱博议》,就是教弟子们如何作论的参考书。该书取《左传》中诸多事迹,随事立论,但作为应试的教材,为取悦于读者的心目,每一篇史论文字都写得文采飞扬。其中多采用譬喻阐发事理,并大量地运用骈俪句法,巧为雕画、刻意于词章的痕迹非常明显。吕祖谦的挚友朱熹在对学生提及吕文时就颇有遗憾之词:“伯恭是个宽厚底人,不知如何做得文字却是轻儇底人。”(27)轻儇,就是纤巧轻薄,好炫小慧。实际上,刻意于藻绘,巧为构拟,也正是陈傅良为代表的“永嘉文体”的通病。具体到文法理论,吕氏很多说法同陈傅良也很相近。南宋末魏天应等编选的《论学绳尺》中记录了吕祖谦论文数语,现与陈傅良《论祖·论诀》比较如下表:
由上表可以大略看出,强调一篇论的立意,以及对首尾呼应、意脉贯穿、造语圆转等行文关键的揭示,陈、吕二人都如出一辙。陈傅良早在绍兴末年就开始教授科举文法,其“永嘉文体”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那时的吕祖谦还在为博取功名而辗转奔波,他考中进士已经是隆兴元年的事情了。所以两人结识前,吕祖谦很有可能借鉴过傅良的科举程文作法。叶适《墓志铭》记述吕、陈相识于太学,随着相交日深,“吕公以为其长不独在文字也”(28)。这句话说明吕祖谦对陈傅良的文字功夫早就钦服有加,而自己的行文也大抵受到陈氏的影响。
吕氏长期浸淫于科举文章之学,久而弥笃。直到淳熙元年春,朱熹致书吕祖谦,批评吕氏对近年科场中的“奸巧之文”不但不加以遏抑,反倒推波助澜,实际是委婉地指出吕祖谦的文章也受到了科场文风的不良影响。朱熹之所以批评吕祖谦,是因为在他看来,“理”才是根本,文乃是枝叶,应该集中精力去研求至高的“理”,而不应该在文法方面下太多的功夫。他曾说:“大意主乎学问以明理,则自然发为好文章。”(29)朱熹的意见是:先去理会根本的“理”,大本既正,文章不求工而自能工。而在朱熹看来,陈傅良等人的永嘉之学驳杂未粹,专骛于功利,其“理”已然不正,并大张旗鼓地倡导科举之学,会妨碍学人对经典的深刻理解和心性修养的工夫。永嘉学人对文章华藻的追求,徇华忘实,陷溺其中,会败坏了心术。他指出:“今时文日趋于弱,日趋于巧小,将士人这些志气都消削得尽。”(30)朱熹对吕氏文字的指责,意在告诫吕祖谦应当警惕自我的学术路向,以免发生大本的偏离。
从上引吕祖谦的回书来看,吕氏颇有愧悔之情,认为细巧回护的“永嘉文体”是自己身为学官时候的病痛,应当力革此弊。实际上,吕祖谦的文风到后期也确实发生了转变。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云:“东莱早年文章在词科中最号杰然者,然藻缋排比之态,要亦消磨未尽,中年方就平实,惜其不作而遂无年耳。”(31)可以说,朱熹的劝诫在某种程度上将喜好“闲文字”的吕祖谦拉回了正统理学的轨道。(www.xing528.com)
陈傅良、吕祖谦二人都对“永嘉文体”作了反省,入乎其中,但最终出乎其外。但是他们毕竟是在跨过了科举这道门槛之后,才有资格和可能做这番反省,而拥挤在门外的大批学人还必须藉“文战”来挤过科举这座独木桥,以踏上前方平坦的仕途。吕祖谦、陈傅良便是他们这方面的榜样。故而吕、陈二人皆悔其少作,但是他们的科举时文却并没有因此而销声匿迹,反倒漫流开来,被各方士子奉为应考的“秘笈”,仍有巨大影响。
陈傅良作为“永嘉文体”的始祖,其《待遇集》等作品对应考士子来说可谓大开了方便法门。特别是陈傅良科举的成功,更印证了“永嘉文体”的非凡效力,人们大多相信陈氏是作时文的高手,故而陈氏文法备受后人瞩目。时人甚至认为陈傅良的《待遇集》和叶适《进卷》一样,都是科举中“每用辄效”的作品(32)。陈傅良既是实学的典范,又是时文的行家。他师从薛季宣,潜心于事功之学,乃出于性之所近;而对永嘉文体的揣摩营构则是着眼于科举,有意为之的。但是经制事功之学难在短期内见效,而“文体”作为一种外在规范则较容易“速成”。正是后者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人的目光。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中提及陈傅良时指出:“后学但知其时文而已。”(33)而陈氏真正有价值的学术思想却被科举这张大网过滤掉了。陈傅良科举文影响的不断扩大,反倒使自家的学术精神湮没不彰。
南宋淳祐十一年的状元方逢辰就曾凿破混沌,为《止斋论祖》作了详尽的批注,详揭其行文气脉过接处之妙意。另有名为《永嘉八面锋》的策文集十三卷,明代都穆称其为陈傅良所作,策文题目多及于用人、理财、战守等时务问目,皆预拟程式以备考试之用。对南宋“永嘉文体”具有总结和集大成意义的著作是南宋末魏天应编、林子长注的《论学绳尺》十卷,编辑当时场屋应试之论,冠以论诀,为士子习论之秘要,除记录吕祖谦、戴溪、陈傅良等人的作论要诀外,尚有林执善、吴琮、冯椅等后辈学人的作论之法,将论这一文体详为剖判,划为破题、承题、小讲等几个部分,八股色彩更重,很多理论可以看作是对陈傅良论学理论的翻版,如“冒头贵简劲明切、圆活警策不吃力,不费词,不迂”,如“论中使譬喻,须一句比喻使事为上格”等,都有陈傅良《论诀》的影子。从这些科举程文范本来看,被陈、吕弃如敝屣的时文作品在后人那里仍有着巨大的生命力,而这又加速了南宋科场风气的熟滥。宁宗嘉定十二年九月王棐奏言:“以《中庸》、《大学》为讳,所趋者惟时文,前后相袭,陈腐愈甚。……更化以来,崇奖虽至,丕变未能,故体贴愈精,字面虽新而不贯于义理,华藻愈盛,浮言虽多,而不本于义理,务为纤巧而气益卑,更相蹈袭而见益下。”(34)这种科场风气只会越来越压抑士人的才性。“永嘉文体”表面上兴盛一时,而其隐患在《论学绳尺》等应试之作中已明显暴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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