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提到的“载道”之文,除了史论文和政论文外,也包括抒写经纶之志的词。从广义上说,词在他那里也是载道之“文”,陈亮藉以表达政治见解、思想主张,实际提升了长于表现绮艳闲适情调的词的地位,在苏轼、辛弃疾之后进一步开拓了词的堂庑。陈亮现存词74首(136),这些词,除了11首外,皆有自己的主题,大体可分为酬赠、送别、祝寿、抒情、咏物五大类,抒情咏物词多婉约细美,纤秾丽密;而前三类词虽是传统题材,但已不是佐觞侑歌的软媚之词,而往往融入了自己对时事的见解和政治主张,陈亮的挚友叶适曾记曰:“(陈亮)又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137)大体是指这一类的词而言。
恢复故疆、洗雪仇耻是陈亮心头萦回不去的梦想,他有多首词书写这种宏伟的襟抱。如他的名篇《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138)
章德茂,即章森,根据《宋史·孝宗纪》载,章森曾于孝宗淳熙年间两度出使金国。这首词便作于淳熙十二年,章森肩负贺金主生辰的使命第二次出使金国时(139)。陈亮以昂扬的笔调,对故国恢复充满了自信。此词尽为议论,对承当使虏这一特殊使命的章森有赞美,有激励,有鼓舞;既语重心长,又斩截俊爽,有警顽立懦之效,可当得上一篇讨伐胡虏的檄文。陈廷焯评此词曰:“精辟奇肆,几于握拳透爪。”(140)诚为的评。
陈亮有时也藉词发表自己的政见,从中可以看出他超群的识略,可与他的政论相参看。如《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冈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141)(www.xing528.com)
该词作于淳熙十五年。多景楼在京口北固山上甘露寺内,为南徐胜景,其地北临长江,登之可以极目远望。这首词写的就是作者登楼之所见所感。陈亮以为“奇变之道,虽本乎人谋,而常因乎地形”(142),对地理位置在战略中的重要意义极为重视。他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就提出了“慨然移都建康”的建议,为了驳斥主和派所谓“江南不易保”的谬论,他亲自到京口、建康等地观察形势。这首词写出了多景楼险要的地理形势和破敌的决心,上阕写京口一地横扼长江,“一水横陈,连冈三面”,是进攻中原的有利地形,而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是南北疆界的自然限隔。陈亮还借用六朝的历史教训,指责南宋王朝把北伐大业视为“门户私计”,苟安一隅而不思进取。这一思想可与《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相参看:“臣尝疑书册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邺,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昔人以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而北府之兵为天下雄,盖其地势当然,而人善用之耳。”(143)京口雄踞长江,是向北突进的有利地势,若能因势利导,则可战胜金人。这一段话可以作为其词的详明注脚。因此乃有下阕的稳操胜券:“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这首词虽有意气成分,而从有利的地理位置出发,指出敌人不足畏,削灭胡虏指日可期,因而显得有理有据。
陈亮的以词说理,有时还把学术见解写到词中去。他淳熙十四年给论敌朱熹祝寿的词中写道:“问唐虞禹汤文武多少功名,犹自是,一点浮云铲过。”(144)该年他与朱熹的王霸之辩已经结束,但词中隐然有王霸义利之辨的余响。该词既赞扬了朱熹雕鹗抟空、骑鲸海上般的雄才,同时仍旧隐含着自己的主张,即道赖人以行,各时代都有能撑拄此道使之不坠者,三代之道并不能作为永恒的理想。他在同朱熹的三代汉唐之辩中,就曾说过:“秘书以为三代以前都无利欲,都无要富贵底人。今诗书载得如此净洁,只此是正大本子,亮以为才有人心,便有许多不净洁。革道止于革面,亦有不尽概圣人之心者。圣贤建立于前,后嗣承庇于后,又经孔子一洗,故得如此净洁。秘书亦何忍见二千年间世界涂涴,而光明宝藏独数儒者自得之。”(145)陈亮力图打破人们营构的三代神话,让人明瞭“道”的历史延续性,古今并无异质。此外,他在给辛弃疾的词中,有“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146)之句,乃是对他与朱熹论辩中“九转丹砂,点铁成金,不应学力到后,反以银为铁也”的旧话重提(147)。即汉祖唐宗虽然做得“不到尽”,但这些英雄本领宏大,天地正道赖以不泯,因而应该汲取和弘扬其精神气脉。该词既是与朋友的酬答,亦是论学。不过,因为词这一文体贵在蕴藉含蓄,不宜于说理,所以这些词写得都不算成功。
陈亮的词既是载道之“文”,亦是写心志,带有强烈的个人表现色彩,从中总能感觉到他胸中难平的块垒和雄奇昂藏的气格。陈亮熟谙经史,尤其仰慕建立非常之功的“度外之人”,所以他在表达恢复壮志的词作中,多喜摭拾拯时救难的英雄故实,对邓禹、谢安、祖逖等人尤为崇敬,如“邓禹笑人无限也”(148),“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东山始末,且向灵洞与沈浮”(149),“向来王谢风流,只今管是”(150),“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等等,以古喻今,慷慨击节,实际是以谢安、祖逖的忠义奋发精神自励,在词中挺立起一个赤手丹心、忧念国运的孤傲英雄形象。陈亮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个性决定了他的与世寡合,但这其中并没有沉沦沮丧,而在群氓世界中更显出英气勃发。他在词中常用一些气势磅礴的意象自况或赞扬友人,如“安识鲲鹏变化,九万里风在下,如许上南溟”(151),“雕鹗抟空,篱底下,只有黄花几朵”(152),“骑鲸赤手,问如何长鞭尺箠”(153)。这种自信使他的词大多昂扬向上,他认为运数有常,南北分裂已经今六十年,天数当复(154),因而其词以“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天下里,终于定为一”的稳操胜券的口气收束,而不像辛弃疾的词虽然炽烈如火,但最后往往是“可怜白发生”、“揾英雄泪”的无奈悲慨。
陈亮以“度外之人”自命,其难以羁束的个性体现于词作,则表现为不受境界狭仄的词体禁锢,而是自由挥洒。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评价陈亮的词说:“《外集》皆长短句,极不工,而自负以为经纶之意具在是,尤不可晓也。”(155)不工,即不遵词体。从题材表现上来讲,凡载之于文的内容,陈亮皆可以词表达,扩展了词的表现范围。这一点接近辛弃疾。许多文学史家也因此将陈亮划归“辛派词人”(156)。从上面所引的几首词来看,他不仅以词抒情,而且以词论政和说理,发挥了词“论”的作用,吴熊和先生指出:“陈亮则更以论为词,可与他的《中兴五论》、《上孝宗皇帝书》等并读,比辛词更近于‘词论’。”(157)词从产生之日起,就因其娱宾遣兴的功用而被冠以“艳科”之名,而且南渡以来,强敌侵凌,张元干、张孝祥、朱敦儒、陆游等皆以词发抒抗敌救国的雄心壮志,南宋词坛上乃多有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做法,同时亦有一些词家如李之仪、李清照等人先后倡言“词别是一家”,维护词的当行本色。词的破体和尊体,成为词作样貌纷呈的两种交互的动力,而陈亮的以论为词,是在咏物抒怀的词之外开拓疆宇,在南宋词史上尤具特色。
从风格上看,陈亮这一类的词往往直陈胸臆,纵横恣肆,殊少涵婉之致,有悖于词“要妙宜修”的风度。这首先本于陈亮戆直的个性,陈傅良就曾批评他“跳踉号呼,拥戈直上,而无修辞之功”(158),吕祖谦也指出陈亮有“语言欠婉”、“语亦太劲”的毛病(159)。同时,这亦是缘于内容表达的需要,因为以上几首词多关乎重整河山的经纶之志和哲理思索,形式的雕琢反而会冲淡真情发溢,妨害思想的自由表达。所以陈亮感情的直截发露,不务含蓄,在有的词中表现比较成功,如《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使使虏》;但有时候也流于粗率,相对缺乏醇厚的余味,只要将其《贺新郎》词与辛弃疾的和词做一比较,则陈亮之粗率概可见矣。辛弃疾:“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160)男儿的别情写来悲壮慷慨,且有回环凄美之致,余味深渺。而陈亮对情感不务节制,笔力横肆,而且将恢复之志和朋友别情两重主题糅合在一起写,词中常出现意脉不连贯的现象。如“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淝水破,关东裂。”(161)前面三句反用《庄子·大宗师》之意,说人生天地之间,如同铁在熔炉,难享寿永;末两句写谢玄大破苻坚于淝水,喻自己建恢复之功的壮志。虽然勉强可通,但前后意思跳跃太大,读来不自然。一些用语也欠雕琢,如“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162)“笑我只知存饱暖,感君元不论阶级”(163)等句子,或嫌生涩,或太过直白,缺少韵味。
与感情的自由表达相表里,陈亮的遣词用语亦活泼,而与典丽精巧的词作迥然异途。他描述自己的词说:“却欲为一世故旧朋友作近拍词三十阕,以创见于后来,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谭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曲子之律,可以奉百世豪英一笑。顾于今未能有为我击节者耳。”(164)陈亮广采各种语言材料,常把方言俚语纳入自己的词中,如“向上头些子”、“许大乾坤这会大”、“这话把,只成痴绝”“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等等,使词作自然流动,思想情绪的表达更为直率坦露,而没有修饰假借的含蓄委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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