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亮勉强俯就科举文的绳墨,但他内心对流行的科举程文并不以为然,且多有激烈的批评。这些批评主要指向科举文法度太密,士人“宛转于文法之中”,“缀缉一二华言巧语以为言”,结果只能塑造出一批气格羸弱的书生,对危颓的局面无能为力。他自己的文章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如果说陈亮终生都在寻求度外之士,度外之功,他的文章亦可以称作“度外之文”。陈亮在给朋友吴叔异的信中说:
亮闻古人之于文也,犹其为仕也。仕将以行其道也,文将以载其道也。道不在我,则虽仕何为?虽有文,当与利口者争长耳。韩退之《原道》无愧于孟荀,而终不免以文为本。故程氏以为“倒学”。况其止于驰骋语言者,固君子所不道。虽终日哓哓,欲以陵轹一世,有识者固俛首而笑之耳。岂肯与之辩论是非哉?(109)
“文以载道”是旧有的命题,实际探讨的是文章的社会地位和功用。该命题的内涵因提出者所赋予“道”的具体内容不同而有差异。不过,总的说来,“载道”的工具定性往往使“文”自身的价值大打折扣,该命题的最早提出者周敦颐便是典型的例子。陈亮也认为文章应当据“道”而作,而不应该仅仅驰骋华藻,在修辞方面过分着意,否则便和那些口舌捷给的佞人没有区别了。陈亮的“道”首先是儒家仁义之道,认为文章应当有关于教化,且有辅时济世之效。比如他之所以推重欧阳修之文,就因为“公之文根乎仁义而达之政理,盖所以翼《六经》而载之万世者也”(110)。陈亮这个论调并不新鲜,不过是前辈儒家学者的旧话重提而已。
不过,值得重视的是其中“道不在我,则虽仕何为”一语对以“人”行道的强调。陈亮曾在《问答》中对孟子的思想作了发挥说:“万物皆备于我,而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具。天下岂有身外之事,而性外之物哉?”(111)衣食、屋庐、门户等等外物皆因为人的存在而体现出其价值。人是天地万物的中心,是道的践行者和体现者,“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舍天地则无以为道。”所以道不远人,是具体、实在的,并不是什么虚悬的“天理”,而就存在于人的具体行为和社会历史总相中。对“道”的这种理解,体现了陈亮对人主体精神的大力肯定。陈亮还认为能够承当此道的往往是那些雄奇磊落、纵横排奡的英豪。南宋委曲偏安、士气颓靡的现状,也易使陈亮仰溯历史,激起他对历代英雄人格的崇拜。
陈亮评骘历史人物、衡论得失的史论文,乃是其最典型的“载道之文”。他少年时代就“独好伯王大略,兵机利害”(112),“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酒酣,语及陈元龙、周公瑾事,则抵掌叫呼以为乐”(113)。他十九岁时著有《酌古论》,对历代擅长兵机权谋的英雄评骘得失,较论短长,该书受到了当时的婺州郡守周葵的欣赏,陈亮也因此成为周氏的座上宾(114)。乾道二年陈亮(二十四岁)又有《英豪录》,以古代英雄豪杰的行事作为“千里马之骨”,藉以唤起奋厉有为的英雄。在史迹的衡论中,陈亮表现出对豪迈俊发的英雄人格的向往和极度的自负。乾道七、八年,陈氏“始退而穷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变,以推极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汉魏晋唐长短之繇,天人之际,昭昭然可察而知也”(115)。乾道七年至淳熙二年,他又作有《汉论》,既包括对汉代君王的历史评判,又选取《史记》中之文予以解说(116)。
陈亮的这些作品,对权奇磊落的英雄尤其是汉、唐的人物事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即以《酌古论》中的人物来说,东汉的光武帝、邓禹、马援,三国的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吕蒙,唐代的李靖、李愬等人都生气郁勃,富有雄才,以其纵横不羁的智略创立了为后人瞩目的功业。如果严格按照儒家的道德规范来衡量,这些人崇尚智术权变,都不符合儒家的君子人格。但是他们挺出于乱世,操纵一代之兴亡,无疑都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与严守天理人欲之辨的理学家相比,陈亮从道义上对他们是宽容的。他认为三代、汉唐并无本质的不同,区别只在于“三代做得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汉唐英雄迫于时势,不得已而用兵机权谋禁暴戢乱,难免与儒家的伦理规范发生冲突,所以“不到尽”;但以汉唐为法,犹可以点银成金。即使是将儒家的仁孝之道完全抛弃在脑后的曹操,陈亮对他几乎“举无遗策”的超群智谋仍是欣赏的。对汉、唐、三国英雄精神的认同,既体现了陈亮与古代英豪的同气相求,同时对南宋的政治现实也具有借鉴意义:在南宋国运岌岌可殆,士人被文法规矩约束得失去了生气时,汉唐的这些智勇双全的“度外之人”可为时人起到强心的作用。陈亮的《酌古论》应视作对“有救时之志,除乱之功”的英雄的召唤。
陈亮自称通晓兵机利害,在史论文中总结和评价历史人物的得失成败时,总归之于人谋。他认为:“有一定之略,然后有一定之功。”(117)“自古英伟之士,乘时而出,佐其君,其所以摧陷坚敌,开拓疆土,使声威功烈暴白于天下者,未有不本于谋者也。”(118)奇伟之士的决策常常会决定历史的状貌和走向,是斡转历史的枢机。比如陈亮对中兴之主光武帝摧陷廓清、一统天下的雄奇谋略就尤为推崇。他认为光武帝之所以能成就此功业,正确的战略部署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光武帝在据河北而取河内之后,并没有急于攻取刘玄所在的关辅之地,而是直趋燕赵,且命邓禹西征,牵制住了陇西的隗嚣和巴蜀的公孙述,使之不敢轻举妄动;邓禹、冯异破赤眉之后,长安、洛阳稳固,再回头讨平隗嚣和公孙述,终于收海内清平之功(119)。但《酌古论》中更多的事迹则是英雄的筹策失算、功败垂成。对于这些人,陈亮指出他们的决策失当之处,并提出自以为正确的决策。陈亮称自己写作《酌古论》的宗旨便是“故能于前史间窃窥英雄之所未及,与夫既已及之,而前人未能别白者,乃从而论著之,使得失较然,可以观,可以法,可以戒,大则兴王,小则临敌,皆可以酌乎此也”(120)。该作的突出特点便在一个“酌”字,即考量得失,推究原因,作为后人兴兵临敌的借鉴。所以,陈亮的史论文中总有个人智术的介入,他嗤点古人,有“天下可一指麾而定”的气概,显示出对自己军事才能的极端自负。
兵机权谋变化万端,突出一个“奇”字,陈亮对出奇制胜的谋略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比如《酌古论》中论刘备在关羽被害后,激于君臣之义,乃发倾国之兵以伐吴复仇,由于攻守失当,终致丧师。陈亮对刘备这一致命的失误做了一番批评之后,乃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即设想刘备先分派水陆两军攻敌不备,声东击西,使敌人疲于奔命,而后深沟高垒,和敌人相持,然后再假借魏国之力:(www.xing528.com)
乃密遣一辩士,间行至魏,以金币结其贵幸,自谓有谋求见魏主。魏主知,必召之。既入见,则泛论天下之事,语及吴蜀,然后徐言曰:“臣尝私贺陛下,窃笑陛下,已而又私喜陛下。”彼必问曰:“何以贺朕?”则对曰:“武皇帝所以不能吞并吴蜀者,非力不足而智不逮,以吴有长江之阻,蜀有崇山之险,而又相为唇齿之援也。今天相魏,两雄相斗,以资陛下,进取之机,此臣所以贺陛下。”曰:“何以笑朕?”则曰:“臣闻敌人开门,必亟入之。今陛下不亟图进取,而猥信吴人之和,彼急则和,缓则去矣。投机之会,间不容发。此臣所以笑陛下。”曰:“何以喜朕?”则曰:“陛下天资神武,圣断易回,苟见其利,罔有不从。此臣所以喜陛下。”彼必曰:“计将安出?”则曰:“蜀地僻险,未易卒图。不若遣夏侯尚、曹仁出信陵,贾逵、满宠出东关,或出皖城,或出广陵,东西弥亘,直造长江,因蜀之势,大举攻吴。吴亡则蜀失援,然后徐举而图蜀,天下可一也。”(121)
这段向壁虚构的奇计,写来却极为缜密,包括将领的人选、出兵的路线,皆筹划得有条不紊,显示了陈亮对魏、蜀、吴三国鼎立形势的熟谙和超群的想象力。陈亮精心构拟了运用智谋的具体情境,对古人心思的揣摩细致入微,构想双方来言去语犹如亲睹,就像是自己布设棋局,替双方思谋运筹,而预料成败如观乎黑白一般。此外,陈亮认为谢玄袭击苻坚,可以采取前后夹击的断蛇法,或诱敌深入的陷虎法(122);设想韩信若被陈余置之死地则必出奇计(123),皆显示了陈亮对于奇谋较深的领悟。此乃“无中生有”之法,明显可以看到苏文的影子(124)。
陈亮既以“度外之人”的英雄自许,文章也充盈着英雄之气,写得格局宏大,生机弥满。四库馆臣评之曰:“集中所载大抵议论之文为多,其才辨纵横,不可控勒,似天下无足当其意者。使其得志,未必不如赵括、马谡狂躁偾辕。但就其文而论,则所谓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时之豪杰者,殆非尽妄。”(125)刘埙亦以“倾竭浩荡,河奔海聚”(126)概括陈亮的文风。陈亮为人恢廓磊落,文章也有重气格的特点。他有《变文格》一文,认为五代之际,文气卑陋痿弱,而在宋初沿习者甚多;虽然自庆历以来,有司对科举进行了多次更革,但是变其“法”而不变其“格”,士人往往“肤浅于经而烂熟于文”,以至流弊滋蔓。陈亮指出:“乘士气方奋之际,虽取三代两汉之文,立为科举取士之格,奚患其不从?此则变文之时也。”(127)所谓“文格”,大概指文的格调、品质。而从他推重三代两汉文章之“格”来看,陈亮又以古朴质实、富有骨气为文之高“格”。陈亮自己的文章也有这样的特点,比如《酌古论·曹公》写曹操兴兵以来势不可当,谓:“公奋身徒步之中,举义兵,破黄巾,走奉暹,辅帝室,深据根本,号令诸将。于是降张绣,擒吕布,毙袁氏,破乌桓,兵锋所加,敌人授首。盖举无遗策,而北方略平矣。其为患者,荆州二刘,江东孙氏,张鲁擅汉,刘璋据蜀,而关西诸将纷纷不一,此其取之不可以无术也。”(128)该段多用短句,气势奔凑,格力劲健。《酌古论》中的内容虽多出揣料,但陈亮多用“必”字,如“(项羽)必欣然而受”、“韩遂等必不敢叛”、“(曹丕)闻此计,必深以为然”等等,用语斩截,不容置喙,使文章的字句间透出逼人的锋芒。朱熹评论陈亮的文章说:“同父才高气粗,故文字不明莹。要之自是心地不清和也。”(129)对陈亮重“气”的批评,是本于涵养用敬工夫的理学家视角,但是“粗块大脔,饱有余而文不足”正是陈亮自以为超迈群伦之处,其中曲直,显示了事功精神与理学价值观的尖锐对立。
陈亮的史论文说理自然,有一种朴素的力量。他反对文章的缀缉辞藻,徒为典美之观而缺乏实际内容。陈亮曾说:“本大则末必蹶,华盛则实必衰,文之綦则德之凉也。”(130)虽是谈政治文物,但这种文质互为消长的思想与其文学观念是相通的。陈亮谈到“论”这种文体的时候也说:“大凡论不必做好言语,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故大手之文,不为诡异之体而自然宏富。”(131)文章追求的是文理明晰,文意的切当,而文辞的修饰则无关宏旨。
陈亮反对虚靡无实的科举文,而潜心于对古人之文的心摹手追。但他又反对机械地规摹古人之作,曾总结作文经验云:
经句不全两,史句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若用古人语(132),不用古人句,能造古人所不到处。至于使事而不为事使,或似使事而不使事,或似不使事而使事,皆是使他事来影带出题意,非直使本事也。若夫布置开阖,首尾该贯,曲折关键,自有成模,不可随他规矩尺寸走也。(133)
只有从容于句法、使事、结构布置之中,又不拘泥于古人的格套,而善于腾挪变化,乃能出于古人之外,形成自己的面目。陈亮史论文的重“气”和质朴无华的特点,都体现出他在古文方面的深厚修养。陈亮曾在《中兴遗传序》中的末尾叹道:“昔司马子长周游四方,纂集旧闻,为《史记》一百三十篇,其文驰骋万变,使观者壮心骇目。顾余何人,岂能使人喜观吾文如子长哉?!”(134)说自己的文章不敢和古人相提并论有自谦之意,但实际也表达了对太史公疏宕从容文风的追慕。吕祖谦就曾赞扬陈亮:“如《邓耿赞》断句,抑扬有余味,盖得太史公笔法。”(135)此外,陈亮崇尚“雍容典雅、纡余宽平”的欧阳修之文,并编选有《欧阳文粹》二十卷。他文章的文气贯注,叙理明白,大约受到欧阳修一定的影响;而他的遣文顺快,纵横无碍,更有苏轼史论文的神采。这些都是陈亮寝馈古文的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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