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适对三代治道备极推崇,这影响到他的文道观念也以三代为楷模,因而带有浓厚的崇古色彩。他说:“若夫言语之缛为词章,千名百体不胜浮矣。韩、欧虽挈之于古,然而益趋于文也。经传之流为注疏,俚笺臆解不胜妄矣。程、张虽订之于理,然而未几于性也。凡此皆出孔氏后,节目最大,余所甚疑。”(203)韩愈、欧阳修虽兼祧复兴古道与振起衰文之重任,但他们在辞章方面下了太多的工夫,文人的色彩太重;而张载、程颐的性理之学虽然一洗汉代以来繁琐饤饾的章句注疏之学,但由于过分关注心性,轻弃了闻见之知,并以此反对文章之学,也是有失于偏颇的。叶适曾多次提到过“理学兴而文字坏”的话,也是对偏狭的心性之学的批评。
从事于“文”者用力于词章,潜心于“道”者专骛于心性,皆无益于“治”。叶适仰溯上古,揭出了这种弊病产生的来龙去脉,他以为:“上世以道为治,而文出于其中。战国至秦,道统放灭,自无可论。后世可论惟汉唐。然既不知以道为治,当时见于文者,往往讹杂乖戾,各恣私情,极其所到,便为雄长。类次者复不能归一,以为文正当尔。华忘实,巧伤正,荡流不反,于义理愈害,而治道愈远矣。”(204)叶适认为在战国以后,三代以来气象宏博、开物成务的“治道”精神丧失,道统断灭,“文”没有了归宿,作家致力于词藻之末,而情感放逸,无所底止,愈发背离了治道的精神。因此,文、道两者只有以三代为楷模,归一于理想“治道”的层面上来,才有统合的可能。他多处赞扬三代文、道精神的契合,如:
道之显者谓之文。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205)
三代时,人主至公侯卿大夫皆得为之。其文则必皆知道德之实而后著见于行事,乃出治之本,经国之要也。(206)
主张“文”的回向三代,是一种典型的复古文学思想。但这种回归不是简单模仿制诰之体,使文字晦涩难懂。在叶适看来,“道”是具体的、动态的,每一时代都有其鲜活的内容,文学则应该是此“道”的具体显现。所以,文学的回向三代,实际是强调文字应当像三代一样合于“治道”,必有关于教化,这一点是叶适反复申明的。他说:“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207)本于此旨,叶适要求文章的写作应当事辞相称、文质相副,尤其强调文章要有充实的内容,和现实密切相关。最能体现这个意思的是叶适对内容空洞的“词科”的批评,因为词科考试大多用骈俪体,应举的士子在辞章方面争奇斗巧,和实用的精神正相背驰。叶适说:“朝廷诏告典册之文,当使典直宏大,敷畅义理以风晓天下,典谟训诰诸书是也。……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208)文章应当内容充实,显示作者的经世眼光和才略,是叶适对作文的普遍要求。他的政论文如此,其文学性最强的十几篇记体散文作品亦不例外。如《醉乐亭记》模仿欧阳修《醉翁亭记》的章法和命意,对永嘉的林壑之美和嬉游之盛做了诗性的描写,而这只是全文的铺垫,叶适没有停留在诗酒吟赏的逸趣中,该文的主意乃在赞扬永嘉郡守孙公善治政事,“防民之轶游,使从其教;节民之醉饱,使归于德。”(209)实际体现出的是叶适对民生和政事的深切关怀。这类文章流畅典雅,自然清新,但文中的议论往往会透露出他的经世之志。其再传弟子吴子良评之曰:“自古文字,如韩欧苏,犹间有无益之言,如说酒、说妇人,或谐谑之类,惟水心篇篇法言,句句庄重。”(210)
与实用色彩的文学思想相为表里,叶适主张“文”的回向三代,还隐含着对上古文字风格的继承。叶适认为三代之后,文脱离了治道,体现在文字形式上,乃是“言”和“文”的分离。叶适说:(www.xing528.com)
夫文者,言之衍也。古人约义理以言,言所未究,稍曲而伸之尔。(211)
在叶适看来,“言”和“文”所负载的功能是不同的。古人立言以明道,将之作为“不朽”的事业。其中,上古典籍的语言文字乃是最典型的“言”,所载为天下最明白正大的道理,叶适称之为“正言”:“凡正言之理无不具,而隐显上下交相明者,古人所以为经也。”(212)而“文”则是“言”的变体:六经之外,别有义理可以发明,“文”便是为了表达义理和诸家论辩的需要而出现的,它对于文辞形式本身予以特别的关注。诸子中富于气势和辞采的说理文当属于这一类。如果说用以明道的经典文字属于“正言”,那用来讲理的文字则属于“旁言”,也即“文”:“旁言之必酌于理,使是非得失有所考者,后人所以为文也。”从这个意义上说,后世文人夸靡斗巧而蒙昧于理的作品仍不能包括在“文”之内,他说:“若夫穷虑殚思,以无为有,自处妄而后反之于正,此违于经而谬于文者也,《上林》、《大人》赋是也。”(213)又说:“其后俗益下,用益浅,凡随事逐物,小为科举,大为典册,虽刻秾损华,然往往在义理之外矣。岂所谓文也。”(214)叶适所谓“文”的外延是很小的,比起六朝的文笔之辨中对“文”的几种界定要狭隘得多,司马相如的大赋作品与后世的科举文皆无当于义理,无益于教化,只在文章辞藻方面精心纂组,以求烨人心目,这样的作品严格说来连“文”都算不上。从“言”到“文”到纯文学语言的衍生,是前后相续的历史过程,叶适对这种流变持否定的态度,其“文”的理想还停留在原初形态的泛文学阶段。
叶适说:“未知古人之质,而徒以为文,此文之所以益陋也。”(215)叶适推崇质实、敦朴的作品,乃是源自他对三代之“文”的认同。三代典谟制诰是事辞相称的典范作品,“使言语文字各极其致,故能不约而自合”(216)。即言词以达意为目的,质朴自然,不事雕琢,在论说表意方面是最没有限隔的。后世的文章常常在两个方面扭曲和违背了这种可贵的文风。首先是以复古为名的拙散断鄙的拙劣文风。古人的语言本来是朴实自然的,而后人忽略了语言的历史流变,乃目之为古奥晦涩,以为古文的特点便在于是,这实际是一种误会。他曾经批评西魏的苏绰提倡典诰体,以及王安石“但取经史见语错重组缀”的模拟典雅的机械做法,认为他们都是很荒谬的(217)。每一个时代的文章都应当质实近情、明白晓畅,才能更好地为政教服务。另外,叶适还反对刻意雕琢辞采。对绮错华靡的文采的陷溺是文学脱离了政教后出现的现象,用叶适自己的话说是“大道既废,专为虚词”(218)。他认为这实际是内容贫乏的表现:“至言大道不足以辨丽奇伟,而辨丽奇伟必出于小道异端。”(219)越能显明大道的文字就越朴实平易;相反,内容越空洞就越要藉华丽浮靡之词以掩饰:“辞”和“实”的成分是适相反对的,此盛则彼消。因此回归率直朴素的文风才是文学发展的正道。
叶适的复古文学思想具有非常浓厚的儒家实用色彩。罗宗强先生指出:“儒家对文艺的影响,则主要是使文艺纳入政教的轨道,或者更确切地说,使文艺成为政教的工具。……所谓脱离政教,自创作者言之,是指它不被用来作为教化的工具,不被有意识地用来明儒家之道,也没有被用来讽谏;自鉴赏者言之,它没有被用来观盛衰,了解为政之得失。”(220)本来,“文”正是脱离了政教附庸的角色,超越了功利思想的束缚,才有了独立发展的可能和意义,在辞采和情感的方向辟出自己的空间。脱离了政教的束缚是文学的进步,但是叶适却站在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立场上,对此持否定态度,显示出其偏狭的一面。可以说,他把文学从理学家“害道”的诛伐中解救出来,重又将之纳入了政教的枷锁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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