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学术可以溯源至北宋的“永嘉九先生”,或者更早一些(145),但真正开启了永嘉事功思想的却是薛季宣。如叶适《温州新修学记》中所称述的:“永嘉之学,必弥纶以通世变者,薛经其始而陈纬其终也。”(146)此外,对于文学,薛季宣的态度亦是通达的,他的朋友何商霖曾寄来诗赋作品征求薛氏的意见,季宣在回信中除了鼓励赞扬之词外,还劝商霖在讲道之余可于诗赋“加游息焉”,认为正统理学家刻板的“作文害道”之说,其实并不通晓“一张一弛”的道理(147)。虽然这仍是“游于艺”的传统文艺观,但相较于正统的理学家,这种“游息”的态度对文学无疑是一种解放。
不过,薛季宣早期并没有摆脱理学的影响,只是到了后期才发生了转向。薛季宣早年受到《大学》、《中庸》两部理学经典的影响,他隆兴二年至乾道三年在家候缺期间曾作《大学解》和《中庸解》,教导学生陈傅良亦嘱其“读过《中庸》、《大学》、《系传》、《论语》却须反复成诵,勿以心凑泊焉”(148)。薛季宣早年对《中庸》的枢纽思想“诚”尤为重视。真实无妄乃为“诚”,它是一种“尽己”以“尽物”的内外圆融。一方面,“诚”体现在对物“理”真切、准确的体认之中,即“尽物”。薛季宣指出:“物则之尽,在诚而已。”(149)有一毫不诚,便不能尽物则之细微,处世应物便有滞碍。另外,“诚”更是一种反求诸己的“自明”工夫,即“尽己”。季宣说:“未克自明,于何明物?”(150)“不能尽己之道,固无以尽物也。”(151)所谓“自明”、“尽己”,乃是去其固滞偏胜,自慊于心。薛季宣这里强调,“尽己”的性情修养工夫乃是“尽物”的前提,只有“尽己”才能“尽物”,也才能臻于性、情之正的“诚”的境界,这体现的是一种性情涵养的至高追求。
对性情“醇正”的强调影响到薛季宣的诗学观念也带有理学色彩。他绍兴十三年曾作过《反古诗说》,所谓“反古”,实际是反对《诗经》学中表现出的一味崇古的倾向,而主张古今之诗在性情方面可以相通(152)。他曾在《序反古诗说》中指出:“人之性情,古犹今也,可以今不如古乎?求之于心,本之于序,是犹古之道也。”(153)他后来觉得以“反古”解诗不妥,故更名为《诗性情说》,与本意更为贴合。该文说:
情生乎性,性本乎天。凡人之情,乐得其欲,六情之发,是皆原于天性者也。先王有礼乐仁义养之于内,庆赏刑威督之于外,君子各得其性,小人各得其情。于是时也,君臣吁谟庙堂,尊德乐道,其民养老慈幼,含哺鼓腹。雅颂之作,不过写心戒劝,告厥成功而已。……先王之风,意怨谤为性情,指斥言为礼义,近求诸内,自有不能堪其事者,远又不能参诸楚骚乐府之意,其何性情之得,而又奚以上通古人之志?用情正性,古犹今也。然则,反古之说,未若性情之近也。(154)
从全文的语境来看,薛季宣末尾说的“用情正性”,应当是“用性正情”的意思(155),即情感的发动不应泛滥无归,最终还要归结到平和中正的人性上来。薛季宣论诗,亦归本于儒家诗教说的老调,比如他评价冷艳阴郁的李贺之诗曰:“虽过中道,然其蔑富贵,达人伦,不以时之贵尚蒂芥乎方寸,其于末世,顾不可以厚风俗美教化哉?其诗著矣。”(156)他认为李贺诗的价值首先在于“厚风俗、美教化”,即对读者道德性情的陶育。
如果说薛季宣早期坚持“尽己以尽物”的性情观,而且尤其强调“尽己”的话;他后期则转而向“物”的一方倾斜。其《答陈同父书》云:“夫道之不可迩,未遽以体用论。见之时措体用,款若可识。卒之何者为体,何者为用?即以徒善、徒法为体、用之别,体用固如是耶?上形下形,曰道曰器,道无形埒,舍器将安适哉?且道非器可名,然不远物,则常存乎形器之内。昧者离器于道,以为非道遗之,非但不能知器,亦不知道矣。下学上达,惟天知之。”(157)薛季宣力图统贯这几对相反相成的范畴,于是提出了“道在器物”、“道不远物”的说法,取消了“道”的深玄不可窥测,而将之落实到寻常事物之中。在薛季宣那里,形而下之“器物”本身的存在即是“道”的显现。本来,薛季宣从古今性情相通这一点出发,认为:古诗托“物”喻意、藉以发抒平和性情的手法,可以为后世诗文作者所继承。这种诗学思想,随着薛季宣以“器物”为“道”的思想的成熟而得到了强化。薛氏认为托“物”以言志喻意的手法乃是古诗的传统,他举例说:“周士赋诗见意,骚人远取诸物,汉之乐府,托闺情以语君臣之际,流风余俗犹有存者。”(158)这种创作思想在薛季宣自己的诗作中也有所贯彻。他作品中模拟楚辞、汉乐府的作品就有很多。许多都是直接用乐府旧题,如《从军行》、《七哀》、《陌上桑》等,在创作精神上也秉承了《诗经》和汉乐府的遗意。(www.xing528.com)
薛季宣诗作颇夥,在他短暂的四十岁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五百余首诗,其中数量最多、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写景诗和咏物诗。写景诗以写雨、雪为多,在滂沱或迷蒙的雨雪中,或送别,或宴饮,或访友,或赏景,意趣各异,雨、雪则为诗篇渲染上浓重的情感色调,既使诗作意象丰满,也使情感不枯淡。薛季宣体会物情物理入细,即以雨而言,便有《寒食雨》、《酴醿雨》、《春雨》、《晚雨》等等,写来笔致工细,情意各别。薛季宣咏物诗的题材范围十分广泛。芦花、海棠、柳絮、蝉、残花、蓼花、菊花、桃花、啄木鸟、河豚、樗蒲等等,皆成为他观照的对象。比如《柳絮》:
骀荡风光将欲暮,柔条系日萦非雾。寂历闲庭芳草路,眉开青眼多情度。脉脉依依愁不茹,欲翔未定邅容与。体轻委脱韶华去,飘泊晴天离又聚。高低上下当何住,卷春匪蹴球先赴。小院深沉铺月素,卿云暗逐凌波步。朴樕追随无定处,冰霜峭觉为寒冱。梁王有客能辞赋,苍凉雪苑知谁诉。浮玉神山攻宝璐,屑屑虚花奈凭据。还思道蕴惊人语。(159)
此篇写柳絮,甚能得其神理。“脉脉依依愁不茹,欲翔未定邅容与”,写出了阳春时节飘飞的柳絮欲落还住、如烟似梦的情态;同时,也寄寓了一种徙倚彷徨、欲说还休的愁思。而诗的后半部分,诗人的笔触宕开,思绪亦随着柳絮神游,由弥漫遮天的柳絮联想到了寒气凝结的冰雪之姿。柳絮的迷蒙、雪的轻盈、月的素洁,共同糅成了缱绻萦回的愁绪。由柳絮联想到冰雪,心内身外,不是盎然的生机,而是侵肤浃骨的寒冷,这加重了本诗凄清荒寒的调子。
除了寄寓情思外,薛季宣的咏物诗还多由物理而及于人情,发抒人生的感悟。《丁香花》、《白菊》借花的端妆幽独表达清高傲世、介然自守的人生志趣;《河豚》诗从味美而有毒的河豚生发出了“甚美由来必甚恶”的人生哲学;《浮槎》一诗写了船桨的江海历程:由树木斫削而成的船桨,整日浮沉于激流之中,“飘泊未云已,惊落见者魂。”与急风恶浪鏖战无休,直至溃败腐烂,暗寓了人生的风波艰险和命途的诡谲难测。薛季宣写作了如此大量的写景、咏物诗,较之同时的诗人是很突出的。他以“诚”通贯性情与外物、尤其是后期对物情物理的强调,乃是此种创作倾向的学术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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