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理学为根柢,同时热心文事,是吕学的基本特点。吕祖谦是吕学的集大成者,为人为学皆能涵纳广容,其重要的表现便是融合理学与苏氏之学。祖谦之学属理学支脉,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沉潜于天理性命之学,但同时又慕好苏氏古文。对吕氏的出入“文”、“学”之域,吴子良《筼窗集序》中评曰:“自元祐后,谈理者祖程,论文者宗苏,而理与文分为二。吕公病其然,思融会之。故吕公之文早葩而晚实。”吕祖谦希望统合道、文两者,这使得他常常逸出理学的门墙之外,他的文、道观念也同样显出博杂不纯的特点。
吕祖谦首先是一位理学家,不可能超出儒家道德本位的文艺观念。祖谦很少谈论纯文学,他所谓“文”往往是广义的。比如,吕氏在《易说》中解释《贲·彖》时曾指出:
天下之人先须看其基本如何。刚本强也,文之以柔,故无不亨;柔本弱也,文之以刚,则小利有攸往。文者,文饰之也。因其质之厚薄而加饰耳。文王,圣人也,得尚父佐辅之,故为大圣人之事业。周公、伊尹圣人也,所佐者太甲成王而已,则亦止于太甲成王之事业。日月星辰,云汉之章,天之文也。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人之文也。此理之在天人常昭然,未尝灭没,人惟不加考究,则不见其为文尔。此一段当看观字,惟能观察此理,则在天者可以知时变,在人者可以化成天下也。(70)
这一段中的“文”既有文饰、文采的意义,也有人文仪节的内涵。自然,以修辞表情为特质的文学也包含在其中。祖谦认为:“文”亘古至今无所不在,乃是“理”的体现,因此具有天然合理性与恒久性。这段话可以看作《文心雕龙·原道》篇以“天地之文”、“动植之文”、“人文”皆“道”的翻版。只不过刘勰以“自然之道”来概括“文”的普遍性,而吕祖谦总纳之以“理”而已。
他在解释该卦六二一爻的时候又说:“大凡有本则有文。夫人之须不离于颐颔,文生于本,无本之文则不足贵。”(71)而下面的话可以视为对“文当有本”的注解:
盖文之极,须当守以正。大凡有文之人,自为人所重。而此象乃曰终莫之陵者,此盖有说。文士虽为人所爱,而亦为人所薄。若唐之王杨卢骆,虽有文彩,终为人薄者,以不正故耳。若孔子、孟子非不文也,而后人仰之,莫不肃然而敬者,以其永正也。六经之文亦然。(72)
吕祖谦从广义的“文”着眼,认为文并非孤立的现象,而有根本存焉。具体到诗文创作,亦应守之以“正”,吕氏举了王、杨、卢、骆“初唐四杰”的例子:他们虽然才华超群,但是不顾细行,荡无拘检,是有才无行的文人。比如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一诗,便揭发了卢照邻对蜀中情妇始乱终弃的放荡滥情。吕祖谦认为以“四杰”这样鄙恶的品行,即使有华美悦目的文辞,因为不“正”,其作品的价值也要大打折扣。
吕祖谦所说的至“正”之“本”,乃是人的品德修养,认为作家品行的优劣决定着作品的格调和品位。为保证文章思想格调的纯正,作文必以修“德”为先。他进而将修“德”归结为修“心”。他说:“自三代以后至春秋间,正心、诚意、修身、齐家之学不讲,故言语无力,不能动人。大率要得言语动人,须是自里面做工夫出来。”(73)所谓“自里面做工夫”,便是反求诸心,向内做治心养性的“诚”“敬”功夫。受孟子的影响,吕氏将“良知”说和性善论作为自己心性论的主要依据,且尤其重视《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个字。“道心”,即纯一不杂、合于天理的心体;人心,则是染于气质、杂有情欲的常心,相当于朱熹说的“气质之性”。人心、道心所差只在几微之间,故而心性的修养应当谨慎敬畏,时时涵养提撕,居敬存诚,以免在一念之间流入私欲。吕祖谦实际是将这种诚敬的修养工夫作为为文基础的。比如对于《易·乾·文言》中提出的“修辞立其诚”的著名命题,吕祖谦解释说:
大抵人之于辞,当谨其所发。辞之所发,贵出乎诚敬。修于外而不修于内,此乃巧言令色,非所谓修辞。所谓修辞立其诚,立之一字,学者最当看。人之于道须当先立其根本,苟根本不立,则迁转流徙,必为事物所夺,必不能存其诚。此辞之所发,所以贵立其诚,而使之内外一体,然后可以居业也。(74)
《周易注疏》等经典著作中解释这句话,都将“外修文教”和“内敦诚实”理解为并列关系,程颐则以为“言能修省言辞,便是要立诚”(75),理解为前因、后果的关系,这样就归一于道德,完全否定了文辞的独立意义。而吕祖谦所理解的因果关系是:以诚敬修身,乃是为文的道德前提。理学家尊信《中庸》“自诚明”的尽心知性的境界,所追求的是心体的至真、至善和明达。吕祖谦这段详尽的注解,认为人应该真诚无妄,心不为物欲所夺,无所迁流,这样立定了大本之后,乃可以作文。虽然吕氏对作家的创作心理作了限制,但较之程颐,仍为文学留出了一线之地。
吕祖谦所说的“正”还有别一番意思,即持敬存心的工夫应当从容不迫,不堕气质之偏,既无怨怒躁急的粗厉,也无苦心穷力的窘迫,而是纡徐和悦,在自然平和中尽收睟面盎背之功。他说:“大抵人心之工夫不可迫切,若不使之培养深厚,则必使之于迫急。”(76)“大抵为学思索不可至于苦,玩养不可至于慢,纯去所问,第则专心致志,久久自然须渐有趣向也。”(77)这种修养工夫思想也是源于二程。程子云:“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只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78)从容不迫,无所偏倚,乃是“正”的另外一层意思。吕祖谦用这种标准去衡量古人:
屈原有爱君之心,固是善。惜乎其发之不以正,自愤怨激切中来,其言神仙、富贵、游观,已是为此三件动也。故托辞以自解,本是怨怒,却反归爱君上来。若孟子则初无此心,其言语始终和缓,皆出于正,此屈原孟子所以分。尹士之言,虽出于一时之狂狷,亦君子之病,特不可测度孟子耳。(79)
屈原竭忠尽智以辅佐君主,其高风亮节可为千古楷模,但是他最终忧愤去国,自沉汨罗江,曾被班固诋为“露才扬己”,吕祖谦也持这种看法,认为他的《离骚》、《九歌》等作品缺乏温厚之质,故而不值得后代人们效法。吕祖谦还认为就和缓中正这一点来讲,屈原不如孟子。
吕祖谦这种培养深厚、从容涵泳的思想虽然是典型的理学家修养工夫,不过,从容中道也可以作为一种审美的标准,这也是他所偏好的诗歌美学风格。这从他本人的诗作中可以看出来。吕祖谦现存的诗数量不多,统共一百零九首,在卷帙浩大的文集中所占比重很小。总的看来,吕诗的题材比较狭窄,主要有挽诗和写景记游诗两类。吕祖谦的写景记游诗现存34首,大多表现郊野景象的生意和机趣。他虽然博通经史,但作诗极少用典和对仗,信笔写来,无琢磨之力。其诗风恬淡自然,平和温婉。祖谦偏好春光,以春天为题的诗就占了将近一半。如《春日七首》之二:
短短菰蒲绿未齐,汀洲水暖雁行低。柳阴小艇无人管,自送流花下别溪。(80)(www.xing528.com)
该诗宛如画境,初春参差错落的菰蒲绿意如染,几行大雁感受到春的气息结队北归,小艇系缆柳荫之下,落花自在飘零,随水波任意西东,整个画面清新明媚,景象和谐自在,动静相生,流露出盎然的灵趣和淡淡的喜悦。
本于对中和的修养境界的追求,吕祖谦喜好平和娴静的物象,在许多诗中努力营构出一种闲淡的意境。所以,闲、寂、幽一类的字眼在祖谦的写景诗中经常出现。比如:“蓬笼夜半萧萧雨,探借幽人八月秋。”(81)“茅檐春昼长,寂寂亭阴午。……幽人不可亲,棋声时出户。”(82)“湖山近减江潮趣,寂历颓垣仲蔚蒿。”(83)夜雨、幽人、棋声,营造出一种幽远静谧的氛围,让人读来消却烦热,心地清和。而吕氏摹写物象,不但能尽其物态,而且颇有神采,很多都可以看作是作家安淡从容心态的外化。如:“鸟啼花径深,风絮浩无主。”(84)“野花照水开无主,谁信春归已两旬。”(85)“风絮流花一任渠,北窗高卧绿阴初。”(86)自然景物亦似有情,“无人管”,“开无主”,“一任渠”,独与天地精神相通流,无所拘执,在大化中自在来去,在鸟啼花发间流露出一点灵妙的禅机。
在为数不多的送别诗中,吕祖谦也少有感伤的意绪,而多是以平和的语气,勉励和安慰即将远行的友人。如《送丘宗卿博士出守嘉禾以视民如伤为韵》第一首:
槜李国西门,道里去天咫。讼庭人摩肩,客馆舟衔尾。凉燠变须臾,怵听复骇视。心平理自见,周道本如砥。(87)
虽然丘宗卿赴任后面临的将是如山的讼簿,忙碌的人事应接,翻云覆雨的官场变诈,但祖谦还是安慰他要加强修养心性的功夫,平心易气,坚信人间正道不可泯没。这其中贯彻的还是吕祖谦守中持正的思想。
吕祖谦诗歌中安闲从容、蕴藉自然的风度,虽然如上一节所指出,受到其祖父吕本中、外祖曾几活泼富有机趣的诗风的影响,不过此种诗风亦有其学术思想根源。因为持敬修养与作诗沉潜的心理机制是相通的,吕氏从容自得的修养工夫,体现于诗作,便内化为幽约含婉的诗歌美学品质。
吕祖谦与朱熹虽为理学同道,但对异学的态度则截然不同。吕祖谦认为不同的学术思想之间可以沟通和互补,而不应拘守门户,互相攻讦。朱熹却严守程学藩篱,隐然以周张二程的传承者自居,并以孟子排斥杨、墨的气势,对程学之外的许多学说大加挞伐。朱、吕对异学态度的分歧,集中体现在对孟子“闲先圣之道”的理解差异上。吕祖谦将“闲”理解为“闲习”,而朱熹则以为当解作“闲邪存其诚”之“闲”,即杜绝、排拒之意。(88)前者对异学是宽容的,后者则严辨邪正畛域,对异学极力诋诃。
苏学是朱熹重点批评的对象。朱熹曾专门作《杂学辨》一书,摘取苏轼的《苏氏易解》和苏辙《老子解》、吕大临《大学解》、张九成《中庸解》四部著作中的语句作为靶子,逐条予以批驳(89)。而吕祖谦和他的老师汪应辰恰恰是苏轼的慕好者。汪应辰曾写信给朱熹,婉言劝他不必敝耗精神与前贤过不去,指出:“今世人诵习(苏文),但取其文章之妙而已,初不于此求道也。则其舛谬抵牾似可置之。”(90)即是说,苏轼的性命思想确实有些偏颇乖剌之处,不过他纵逸豪宕的妙文还是值得汲取的。朱熹则认为汪氏此说是分割文、道的说法,因为读者往往会在陶醉于苏氏文辞的同时陷溺于异端而不自知(91)。朱熹在给汪应辰的信中带些意气,甚至直称苏轼之名,失去了学者最起码的风度。
吕祖谦在得知汪应辰和朱熹双方的论辩和立场之后,对朱熹的偏激态度深表不满。他写信给朱熹,除了批评他“激扬振厉,殊乏广大温厚气象”之外,进而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某氏之于吾道非杨、墨也,乃唐、景也。似不必深与之辩。”很显然,“某氏”是指苏轼。吕祖谦认为苏轼之学对儒家来说不过是唐勒、景差一样的角色,而不是杨朱、墨翟。杨、墨偏离了正道,邪说惑众,但是唐勒、景差两人就不同了,他们的品格虽然无甚可取,但仅仅是徒好浮靡、喜欢作悲愁放旷之词而已,没有搅乱正学的危险。只要努力弘扬正道,异端自然难与抗衡,“此道光明盛大,则彼之消铄无日矣”(92)。吕氏此意大概是受了欧阳修《本论》所谓的“修其本以胜之”的影响,即不必强言排佛,儒者只要致力于修明仁义礼乐,则佛老异端思想在人们心中的根芽会自然消弭(93)。只不过吕祖谦这里讨论的不是佛老,而是对苏轼的态度。
从这封信来看,吕祖谦对苏轼似乎抱有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淡漠态度,认为对苏学无须深较。但实际上他对苏轼是十分崇拜的。吕氏不但编选有《吕氏家塾增注三苏文选》(94),对推进苏轼文章在南渡后的传播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其《古文关键》和著名的《宋文鉴》中所选文章皆以苏轼的作品为最多,可见苏轼在祖谦心目中的分量。其《东莱博议》中的许多文章富于气势,纵横捭阖,都可以看出苏轼文风的影响。不过这里由于是与朱熹对话,不得不稍隐深衷而已。朱熹在《答范伯崇》中倒是道出了祖谦对苏轼阳挤阴助的真实立场:“伯恭讲论甚好,但每事要鹘囵说作一块,又生怕人说异端俗学之非,护苏氏尤力。以为争校是非,不如敛藏持养。”(95)朱熹在论辩中从来不肯轻竖降幡,尤其对身为“此道中人”的吕祖谦,自然欲将之拉回正统理学的轨道。他给吕氏的复信以咄咄逼人的气势,直击祖谦思想的要害:
屈、宋、唐、景之文,熹旧亦尝好之矣,既而思之,其言虽侈,然其实不过悲愁、放旷二端而已。日诵此言,与之俱化,岂不大为心害?于是屏绝不敢复观。今因左右之言,又窃意其一时作于荆楚之间,亦未必闻于孟子之耳也。若使流传,四方学者家传而人诵之,如今苏氏之说,则为孟子者亦岂得而已哉?况今苏氏之学,上谈性命,下述政理,其所言者非特屈宋唐景而已。学者始则以其文而悦之,以苟一朝之利;及其既久,则渐涵入骨髓,不复能自解免。其坏人材、败风俗,盖不少矣。伯恭尚欲左右之,岂其未之思邪?其贬而置之唐、景之列,殆欲阳挤而阴予之耳。(96)
朱熹这段话可谓峻厉。他严厉地批评了祖谦在文、道关系方面的偏颇,认为“道”是宇宙间万事万物的总法则和总根源,文自然也不例外,亦是由“道”派生出来的,“道”对文具有终极的决定意义。世间没有纯之又纯的文字,文字背后总寓含着一定的思想。具体到苏轼,朱熹从理学家的立场出发,认为苏文是与其偏颇的性命思想相表里的,其学不正,则文亦是害“道”之文,与“道”不能两立。而吕祖谦并不刻意强调“道”对文的决定意义,他认为作为道学学者,一方面自然要内修吾道,使光明纯粹;同时,苏文巨大的艺术魅力仍值得后人研摹和涵泳。这一思想的前提是苏文同唐勒、景差一样皆无妨于道,有存在的价值。其中隐含的意思是文和道是两套不同的规范,可以抗礼。在朱熹看来,这便是以道外有文、文道可以并列了。
对“苏学”的不同定性,是朱、吕两人此次分歧之所在。若从深层寻找原因,则又要归结为两人“道”之“醇”与“博”的差异。朱熹之“道”和他的“理”一样,作为形而上的本体,内涵丰富而复杂,世间万事都可以纳入其中,而在“道”的层面上会归于一;吕祖谦则很少论形而上的“道”,只是在《东莱博议·齐桓公辞郑太子华》中说:“道无待,而有待,非道也。……一彼一此,而待之名生焉。”(97)亦是强调“道”作为本体其外延的无限性。不过在吕祖谦那里,由于兼采众说,实际上很难将各种思想以儒家之“道”提挈和统摄,“道”的本体地位其实是被架空了。这在吕氏那里常常表现为体、用的分离,他的思想体系因而不能像朱熹那么圆通。所以在他思想中,文章、史学等形而下者往往获得独立的地位。道和文可以并列,亦是一个典型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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