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学人与理学家在对“道”的认识上存在许多分歧,“浙学”的事功主义对朱熹的性理学说有从根本上摧破之虞,这也是朱熹将浙学视为异端,攻排之不遗余力的原因所在。但就“致君行道”、革除弊政的政治理想而言,两者却是殊途同归的。因此他们在政治立场上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许多政治行为都是两者同力促成的。这可以从淳熙十年开始的“伪学”党禁以及庆元年间的“庆元党禁”两次政治事件中明确体现出来。
“伪学”之禁因朱熹而起。朱熹于淳熙九年任命浙东提举时,曾经六上奏状,弹劾前知台州唐仲友贪赃不法,这使得唐仲友的姻亲宰相王淮大为恼火,他一方面极力护持唐仲友,同时,运用政治伎俩将朱熹改除江西提刑,主管台州崇道观,使之远离唐仲友贪赃枉法的案子(260)。就在当年,王淮乃指使自己的亲信吏部尚书郑丙上疏,称:“近臣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261)此时的孝宗已惑于其说;淳熙十年六月五日,监察御史陈贾受王淮指使向孝宗上疏请禁“伪学”,曰:
臣窃谓天下之士,所学于圣人之道者,未始不同。既同矣,而谓己之学独异于人,是必假其名以济其伪者也。邪正之辨,诚与伪而已。表里相副是之谓诚,言行相违是之谓伪。臣伏见近世士夫有所谓道学者,其说以谨独为能,以践履为高,以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为事,若此之类,皆学者所共学也。而其徒乃谓己独能之,夷考其所为,则又大不然,不几于假其名以济其伪者耶?臣愿陛下明诏中外,痛革此习,每于听纳除授之间,考察其人,摈弃勿用,以示好恶之所在,庶几多士靡然向风,言行表里一出于正,无或肆为诡异,以干治体。(262)
孝宗从其议,于是“伪学”之禁乃起。很明显,朱熹弹劾唐仲友不过是导火索而已,王淮党对学术本身并不关注,指“道学”为“伪学”,不过是在藉学术之名行政治打击之实。本来,所谓“道学”,最早见于皇祐间进士永嘉学者王开祖的《儒志编》:“由孟子以来,道学不明,我欲述尧舜之道,论文武之治,杜淫邪之路,辟皇极之门。”本义即研求儒家仁义之道的学问。自程、朱等理学家以为独得孔孟不传之学,有昌学明道之功,“道学”因而渐渐演化成理学的别名(263)。而且理学家自己也多以“道学”之名相倡,同其他诸家严分畛域。他们长期以来的自我标榜、指划朝政的过高姿态,早已引起了职业官僚的反感。陈贾的上疏中对理学家自矜太过的抨击,也道出了发动学禁的部分真实动机。另外,更由于理学家屡屡以“正心诚意”劝说人主,往往严“君子”、“小人”之辨,以冀击去天子身边的佞幸,更将反对面扩大化,使职业官僚心惊。另外,王淮位在宰辅多年,惯于因循故常和玩弄权术,更成为理学士人讥议的对象。于是朝中逐渐形成道学集团和职业官僚两个水火难容的朋党集团,王淮便找借口兴起“学禁”,意欲将道学人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264)。
嫉恨“道学”人士的官僚集团,必然将反“道学”的行动扩大化。王淮党人在奏明孝宗禁“伪学”之后,便开始对“道学”党施以大规模的打击。先是淳熙十一年陈亮因为“当路主于治道学”之故,“滥膺无须之祸”,被逮捕系狱(265);淳熙十一年秋,彭仲刚越次上封,“辩天台事尤力”,即站在“道学”的立场上为朱熹弹劾唐仲友一事辩护,致使官位不保(266);淳熙十三年十一月,将要入京轮对的敕令所删定官陆九渊被逐出朝廷(267);淳熙十四年十二月,知衡州刘清之背上“以道学自负”的罪名,被罢去知州之职(268)。在学禁中罹祸的这几人中,刘清之一心向慕朱熹之学,“及见朱熹,尽取所习焚之,慨然志于义理之学”(269),并且和吕祖谦、张栻皆神交默契,堪称道地的“道学党”。彭仲刚是吕祖谦的学生,陆九渊被视作“道学”中人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陈亮蒙受“道学”的罪名而被系狱却有些蹊跷。如果依照上面对“道学”的界定,陈亮不但不是研思性命之学的道学家,而且还反对朱熹的性命之学。陈亮出狱后给朱熹的信中亦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最好笑者,狱司深疑其挟监司(指朱熹)之势,鼓合州县以求赂,亮虽不肖,然口说得,手去得,本非闭眉合眼矇瞳精神以自附于道学者也。若其真好贿者,自应用其口手之力,鼔合世间一等官人,相与为私,孰能御者?何至假秘书(指朱熹)诸人之势,干与州县以求贿哉?(270)
陈亮本来对道学就没有什么好感,给朱熹的信中也毫不避讳这一点,但是他出狱后仍旧没明白,“道学”只是王淮党人借用的一个招牌而已,只是因为陈亮结识朱熹于淳熙九年,两人早期交谊颇为密切,气类相似,并且陈氏屡有干议朝政之举,狱司因而将陈亮视为依附于朱熹的“道学党”,并且给他加上了倚仗朱熹之势,受人贿赂的罪名。通过陈亮的例子,可以看出,所有与“道学”有涉的士人头上已是一片阴霾了。(www.xing528.com)
对此浙东士人已有所觉察,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叶适的反击行动。淳熙十五年五月八日,朱熹被朝廷除为兵部郎官,因为脚疾暂不能供职,兵部侍郎林栗因为与朱熹论《易》与《西铭》不合,对朱熹心存怨恨,并受到已经退位的王淮的唆使,乃利用这一机会向孝宗上了一道奏状诬告朱熹。颇有意味的是,他由批判朱熹的不供职转而批判朱熹“道学”:“熹本无学术,徒窃张载、程颐之绪余,以为浮诞宗主,谓之道学,妄自推尊。所至辄携门生十数人,习为春秋、战国之态,妄希孔孟历聘之风,绳以治世之法,则乱臣之首,所宜禁绝也。”(271)林栗这里指出:朱熹以“道学”相倡,实则有植党营私之嫌。当时在朝臣僚大都明了林栗此举乃是受王淮指使,但竟然没有敢言者,唯有担任太常博士的叶适挺身而出,上了一道《辩兵部郎官朱元晦状》,对林栗的诬词逐一加以驳斥,其中针对林栗诋毁“道学”的言论,叶适批驳道:“臣闻朝廷开学校、建儒官、公教育于上,士子辟家塾、隆师友、私淑艾于下,自古而然矣。使熹果无学术欤,人何用仰之?果有学术欤,其相与从之者非欲强自标目,以劝人为忠为孝者,乃所以为人材计,为国家计也。惟蔡京用事,讳习元祐学术,曾有不得为师之禁。今栗以诸生不得从熹讲学为熹之罪,而又谓非治世之法,宜禁绝之,此又非其实也。”(272)叶适本非御史和谏官,此次援救朱熹属于越次上书。虽然此辩状孝宗并没能看到,但叶适毫无顾忌,明确揭出王淮“表里台谏,阴废正人”,明辨邪正,其凛然大义震动了朝廷。
叶适清楚地认识到,王淮党人只要将“道学”蒙上恶名,竦动人主之心,便可以这两个字攻击一切异己的力量。所有在政治上和道义上认同于“道学”的人士都有仕路之虞,陈亮的遭遇已经透露了这一讯息。这是将本来无“党”的道学人士强列为“反对党”,故而叶适才站向了朱熹的行列。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说,“王淮执政集团铸造‘道学朋党’的名目,其意本在对政敌一网打尽,但却发生了为渊驱鱼的反作用,使各派理学士大夫在政治上凝成一股强大的反对势力。这一后果是他们始料所不及的”(273)。
但是党争已经不可避免,道学人士欲图自保,则应当寻求政治势力作为依托,组织同道者建立党群,以同王淮党相抗,为了汲引善类以居要路,距离攻劾林栗后的两月,叶适又向新任执政周必大上书荐士,荐引“海内名闻之士,志行端一,才能敏强,可以卓然当国家之用者”三十四人,进入中枢系统(274)。名单如下:
陈傅良 刘清之 勾昌泰 祝 环 石斗文 陆九渊 沈 焕
王 谦 丰 谊 章 颖 陈损之 郑伯英 黄 艾 王叔简
马大同 吕祖俭 石宗昭 范仲黼 徐 谊 杨 简 潘景宪
徐元德 戴 溪 蔡 戡 岳 甫 王 柟 游九言 吴 □
项安世 刘 爚 舒 璘 林 鼐 袁 謇 廖德明
经考察,三十四人中,陈傅良、郑伯英、徐谊、徐元德、戴溪、王柟都是温州人,吕祖俭、潘景宪是婺州人,杨简、沈焕、舒璘、袁謇是陆九渊在明州的四大弟子,石斗文、石宗昭是吕祖谦的弟子,新昌人。其他除了祝环、王谦、陈损之、王叔简、岳甫无可查考之外,游九言(张栻门人)、刘清之、勾昌泰、陆九渊、丰谊、黄艾、章颖、马大同、范仲黼(张栻门人)、蔡戡、吴镒、项安世、刘爚(吕氏门人)、林鼐、廖德明(朱熹门人)皆是理学中人。从叶适的《荐士书》可以看出:朱学、吕学、陆学和永嘉学人由于共同的政治诉求,都有可能团结在“道学”这面旗帜下;另外,从名单来看,浙东士人在三十四人中占了近一半的比重。早在淳熙八年六月,史浩向孝宗举荐薛叔似、杨简、陈谦、叶适、袁燮、赵善誉、陆九渊等十六人,几乎都是江浙名士,已经昭显了浙东士人力量的上升,朝野中人也为之瞩目。朱熹在给刘清之的信中提及此事说:“史老所荐,皆浙东名士,亦不易。”(275)而叶适的荐士说明,在他看来,这些浙东人具有与政敌抗衡和重振朝纲的政治能力。因此可以说,叶适的荐士名单成为浙东学人活跃于权力世界的表征。
从上面来看,浙东士人的崛起,以及他们行“道”理想在现实中的艰难安顿,乃是同“道学”的命运紧密绾合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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